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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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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傍晚时分,暮色千里。乔慕拎着食盒回家,在屋外看到姬凤岐聚精会神对着窗画画。乔慕推门的声音惊到了他,慌手慌脚藏什么。乔慕笑一声:“我又不是查功课的先生。”他站在门口不进来,依旧对姬凤岐笑:“我给你介绍个兄弟。”
姬凤岐披着外袍好奇出门,乔慕站在院中一吹口哨,天空一声鹰隼唳啸回应,吓姬凤岐一跳。他抬头寻找,夕阳余晖中黑色的剪影沉默地盘旋,俯冲,伸爪,收翼,落在乔慕手臂缠着的皮带上,一气呵成。通体黝黑身披红色辉光的隼用锋利的眼神扫过姬凤岐。
姬凤岐震惊不已:“天啊!”
乔慕略微一抬胳膊:“介绍一下,我的好兄弟,拿云。拿云,这是我此生最爱的人,姬凤岐。”
姬凤岐完全被拿云睥睨的小眼神折服,他居然从一只隼的脸上看出来“风流倜傥”,注意力牢牢吸住:“它叫什么?”
乔慕一愣:“拿……拿云。”
姬凤岐抬手想摸拿云,拿云一偏身子。姬凤岐心有惋惜:“鹰隼有灵性,是该有如此傲气。我该怎么招待它?”
乔慕失落:“不用招待,拿云不吃人给的食物,它自己觅食。”
“最近拿云别往京畿飞了。来了那么多王公贵族闲不住,到处打猎。”
“……嗯。”
乔慕拣出食盒的菜来,两个人无言地吃完晚饭,乔慕把水缸挑满,两个人安静地准备洗漱。乔慕脱了上衣,露出一身伤,昨晚被姬凤岐抓得特别惨。姬凤岐看他的背,走上前轻轻亲吻。乔慕感觉到姬凤岐轻轻的鼻息,喷在他的皮肤上却犹如岩浆,烫得他心里一疼。乔慕一捂脸:“你先休息,我去解决一下。”
姬凤岐手向下,被乔慕一把抓住:“别闹。昨晚是我孟浪,没有收住劲,搞得你起不来床。今天你可别考验我了。”
乔慕夺门而出,姬凤岐站在门边。拿云栖息在附近的树上,除非乔慕召唤,否则绝不靠近。姬凤岐认为拿云是不大喜欢他的,不然为什么要拒绝跟他亲近呢。
姬凤岐就那么抬着头竭尽全力找漆黑夜中上的一直黑隼。怎么可能找得到,他只是感觉到拿云在远处冷静地观察他。不亲近,不靠近,那要怎么算亲密。如果连亲近都要克制,那大概……的确是不算喜欢。
“怎么一直站在这里?”乔慕回来,在院子里直接用水冲凉。姬凤岐抬着头微笑:“我在找拿云。拿云跟我不投缘,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了我以外,拿云跟哪个人都不亲近,萧阳都不行。”
“自然,我知道。我喜欢拿云,拿云不必喜欢我。”
乔慕冲凉完毕擦干净,抱着姬凤岐拍一拍:“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
一早,难得今天乔慕跟姬凤岐一起出门,乔慕帮姬凤岐背着药篓。姬凤岐有了些笑容,乔慕垂着眼睛看他,也有笑意。
远处突然传来成群的马蹄声,乔慕拦在姬凤岐身前,姬凤岐眼看着一群高头大马卷着尘土奔来。
“别慌,最近进京贺寿的王公贵族有些没离开的就在京畿打猎。让他们过去就行。”
姬凤岐安静地站在乔慕身后,然后听见一声喜悦地呼唤:“乔慕!”
杨休羽轻裘胡装,背箭持弓,单手操绳,白马四蹄飞扬冲到乔慕身前潇洒停顿。他略微喘气,面色微红,双目盈盈而动:“乔慕!”
天上一声唳啸,黑隼拿云盘旋两圈,径直俯冲,停在杨休羽皮质腕带上。乔慕都愣了:“拿云认识你?”
杨休羽大笑:“我就说,这只黑隼有主,不能当猎物!竟然是你的!这是什么缘分?”
黑隼停在杨休羽手腕上,状态放松,抬起一只脚……挖鼻孔。鸟类竟然也是挖鼻孔的?杨休羽被拿云逗得前仰后合,无意间看到乔慕身后的姬凤岐:“姬大夫,刚才没看到你。进城问诊呀?”
姬凤岐微笑点头:“嗯,进城游医。”
杨休羽手肘撑着腿俯下身看姬凤岐:“难得遇见,姬大夫一起玩两把?万花的六艺跟长歌门可是齐名,不若让我们开开眼界?”
姬凤岐微笑摇头:“万花六艺精彩,偏偏我是个不争气的,勉强会骑个马,拉弓引弦就难了,更遑论打猎,贻笑大方。万一打不着猎物伤着人,就更辜负杨大公子美意了。”
乔慕面无表情对着拿云抬起胳膊,口中一声鹰哨。拿云很眷恋地在杨休羽手腕上转一圈儿,才扑腾着翅膀挪到乔慕手臂上。狩猎队伍已经跑远,前面有人招呼杨休羽。杨休羽轻快地拨转马头,绕着乔慕转,姬凤岐向后退数步。杨休羽驭马术高超,白色骏马服服帖帖,驯良地绕乔慕。杨休羽对乔慕笑:“那么乔总舵主呢?来吗?乔总舵主可是在长歌门学的六艺哦。”
乔慕仰脸看他:“说来惭愧,在长歌门混了两年日子。总觉得骑马也没丐帮轻功快,跟马也没好好相处过。”
“乔总舵主的语气,在长歌门读书的日子似乎不太愉快?长歌门的美景竟然也没取悦乔总舵主?”
乔慕似乎是想起有趣的过往,神情更温和:“那时候……经常去怀仁斋偷酒喝。”
杨休羽暴发出大笑:“像你干的事情!可惜当时我不在长歌门,不然也算同窗过。缘分这事,还真是强求不得。不过干喝酒有什么意思。我那时候躲懒是去傍山村,有个农家院的酒席特别好,下次回长歌门,我请你。一言为定?”
乔慕看着杨休羽,半天:“一言为定。”
狩猎队伍有人返回叫杨休羽,杨休羽对姬凤岐点头示意,纵马离去。姬凤岐目送杨休羽的背影,还是有点羡慕的。他在万花的时候,只是醉心画画,对骑射一点不感兴趣,师父就纵着他。现在看来,杨休羽骑马飞驰的身姿何止风流翩翩。姬凤岐回神,发现乔慕也遥望杨休羽离去的方向,拿云站在他手臂上,和乔慕一样,对杨休羽恋恋不舍。
“你们之间如果还有话要说,就赶紧追,当面讲清楚。”
乔慕瞬间惊醒,慌张观察姬凤岐。姬凤岐只是很认真地建议,表情也没什么异常。乔慕解释:“我和杨休羽之间还能有什么话?”
说出来倒不像个解释,像诘问,姬凤岐被逗乐:“我哪里知道?”
如往常一般,进城,姬凤岐和乔慕道别,继续游医。没走多久,远处隐隐约约站着那四位苍云。他钦佩苍云坚韧心性,大约也快被皇帝传召了,因为有人得到了保证,不再从中作梗。只是苍云这一次告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姬凤岐慢慢地走着,摇着铃。
关山早就看见了姬凤岐。他站在那里,攥着拳,恨不得冲上前去解释,他并不是因为姬凤岐给烟花女子看病就轻视姬凤岐,天地可鉴他绝无此意。他要跟姬凤岐道歉,请求原谅。雁门关冰雪酷烈,无望而苍凉,幸得春风拂过,关山恨不得徒手抓住——可是谁能抓住春风。每个苍云为了御敌,绷紧全身的精神持久对抗旧伤和天气的痛苦,一旦松懈,前功尽弃,分崩离析。伸手迎接带来生机的春风已经是逾越,哪有心力徒劳挽留。
关山闭上眼。令人憎恨的经年累月杀敌征战历练出来的几乎成为第三只眼的感知察觉到那一抹柔柔的春风,在大街的另一端,隔着人群,轻盈漫步,吹拂,湮入人海。
姬凤岐走着走着,看到简陋的小戏台上正在演滑稽戏。一男一女两个角色,女的娇羞状:“我姐妹要比我美上许多,你为什么看上我?”
男的憨憨地回答:“你姐妹不同意。”
围观的人暴发大笑,姬凤岐也跟着笑,笑得前仰后合。关关雎鸠,你最好上手。不好上手的放在远方,时时遥望。轻易上手了的扔在身后,需要时拿来用。
姬凤岐着实贫穷,仍然还是往戏台上扔了通宝。他正笑得开心,余光又瞥到一个唐门——唐佚行?姬凤岐立刻转头去找,又消失不见。
第二次了。
姬凤岐基本上算单修离经专研治病。这三年花间游荒废得不成样子,顶多也就对付几个流氓自保。他武学不精有自知之明,但不可能两次眼花看错。他心里一凉,唐佚行在长安。唐佚行根本没回唐门。他最了解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他潜意识早明白事情的必然走向,只是不愿意承认。唐门郎,哪个不是睚眦必报。
唐佚行,要报仇。
姬凤岐慌慌张张寻找,就是找不到。人声鼎沸的长安,空空荡荡。
唐锤锤,如果你一定要单枪匹马追杀那些明教,千万记得我说过的话。受伤就来找我,我不怕。死了变成鬼更要来找我,我更不怕。
姬凤岐蹲在沸反盈天的街边,孤零零一个人。
唐佚行当然知道姬凤岐在找他。长安就这点不好,人太多了。就算是经年累月杀人历练出来的直觉,在这样尘土飞扬嘈杂的一小块人间里也会失灵。躲别人没什么问题,躲姬凤岐就好像格外费劲。姬凤岐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对于真正关心的人直觉特别准。唐佚行甚至想,如果哪天姬凤岐追杀他,他一定跑不掉。
他看着姬凤岐蹲在街边,小小一团,人来人往恶狠狠的脚步想要踩死他。多遗憾。他想。多遗憾,如果没有明教陆亚丹这一茬,他跟明教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他还能偶尔从洛阳来看阿岐,在街边打打闹闹。他看到姬凤岐身边的丐帮,姬凤岐没怎么提过,但希望阿岐别落得跟他一个下场。
唐佚行转身离开。
抱歉,阿岐。
唐佚行穿街过巷,来到他一处秘密居所。很对不起姬凤岐,这个居所他从未跟被人讲过,因此到现在为止还是安全的。他仔细养护千机匣,一丝不苟。弓|弩是唐门的命,马虎不得。养护完毕,他开始整理最近的情报:明教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团结。
与丐帮凌雪阁不同,唐门之间的情报并不互通。为了做任务九死一生获得的情报,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唐佚行还以为只有唐门这样各自为战,白费同一个“唐”姓。可惜,明教没有差很多。明教执法使陆萨罕死得不明不白,右使阿瑟尔来中原,追杀陆萨罕唯一的徒弟,就是陆亚丹。整件事看起来就是唐佚行倒霉误打误撞卷进明教内斗。唐佚行对明教内部的事情不感兴趣,只一个目标:把当初随意拿他当虫子碾的明教一个一个解决掉。
唐门郎的帐,从来清楚。
当时埋伏在他房间里的一共五个人。阿瑟尔并不在内,但如果他碍事,可以算进来。脸上有火焰纹的已经清账。那么还剩三个——再除了现在自己房间里的这个。
唐佚行起身,转脸对地上困得像个粽子口含铁蒺藜的明教微笑。
“只要你痛快一点,我也会给你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