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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千仞山 ...

  •   千仞山

      盛夏时节,三伏天的日头正旺,晒得人心头发麻。那层层光圈照在枝叶上,分毫不似冬日那般让人欢喜,反倒徒增了些不耐。
      一灰袍人此时正走在山路上,腰间配着长剑,发丝中略有些灰白,显是年纪不轻,步履间却较寻常年轻男子更为矫健,毫不停歇地便爬上好一段路。若是细看他脚下步伐,却并不觉如何快速,一步竟也能越上好些石阶,可算得是件奇事了。

      那人边往上走,边时不时地叹口气,过了会儿,忽的停下,双手负在身后。
      他微顿了顿,转身看去。只见不远处正立着个孩童,蓬头垢面,满脸黑灰看不清面目,约莫有八九岁年纪,只一双眼睛黑的叫人心头一跳。
      这孩童也不言语,只默默看着那灰袍人,倒是不知作何思量。

      灰袍人又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还待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那孩童仍是不言语,只看着那人,汗水顺着他发丝滑落,缓缓落在地上。
      灰袍人见状,轻叹口气,对那孩童道:“我先前救你,可不是叫你这般纠缠不休……”
      只是这回他话尚未说完,那孩童却忽的上前一步,他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水,拖着瘦弱的双腿朝灰袍人又迈进一些,轻声问道:“你是谁?又为何要救我?”

      灰袍人一愣,不由略有些讶异。这几日他对这孩童言语,却未曾听见他答话,他也不以为意,只道这孩童是哑了的,谁知此时竟忽的开口,声线尚带着些许稚嫩,却犹是镇定过人不似寻常孩童。
      那孩童又仰起头看了看山上,道:“……其实你纵使不说我也知晓,你定是江湖上的那些人……他们总谈论的‘武林人士’,你一定就是那些人……”
      灰袍人闻言,微觉有趣,笑道:“你这么说,也算是吧,不过我却不全是那些人那样。”

      那孩童顿了顿,走到一边坐下,缓缓揉着脚踝,道:“那你是什么样?”
      那灰袍人不由顿了顿,叹道:“这个且不论,你却究竟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那孩童也不待他答话,只默默地坐着。
      灰袍人长出口气,却也无法,思及当日之事,更是摇头不已。

      却说当日,他本是下山去那三清剑派中取一些物事,回山途中却遇上一群拐卖孩童的恶棍,他本不愿管那闲事,可见孩童可怜,心中不忍,便随手将几名恶棍打晕。那些被拐卖的孩童没有去处,更兼之身无长物,他遂将银钱分了,让他们去当地官府投了案,便满心只道这事就这么结了。
      可谁知那其中一孩童却不愿拿银钱,且不论他怎生询问,也不答话。唯有一样,便是他走到何处,那孩童便跟到何处,且还不依不饶,直教人无法可施。
      灰袍人看了看面前这孩童,如今既不知晓他名姓,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更不能将之扔下毫不理会,不由只觉头疼不已。

      灰袍人思虑一番,也只能任由他这么跟着。他自己却仗着内功深厚,日以继夜地行走,只一日便到了山腰处,那时那孩童已是不见身影,灰袍人只道他经不住攀爬之苦,已落在后边,心中微有些犹豫,便也不再在意,觉着也是个时机,倒可趁此了解一桩麻烦。
      他心中一松,也觉连日来为了这孩童之事心神疲惫,便在那山腰处住了一晚,听风赏月,很是自得其乐。第二日清晨,他本是要上路,可谁知却事与愿违。
      那本以为落在后边的孩童,竟又默默地跟了上来!

      却是他走了大半日的山路,这孩童没日没夜地走了一整晚,竟被他走到山腰。
      灰袍人无奈之余也不由心惊,然多番试探那孩童,却只觉半分内劲也无,他虽是不解,却也放下心中犹疑,只是这犹疑却在后来几日迎刃而解。
      只因这孩童竟有一股子拼命的劲头,旁人走得累了便会去歇息,可他便是脚下破了,身上被树枝蹭了皮,甚或流了血,却仍是闷头走着,似是不觉疼痛般。便如今日这般热的叫人发晕的天气,纵是灰袍人也有些烦躁,这孩童却仿若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汗如雨下也不喊热,连着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也毫不停歇。

      灰袍人想起这几日来经历,不由长叹一声,心道是孽障。
      此时那孩童忽的站起,顿了顿足,道:“你不是要上山吗?那就接着走吧。”
      灰袍人却走到一边坐下,道:“不,现时不上山,还是再歇息一会儿吧。左右闲着也是无事,不如你便告诉我,为何要跟着我?”
      那孩童闻言一愣,走到灰袍人边上也坐下,轻声道:“……你做我师父吧。”

      灰袍人猛的转头,看着他不言语。
      那孩童也不看他,只沉声道:“你很厉害……你比江湖上‘侠士们’厉害多了,他们只是能耍嘴皮子,可你却是有真本事的人……”
      灰袍人不发一言,只默默地看着那孩童,目中若有所思。
      那孩童抬手拭去额上汗水,道:“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收我为徒。”

      灰袍人闻言,忽的笑道:“你是说,你要学武?”
      那孩童点点头,道:“不错,我要学武功,而且要学很厉害的武功!”
      灰袍人双目微眯,心中一顿,微有些惊异,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笑道:“你为何要学武?莫不是为了去向那些人报仇?是不是想将他们捉来千刀万剐?”
      那孩童闻言,低头思忖了会儿。
      灰袍人见状,心中暗暗叹口气,正自要回绝他,却听孩童抬头道:“不,我不想去找那些人,练武却不是为了要打杀那些个废物!只要练好了武功,我便要将这世间敢欺辱人的,看不顺眼的都打杀了,到时却看还有谁能在我眼前恣意妄为!”

      那孩童言之灼灼,灰袍人却怔楞不已,闻言摇头叹道:“唉……你这般想法可错啦,大错特错!”他此时只觉这孩童心性如此狠辣,竟是小小年纪只知打打杀杀,很是可惜。
      灰袍人略顿了顿,又道:“你这般性子,若是日后当真叫你学得了什么高深功夫,却不能用在正道上,岂不是又多出个混世魔头?”他说着,一把抓起那孩童一手,朝着山上便奔去,他内力深厚,只几步便带着少年奔上好一大段山路。
      那孩童看得新奇不已,心中欢喜,道:“这是说……你愿意教我了?”
      灰袍人闻言摇头不已,边奔行着,边叹道:“你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谈什么学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唉……也罢,我便收了你这孽徒,好生教教你为人之道!”
      那孩童一愣,跟着喊道:“什么道理?我才不要学什么道理,我只要学武功……”
      那孩童急着反驳,他略显沙哑的嗓音随着灰袍人飞奔,逐渐隐没在山林中——

      两年后,千仞山。
      一白衣人拿着戒尺打向一少年臂膀,喝道:“不对,你这么使这一指,是要去点人家‘气海穴’吗?!你这是送上门去给别人打了才是!”
      少年咬牙道:“我为何要去点他‘气海穴’?我才不是去点他‘气海穴’呢!”
      白衣人闻言一愣,道:“功谱上便是这么说的,自是要去点‘气海穴’。”
      少年闻言张了张嘴,却不发一言,摇了摇头。
      他忽的一转身,只一瞬便扣住白衣人一手,跟着便一拳击向他左肋——
      那白衣人一惊,正要伸手抵挡,少年拳势却又一变,转而击向他气海穴!

      白衣人心中一禀,忙变掌为指,一指点向少年肩井穴,要迫得他撤招回救,可少年却轻笑一声,手上一晃,竟一般样地变拳为指,一指狠狠指向白衣人手上太渊穴!
      白衣人暗暗叫苦不迭,这一招却是再避不过,正自心头大悔之时,那少年却忽的后跃两步,立于白衣人面前,笑道:“师兄,这回你可明白了吧。”
      白衣人闻言一愣,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喝道:“明白什么?你使的却不是功谱上的!”
      少年仰天大笑,道:“师兄,你这是什么话?日后你出去与人打架,难道旁人还管你使得是什么招数?要打架,便是要赢了别人,那才是打架!”
      白衣人面色数变,道:“你整日里想着这些,怪不得师父说你心思不正。”

      这少年却正是当日随灰袍人上山之人,原来那处山中竟有个不出世的隐居门派,因着地势陡峭,足有千仞之险,故此称为“千仞山”。当日那灰袍人恰是“千仞山”掌门,姓林,双字朴真,而这少年本是自小流离失所,竟连自己名姓也不知,林朴真感念他身世凄苦,便让这少年从了他的姓,单字源,源头之源。
      林源拜入师门后,因其性子狂放不羁,兼之喜爱捉弄人,颇不为门中所喜,林朴真也是时常恨铁不成钢,屡屡摇头叹气不已,却也拿他无法。
      却说林源这两年来学得了“千仞山”独门心法,加之他天赋过人,虽谈不上第一流的身手,却也较之寻常师兄弟好了数倍。他性子又是顽劣,时而便有戏弄玩闹之事,事后林朴真俱是打骂,却也无用,下回林源仍是死性不改。

      此时与他过招的白衣人名为金正,乃门中排行第八,林源却是最小一个。
      金正素来刚正不阿,最是重规矩说法的,倒是与其名相符,因其稳重忠厚,故此林朴真便吩咐金正,平日里与林源一道习武,也好多看管着些。金正对这小师弟顽劣早有耳闻,谁知林源却较之传闻更为难缠,时不时便来上这么一遭,实是叫人恨得牙痒痒的。
      林源见金正面色铁青,便笑道:“师兄,我是与你玩闹的,何必当真呢。”
      金正闻言却怒道:“你肆意篡改功谱,不好好修炼师门心法,却成日里想些歪门邪道,怪道师父说你顽劣时我还不信,只道是言过其实,现时算是明白了!”

      林源双眉微蹙,沉声道:“整日里练师门中的功谱,那也是无用,师兄你可曾下过山,可曾与人交过手?你若是未曾与人动过手,又怎知晓到那时该如何变招?”
      金正更是气的火冒三丈,道:“好啊,好啊!我不提便罢了,你自己却来说这事!上回你未得师父准许,私自下山去玩闹,还与人动了手,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伤了几位侠士,听说其中有一人还被你废了一身的功夫?你这般心狠手辣,难道还有理了?师父为此责罚你面壁三日不得进粒米,你如今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林源闻言,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我下山去,何时要过人准许了?便是老头子不放我下山,我不也已下去过了,何必如此较真。”
      金正气得颤声道:“你……你怎么称呼师父的?!你……你……”
      林源不耐地摆手道:“再者说了,那几个也不是什么侠士,只是些纨绔一流。我跟了他们好一路,其中自然见得分明,那几人可是见了漂亮女子便生出肮脏念头来,仗着有些鸡毛蒜皮的杂学便欺压不会武艺之人,实是可恶,我便教训他们一番也是无错的。”

      金正怒目相视,林源却也毫不在意,正要开口再说,忽的只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只因以他现时的修为,便是落针也能耳闻,此时却被人无声无息地拍了一掌,若这一掌拍的是他天灵盖,他便是有十条命也救不回来的了。
      林源心中惊惧不已,忙转头看去,只见正是个绿衣女子立于身后。
      这女子圆脸杏目,甚是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自有其风骨,此时面上带着笑意,目中却毫无波澜,似是若有所思般,正自静静地看着他。

      林源见了那女子,立时心中一禀,微有些不自在。跟着只觉肩上被那女子拍过处一痒,便伸手挠了挠,转身对那绿衣女子笑了笑,微微躬身道:“三师姐好。”
      绿衣女子点点头,看了林源一眼,笑道:“小师弟今日怎这般空闲,也不去练功?”
      林源只觉肩上越发地痒,不由头皮一阵发麻,看了看那绿衣女子,犹豫着道:“三师姐你……你方才……”他又伸手挠了挠肩上,一时心中又惧又恨。
      那绿衣女子名福缳,乃是“千仞山”中排行第三的女弟子,承袭了林朴真的几门绝学,如今不仅武功了得,便连黄岐之术也是精通,实是不可小觑。
      林源平日里谁也不怕,唯独对这三师姐有些忌惮,此时更是如坐针毡。

      他挠着肩上,忽的只觉浑身不对劲,愣是痒得难以忍受,这痒法还甚是怪异,仿若毫无休止般,越是挠便越发地痒,直如跗骨之蛆。林源此时已知晓中了福缳之计,却也无法,只得伸手抓挠不休,一时形容狼狈不已。
      福缳见状不由莞尔,对林源道:“小师弟既是闲着无事,便随我来吧。”
      她说着,又转头对金正道:“八师弟辛苦了,此时尚早,不如便去看看你四师兄近日新练的一门刀法如何?我素来喜爱小师弟,这便带他去玩些有趣物事,八师弟自可放心。”
      金正自是大喜过望,忙应声去了。
      林源闻言,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却也只得跟着福缳。

      林源跟着福缳去了后山处,途中便浑身奇痒无比,苦于福缳毫不停歇,他便也跟着一步一个踉跄地到了后山。只见福缳指着一边的树道:“小师弟,我瞧你练武练得很勤快,今日便考校考校你功夫……便这么着吧,你去把那树给弄断了,不论什么法子都成。”
      林源转头,看了眼如一人合抱那般粗的树干,不由苦笑道:“三师姐……这……”
      福缳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小师弟还有不能的事吗?”
      林源伸手挠着肩头,皱眉道:“三师姐,你就发发慈悲,还是先给了我解药吧。”

      福缳笑着上下打量他,林源直给看得毛骨悚然,不由打了个寒颤。
      此时只见福缳踱了两步,忽的伸手掏出包物事,递给林源。
      林源忙一把接过,打开那包粉末便吞下,边吞咽着,边对一旁的福缳作揖,笑道:“多谢三师姐,我便知晓三师姐舍不得我受苦,三师姐当真是这世上最好之人了!”
      福缳摆了摆手,笑道:“哎哟,何必行这大礼?小师弟,我可不是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是八师弟那木头性子,你这套对我却不太管用,还是换个人使吧。”
      她说着,又笑了笑,道:“……且我还没说那是解药,你这么快谢我作甚?”

      林源心中翻个白眼,面色数变,险些要发作,只得深深吸口气,仰天呼出。
      福缳笑道:“那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只不过是我近日来制成一味清热去火的好药,你今日多跑几回如厕,自是能体会到其中好处,小师弟也不必放在心上。”
      林源心中猛地又沉了几分,抬眼看了看福缳,更是不发一言。
      福缳笑着,又拿出一包物事来,道:“这才是‘麻痒散’的解药,小师弟拿着吧。”
      林源犹豫着接过,细细看了看,方打开服下。

      福缳看着他服下,忽的秀眉一敛,正色喝道:“林源,你可知晓我千仞山门规?”
      林源正自咽下口中药粉,只觉苦的难耐,闻言一愣,点了点头。
      福缳微蹙眉,厉声道:“门中法令第三条第一式所谓何事?”
      林源略顿了顿,思忖一会儿,道:“……尊师重道,不可对门中长辈无礼……”
      福缳正色接着道:“那第五条第三式呢?”
      林源挠了挠肩头,只觉不那么痒了,轻声道:“无门中长辈许可,不得私自下山。”

      福缳看了他一眼,忽的轻轻叹口气,柔声道:“你方才与八师弟那番言语,我还道你是不知晓这些,又或是不屑去记住,却原来你是个明白人。既是心里明白,为何却非要与之背道而驰呢?你八师兄也是为你好,便是不爱听,又何必要拿话去堵他呢?”
      林源闻言,皱眉不语,过了会儿,道:“……可他说的不对……”
      福缳听罢也不答话,只微微叹气,指着边上树道:“也罢,小师弟,你既执意如此,便且不论那些。我方才说的话可还作数,你既是已不痒了,便快去把那树弄断了。”

      林源看了眼那树,摸了摸鼻子,撇了撇嘴,心中一百个不愿。
      他走过去将那树上下打量一番,又转头看了看福缳,见福缳正看他,林源无法,只得一咬牙,将衣袖卷起一些,猛的挥掌朝那树劈去!
      只见他一掌打在树上,这树只微晃了两晃,落下十数片叶子,跟着就毫无动静了。
      林源心中一禀,略顿了顿,便蹲下扎了个马步,又挥掌朝那树劈去!
      这回那树猛烈地晃了晃,竟是要倾倒之相!跟着便是落叶无数,飘散于地上,林源面露欣喜之色,看着那树一瞬也不瞬,可那树摇了几下,便也仅止于此了。

      林源见状一阵失落,不由微有些丧气,低声道:“什么狗屁道理,如今却要我来劈树,若是如此便算有成,这一身武艺岂不是与山野樵夫一般,还练来何用……”
      他正自心中腹诽,却听身后福缳道:“……我曾听闻,师父之所以会收你为徒,非但是为你身世之故,却也是被你当初那不折不挠的劲头给缠的。我虽未亲眼瞧见,可师傅素来甚少夸人,他既说你耐得住苦,那你的耐心,定然是非同小可的。”
      林源闻言一愣,心中忽的一震,转头去看福缳。

      福缳走过去,轻声道:“……一个耐得住苦的人,自然是能耐得住练武的寂寞……你这两年武艺进境匪浅,天资过人算是一大助益,可若仅是如此,也成不了大器。”
      她看了看林源,笑道:“别人不一定知晓,我却时常要制药,一晃就是大半晚过去,素来甚少歇息,那时我便见过你半夜不睡觉,在山上练拳法。”
      林源不语,只默默地转过去,一掌掌对着树干劈去,带起一阵落叶不断——

      福缳叹口气,道:“八师弟与五师弟俱是教习过你,他们总说你顽劣,可师父知晓后,便常常笑道‘别人若是顽劣,只怕要坠了功夫,这小子虽是顽劣些,却也知晓练武,还能想出些别样的东西来,便多容忍着些吧’。”
      林源闻言,猛的一掌拍向树干,他此时掌心已隐隐发红,额上逐渐有汗水滴落。只见他后退一步,一下后仰,躺倒在满是落叶的地上,看着那树干摇晃两下,便又不动弹了。
      他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水,沉声道:“……老头子真这么说?”
      福缳闻言,略皱了皱眉,道:“要叫师父,成日里不懂规矩,你还道你是孩童吗。”

      林源喘息一会儿,又道:“……可师兄们都能去山中的藏书阁,为何唯独我不能去?为何老头子就是不让我去?我哪一点不如他们?我明明就比他们更好……”
      他微顿了顿,道:“论资质,难道我便不行吗?八师兄他们哪一点强过我了?!他们连师门的功谱都不能完全明白,又怎么能看懂藏书阁里的东西?!”
      林源说着,猛的坐起来,看着福缳道:“……你是欺瞒我吗?老头子不可能那么说!”

      福缳看着他,却不言语,轻轻叹口气,只是缓缓地走过去,自袖中拿出把黑色匕首来,扔给林源道:“你用这个试试,我还是一句话,不论什么法子,把这树弄断。”
      林源拿着匕首,却喝道:“你还未答我,方才可是欺瞒我的?!”
      福缳直视他道:“只要你弄断这树,我便告诉你。”
      林源看着她,一咬牙,拔出匕首冲过去对着树干便是一刀!

      只见这匕首竟是异常锋利,方才那一刀林源使了五分劲力,便已全部刺进树干中——
      林源一把拔出匕首,瞪眼看着,不可置信地道:“削金断铁,便是这种兵刃了吧?”
      福缳却不答话,只道:“……你可还没弄断那树呢。”
      林源心头一禀,见福缳正色不已,只得复又转身去刺向树干。他虽是满头大汗,却暗暗欣喜,心道只要这削铁如泥的匕首在手,他便能将这树弄断了。
      可他正自踌躇满志,待过了一柱香时分,便有些力不从心。只因那匕首虽是锋利无比,却也只得一刀刀刺向树干,若是往横里削去,那树却纹丝不动,纵是林源运上十分内劲,却也不能撼动它分毫,不由沮丧不已,加之疲累交加,更是焦急。

      他正暗暗叫苦之时,只听身后福缳轻轻叹口气,走上前几步,立于林源身侧,一手拉住他,一手伸出,道:“匕首还我吧,平日里看你很是机灵,却原来也不过是个愚笨之人,想来这等神兵到了你手上也无用,平白地做了寻常刀兵。”
      林源闻言一愣,想起那句“愚笨之人”,心中便生了怒意。
      他方要争辩,却只眼前一花,只见福缳那手一翻,轻轻在他腕上一扣,另一手疾如闪电般斜刺里伸出,林源只觉腕上一痛,只一眨眼的功夫手上匕首便落入福缳手中!
      他心中巨震,平日里玩闹尚未觉着福缳如何厉害,可方才那两下却是做不得假,端的是说一不二的扎实内劲,加上空手入白刃的小巧擒拿功夫,方能这般驾轻就熟——

      林源一急,道:“三师姐,你再借我一用吧,我定能弄断这树的!”
      福缳看他一眼,忽的走到边上,指着一树道:“你瞧这棵树,较之你那棵如何?”
      林源闻言,看了那树一眼,不在意地道:“差不多了,俱是百年的老树吧……”
      福缳轻笑一声,执着匕首抬手便刺进树干中!
      林源见状一惊,却听福缳笑道:“小师弟,看清楚了,今日我便教给你些东西。”
      福缳笑语中,执着手中利器绕树而行,她手中匕首便这般刺在树干中,也不见福缳如何使劲,这一人合抱粗的树干,便缓缓顺着她前行被匕首割开!

      林源看得目瞪口呆,福缳手中匕首似是毫无动作,只脚下不停,这般绕行一圈后,猛的抽出树干中的匕首,看了看林源,指着树道:“你觉着这般可能弄断了?”
      林源心中惊异不已,这般绕树前行的法子他却从未想过,且也不能如福缳般做得如此轻易,那举重若轻的姿态,似是毫不使劲般……
      福缳见他不答话,却也不在意,只转身走到树干一边,抬掌一下拍去,林源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心中猛地一跳,只见竟是那树向后倒在了另一树上!

      林源看着倒下的巨树张了张嘴,抬手拭去额上汗水,终是一言不发。
      福缳却笑了笑,轻声道:“小师弟,世上功夫自是千奇百怪,各家自有各家的妙处,便是我门中的那些精深武艺,也是各不相同。藏书阁中所录功法,自也是我门中的绝世技艺,历代掌门俱是将之视为珍宝,其中心血又何止数年之功,威力自是非比寻常。可一门武功越是厉害,便越是会引人走了歪道,修炼时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的下场……”
      她缓缓走近两步,将手中匕首还鞘,递给林源道:“藏书阁便如同这匕首一般,虽是锋利异常,可今时今日却尚不能为你所用,甚或还会引火烧身……”
      林源一愣,伸手默默地接过。
      福缳看着他,叹道:“……师父说过,你年纪虽是我们几个亲传弟子中最小的,心思却比谁都多得多,这样的性子正是最易入了魔障,到时任是何等厉害之人也救不回你。”
      林源看着手上匕首,轻声道:“……那要等到何时……”
      福缳淡淡地道:“……许是一年,又或是十年,每人俱是不同。”
      林源盯着手中匕首,似是已忘了思量,只是默默地看着,不发一言。

      是夜,林源早早地便躺进床铺中,撑着头半眯着眼,过了会儿却是仍不愿睡去,他侧着身躺了会儿,又觉着不爽利,遂又起来在窗前踱步。
      福缳白日里言语句句浮现,林源心中不由起伏不定。
      他抬起手缓缓看着,那手上满是茧遍布。
      他这两年习武不曾少吃苦,夜间起来修炼之事也非虚言,可纵是这般辛勤,却也不能去那千仞山的藏书阁,不由暗暗咬牙,只觉林朴真到底是不喜他的性子。

      林源思忖着,忽的心中郁郁,猛的一掌击向面前窗栏。一时只听窗栏上一声巨响,而此时外边忽的也传来声巨响,却与这一声恰是一前一后响起,颇为合拍!
      林源一惊,探头朝外边看去,却因夜色正浓,不能看清出了何事,他沉吟了会儿,觉着既是睡不着,加之略有些担忧,便出去看看也是无妨的。
      他主意已定,手一撑窗栏便跃了出去,四下一望,便见有几个身影拿着火把朝一处奔去,林源见状便拦下一人,笑道:“出了何事,怎的如此热闹?”

      那几人年纪较之林源为大,正是千仞山中弟子,只是并非林朴真亲传,算来辈分竟比林源小了一截,故此几人一见林源,便忙着躬身行礼,齐称:“师叔。”
      林源却最是厌烦这一套,便摆了摆手,皱眉道:“不必多礼,我不计较这些。”
      那人却笑了下,道:“师叔您自是不在乎这些的,弟子们都明白,可师父若是知晓弟子们不遵循规矩,却是要怪责的,是以这礼法不可废。”
      他言罢,对边上几人道:“师弟们先去吧,莫要等我,迟了师父自要怪罪。”
      那几人俱是应是,对林源行了礼,略有些匆忙地朝那处去了,似是焦急不已。

      林源看了几人一眼,更是蹙眉,道:“你们师父是哪一个?”
      那人闻言,略犹豫了会儿,轻声道:“弟子的师尊,正是掌门亲传弟子中排行第四。”
      林源一听,心中一禀,暗骂一声道果是此人。
      须知门中亲传弟子排行第四,那却正是姓何,双字冲复,此人素来很是迂腐,林源每每见着这师兄,必是被气得干瞪眼,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且他平日里若是做什么出格之事,那何冲复定是第一个跳出来质问的,两人可谓是水火不容。
      林源正自腹诽,却听边上那人道:“师叔,您不是问那儿出了何事吗,便是师尊为了弟子们一位师兄之事,怕是要行门中戒法了,现时正在那儿呢。”

      林源闻言,微顿了顿,拉着那人便运起轻功往前行去,边道:“是为了何事?”
      那人闻言,正色道:“听说是盗了门中财物,唉……师尊最是容不得这些事,那位师兄此次恰是犯了师尊的大忌,定要动用戒法,纵使师祖出面劝阻,师尊也不会罢休的。”
      林源沉吟了会儿,忽的恍然道:“什么戒法?莫不是要废了那人?”

      两人言语间,已到了火光通明之处,林源抬眼看去,只见层层千仞山弟子中,正围着个年轻人。这人赤着上身立于一高台上,双臂被缚于两边木架,此处却正是千仞山历来处置门中不服管教弟子所用刑台,平日里林源并不如何在意,此刻看来竟是森然可怖。
      那年轻人一边立着个中年白衣人,双眉紧蹙,嘴角紧抿,脸庞两边便是两道法令纹,看来不苟言笑,此时更是面色铁青,在火光映照之下显出些肃穆,正是何冲复。
      林源见了他,心中便一禀,再见何冲复手中执长鞭,那高台上年轻人面色惨白,便是他不知晓前因后果,此时也明白了三四分,不由皱眉道:“四师兄是当真吗?”
      他边上那弟子闻言,道:“师尊素来容不下这等事,这回定是当真的了。”

      那人话方言罢,只见何冲复便执着鞭子上前两步,对高台上被缚年轻人高声道:“郭立,你屡次偷取门中财物,妄图带下山去变卖,可有此事?”
      郭立面色一变,看了看何冲复,叹口气道:“……不错,正是如此。”
      何冲复闻言,厉声喝道:“既是如此,你可知错?可愿受门中刑罚?!”
      郭立微顿了顿,正色道:“弟子愧对师尊多年来教养之恩,自是甘愿受罚。”
      何冲复双眉一蹙,手上长鞭一抖,道:“门中禁令盗取财物,这乃是第五条的刑罚,该叫你受二十鞭,加之你多次盗取,尚不知悔改,正是犯了我座下的第三条,该受二十鞭,今日便数罪并罚,你该受我四十鞭,受鞭后便与千仞山再无瓜葛,我也当做没你这个弟子!”
      郭立闻言一愣,忽的急道:“师尊,弟子知错了,师尊定是要将弟子逐出门下吗?”
      何冲复怒道:“你做出这等事,难道还想着能留在我门中吗?!”

      他说着,手上一顿,长鞭扬起,只一瞬便到了近前,只听一声脆响,那长鞭在空中抖了抖,猛的朝着郭立背上抽去!
      林源正自看着,见何冲复执鞭挥去不由一惊,只因这一鞭中竟是带着内劲的,破空而去之时直如毒龙出洞,倏忽间便在郭立背上留下一道青紫的痕迹!
      他见状不由微皱眉,试想这人纵是犯了过错,好歹也是门中弟子,总不致这般责罚,如今竟是毫不留情面,乃至还要逐出门下,果真是那铁石心肠的四师兄才做得出。

      便在林源心中感叹之时,何冲复手中鞭子便已再度落下,待过了一盏茶时分,何冲复便已抽了十下,郭立背上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看来可怖之极。边上一众弟子中,有些与郭立本是同为何冲复弟子,见状不由微觉惊心,俱是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只是何冲复手中劲力却毫不放松,虽看来不甚狠厉,实则却劲灌鞭身,寻常人两三鞭也不及何冲复一鞭。加之他本是怒极,更是下手颇重,郭立额上汗珠不断落下,双唇一丝血色也无,眉头紧蹙着,面如金纸,看来似是已受了极重内伤。
      林源见了,不由微觉愤懑,心道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打吗?

      此时何冲复已抽了将近二十鞭,郭立已昏厥了过去,何冲复竟命人提来一桶凉水,兜头便朝着郭立浇去,郭立立时便又醒了。
      何冲复铁青着脸,冷哼了一声,正要扬鞭再抽去,郭立却忽的呕出口血来,面色惨白,周遭众人立时便齐齐一惊,林源更是皱眉不已。
      何冲复微顿了顿,厉声道:“若是连这几鞭也受不住,你先前所学便全是废了!”
      他说着,手中复又扬起鞭子,猛的一鞭朝着郭立而去——

      此时斜刺里忽的伸出一手,那手似是轻柔而来,却一把抓住鞭梢!
      何冲复抽出的一鞭,竟被那手握住,一时停住,不能再向郭立抽去——
      众人齐声抽了口凉气,向那边看去,只见正是个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何冲复,眉眼间带着些讥讽之色,似是略有些不屑,手中执着鞭梢,紧紧握着不放。
      那少年却正是林源,他方才听了何冲复言语,心中忽的一震,看了眼郭立,又看了看何冲复,不由怒从心头起。一时也顾不得什么旁的,足下一点地,一个翻身便跃上了高台处,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他便已夺了何冲复的鞭梢。

      何冲复微眯起眼,看着林源道:“小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林源看了看郭立,笑道:“四师兄,我看这人虽是有错,可却罪不至死,你这四十鞭岂是能轻易受得的,挨下来只怕是会去了半条命,何必弄到那般呢。”
      何冲复闻言,正色道:“小师弟,我座下自有我的规矩,今日郭立既是坏了规矩,自是该受这刑罚,若是因你这几句话而废止,日后又怎能服众?”
      林源皱了皱眉,看了眼郭立,道:“那你是铁了心要将他打死吗?”
      何冲复冷声道:“若是他自己功夫练得过关,这四十鞭后,定是能捡回条命的。”

      林源心中一禀,冷笑一声,道:“四师兄,你这话可是说得过了,须知你每一鞭俱是以内劲而发,寻常人受一鞭已是不易,纵是练过武,难道还经得起四十鞭了?”
      他说着,微顿了顿,转头看向郭立,又道:“况且……我却要问问,这人除却偷盗之过,又无甚大错,是否须得受如此重罚?再者,我门中虽谈不上如何富足,然门下弟子却也足以衣食无忧,又何须再去偷盗?这事情我看有些古怪,可是有隐情?”
      何冲复蹙眉道:“偷盗便是偷盗,哪来这许多说法,任是何等隐情也该受罚!”
      林源却摆摆手,略带不屑地道:“四师兄,你都不曾问过,又怎能武断。”

      他说着,也不看何冲复,转向郭立,道:“你说,你作甚要去偷盗?”
      郭立看着林源,犹豫着又看了看何冲复,林源见状道:“我让你说便说。”
      郭立闻言一愣,忽的面露悲色,长叹口气道:“……回师叔的话,弟子家中本是山下一户农家,幸得师尊可怜,方能上山来学艺,只是……这些年村中竟越发地穷苦,好些人家更是食不果腹,弟子的娘亲便是前些日里饮下了不净的水,这几日……竟……”
      郭立说着,目中流下泪水,哽咽着道:“……这几日竟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了,大夫瞧过也只说是回天乏术。弟子看着好不难过,可却无能为力……”

      林源一挑眉,道:“你便想着,将山中财物偷盗了去变卖,可解得燃眉之急?”
      郭立闻言,黯然道:“……不错,弟子实是一时糊涂,竟犯下这过错……”
      他话未言罢,林源却摆了摆手道:“这便是了,我还怪道呢,你既是四师兄门下,怎会做出那等偷鸡摸狗的事来,却原来是事出有因,你这般做也是迫不得已。”
      他说着,转向何冲复道:“四师兄,这回你也听见了,他是为救娘亲,圣人云自古孝为先,师父也向来教导我们不可忘了孝之一字,这可不算是过错了吧?”

      何冲复看着郭立,皱眉道:“……当真如此?”
      郭立点头道:“弟子犯下这过错,本也不求师尊原谅,但求不要将弟子逐出门去。”
      何冲复微顿了顿,复又正色道:“虽是事出有因,可门规却不可因私而废,该罚的还是不能免,只我给你个改过的机会,日后不可再犯,原先那四十鞭却免不得了。”
      他说着,又举起手中长鞭,林源本自高兴,见状一愣,忙上前一把拦住,急道:“四师兄你说什么?你怎么还要打他呀,他都快被你打死了,再说这又不是他的过错!”
      何冲复蹙眉道:“规矩不能废,他纵是事出有因,偷盗却是偷盗,哪有别的说法。”
      林源怒道:“都说了是事出有因,难道便不能通融一下?!”
      何冲复正色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小师弟,非是我不愿通融,乃是不可通融。”

      林源只觉心中一股邪火直往上冒,一时气得怒极反笑,指着何冲复道:“四师兄,你难道真正是木头吗?你徒儿这般被你教导下去,可不知日后会是何等样的呆板,这回之事非同寻常,又岂能按着寻常规矩来办?我看你就是想将他打死了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何冲复面色一沉,喝道:“小师弟,你还是快快让开的好。”
      林源闻言冷笑一声,道:“不让便怎的?你是要连我一起打吗——”
      他说着,竟猛地足下一点底,手上一招“孤雁出群”,朝着何冲复脐下三元穴点去!

      何冲复未料到他一言不合便出手,见状不由微惊,然他武艺本就较之林源高出许多,立时便回过神来,脚下一个“秋风散落叶”,上身下沉,避过林源那一指,直往他下盘而去!
      林源见他那一扫极快,心中大惊,却是略有些跃跃欲试。只因他虽是看何冲复不顺眼,却也知晓此人武艺高出自己许多,不是能惹得起的,纵是想要与之较量一番,平日里也心中惴惴,不曾主动挑衅,此时气急之下,便也顾不得那些,见状喝道:“来得好!”
      他左足踩向地下,整个人“一鹤冲天”跃起,然何冲复那一扫近在眉睫之前,却忽的改扫为上踢,林源那一跃竟恰是将自己足底涌泉穴送到他脚尖上——

      这一下林源不由大惊,一时心中突突地跳着,眼见那一脚便要踢上,不由一咬牙,硬生生使了个“千斤坠”,抢在何冲复踢上前落下,跟着一掌拍上面前何冲复那一脚。
      他方才冷汗淋漓,此时心中却忽的一片空明,思及白日里福缳断树的招式,竟一下福至心灵,改拍为拉!这一招却连何冲复也未曾想到,林源先前能生生避过那一脚,他已是大吃一惊,这回更是不由“咦”了一声,林源此时已一把抓住何冲复,轻轻一使力,竟随之一下跃前数步,何冲复却是被那冲劲带的也往前两步,两人一时便离得有好几步远!

      这几招只不过眨眼的瞬息,其中凶险只得过招的两人自己知晓,台下众弟子只觉眼前一花,面前两人竟已换了个位,却未曾看清出了何事。林源与何冲复俱是门中亲传弟子,论辈分却是较之他们高的,众人本就不敢上前相劝,此时更是插不进手去。
      方才林源这一招乃是极高明的四两拨千斤之术,福缳以之断树,看来容易,实则万分艰险,差不得分毫。这招式以林源此时功力本是难以使出,方才危机之时,竟被他歪打正着使了个七八分,连他自己也是不由愣住,面上数变,一时眉飞色舞,一时挠头不已。

      何冲复落下后,面上铁青,看了看郭立,扬起手中长鞭,也不看林源,道:“小师弟,今日不论你是怎么说法,我也不能废了门中的规矩!”
      林源正自兴奋不已,此时不由一愣,闻言忙看向那边——
      只见何冲复手中长鞭已扬起,立时便要打在郭立身上,郭立已面色惨白,显是撑不得多时,林源见状不由焦急,他既认定要救这人,自是要救到底,忙冷声喝道:“慢着!”
      他一跃上前正要伸手去抓鞭梢,却听何冲复冷哼一声,手上略一抖,那长鞭在空中竟忽的转了个向,鞭梢一下自林源那一抓中划出,绕了一圈后仍是朝着郭立而去!

      林源见救之不及,心中怒火中烧,情急之下一把抓出怀中一物事,也不管那究竟是何物,猛的朝着那鞭梢便掷了过去!众人俱是“啊”地齐声惊呼,眼见一道乌光闪过,空中长鞭只微扬,瞬息间,众人也不及看林源扔出的是何物,那鞭梢竟忽的断落于地!
      林源自己掷出那物事后也是一愣,再一细看,只见不远处树干上正插着一把乌黑匕首,可不是白日里福缳送与自己的那把削金断铁之物,一时只觉万幸不已。

      何冲复见了那匕首不由大惊,台下众人也皆是心中巨震。素来匕首,利剑等物,最是不能与绸缎,长鞭之流对敌,只因柔可克刚,匕首这般刚强之物,自是不能反克之。绸缎则更是不能轻易割破,寻常匕首莫说是在空中掷去了,便是将之平放案台之上,那长鞭能否削断也是不知,而那乌黑匕首竟能于空中削断长鞭,真可说是削铁如泥的神兵了!
      便在此时,忽的只听边上传来个声音喝道:“林源,你做什么——”

      众人回过神来,齐齐转头看去,只见正是福缳一身白衣,一头青丝也是随意束起,尚有几缕飘散在外,显是不曾来得及梳妆便赶来。她面色铁青,双眉紧蹙,正看着不远处林源,又看了看那边树干上的乌黑匕首,不由缓缓摇摇头,跃过去将那匕首取下。
      福缳转头看了眼郭立,也不看林源,又对何冲复道:“……四师弟辛苦了,早先便听闻你座下出了件偷盗之事,可是说的此人否?”
      何冲复对福缳躬躬身,道:“三师姐,正是此人。”
      林源见了福缳已是心中一跳,隐约觉着不妙,听福缳言语却有些愤懑,道:“他不是故意为之的,乃是事出有因,我方才已……”

      他话未说完,福缳便厉声道:“住口!林源,你方才做了什么我可是看得分明,这等与师兄相争的事,你可是做得惯了?我白日里与你说过什么,你全未听进去吗?”
      林源闻言,急道:“可这真不是他……”
      福缳却摆了摆手,蹙眉道:“你不必多言了,我素来知晓你性子顽劣,只是未曾想到你这般朽木不可雕……”她说着,伸手揉了揉额角,似是精神头不甚好,过了会儿,抬眼看了看林源,缓缓叹口气,道:“……这两年师父闭关修炼,大师兄与二师兄俱是早已下山,如今云游四方不知所踪,门中大小事务,我也算能做些主,你今日以下犯上与同门私斗,我既看见了,便不能当做未看见,按门中规矩,你便去千仞山顶的千水洞,面壁思过十日吧。”
      林源闻言一愣,跟着只觉气极,叫道:“千仞山顶?十日?!”

      福缳皱了皱眉,也不答话,只默默地叹着气,何冲复看了看郭立,对福缳躬身道:“三师姐,此人触犯我坐下规条,却非全然是他过错,乃是事出有因。小师弟方才却未曾说错,故此我便不逐他出座下,只是须得罚他受我四十鞭,这却是不能少的。”
      福缳闻言,思忖了会儿,微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也是该罚的。”
      何冲复又道:“小师弟所言非虚,我先前处置确有不公之处,此事也是有我之过的。”
      林源此时已怒极反笑,咬牙对何冲复道:“四师兄不必这般麻烦,我自认技不如人,也不懂那些个规矩,今日便算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自会去领那十日的罚!”
      他言罢,也不看众人,只转身便朝着山顶奔去了——

      千仞山顶。
      此时虽不是冬日最冷的时节,然山巅之上仍是严寒刺骨,入了夜后更是叫人凉到了心底。只见不远处正是个漆黑的洞穴,从外边看不见底,靠着山壁,本是自然而生,经年累月,其中竟生出一番奇妙景致,看来倒也心旷神怡。
      只是这千水洞虽好,任是谁进了这洞中,却是半点高兴不起来,只因平日里千仞山门中谁人犯下严重过错,便要在这山巅处的千水洞中面壁思过,乃是个惩罚门人的去处。

      林源看着洞中奇石,细细数着落下水珠,心中默念着。忽的一阵寒风吹进洞中,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忙紧了紧衣衫,运起内劲相抗,过了片刻便不觉寒冷。
      林源缓缓长出口气,只见入目俱是一片石壁,别无半点乐趣,心中一酸,猛的一拳击向石壁,那石壁自是坚硬无比,这一拳下去,他自己手掌却反倒疼痛不已。
      当日他因与何冲复私斗,被福缳责罚,上这山巅来思过,每日由门中弟子上山来给他送吃食,虽不致饥寒交迫,却也无趣得紧。为那何冲复与郭立之事,林源心中始终暗暗不服,此番面壁思过,怨怼之情倒是反增了不少,也幸得他素来信守承诺,说了十日便是十日,纵是这山巅再如何难熬,林源也是断不会自己下山去的。

      这日已是第三日,他看了看面前石壁,那上边已划了两道竖着的痕迹,不由苦笑了下,伸手拿起块石块,在山壁上又划下一竖,轻声念道:“……三。”
      林源划下那一竖,长出口气,将手上石块扔在一边,倒头便躺在了一边的地上。这处石地略有些寒冷,却因边上尚有块大石遮挡,较之别处好些,故此他这几日便一直睡在此处。
      林源躺下后,默默看着顶上石壁,只觉眼角微有些酸痛,不由皱了皱眉阖上双目,过了会儿,又起了风,他便运劲抵御身周严寒,缓缓吐纳,一盏茶时分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山巅上别无他物,林源闲来无事,只得睡觉来熬时辰。这一觉竟直睡到了傍晚时分,却是被一阵脚步声吵醒,他向来警觉,此时忽闻这声音,便一个翻身坐起,喝道:“谁?”
      这时只听洞外边那脚步声骤然而止,过了半晌,传来个声音道:“……小师弟,是我。”
      林源闻言,不由一皱眉,犹疑着道:“……四师兄?”
      外边那人走近两步,林源一跃而起,上前两步一看,见那人身着一件灰袍,正自立于洞边,面颊上两道法令纹斜斜地划过,看来略有些疲惫,却正是何冲复。

      林源见状,一时怔楞不已,过了会儿,又觉愤懑,颇不愿见那“罪魁祸首”,此时他太阳穴处又隐隐作痛,不由伸手扶住额头,蹙眉轻声道:“你为何也上这鬼地方来了?”
      何冲复微顿了顿,正色道:“先前三师姐罚小师弟面壁思过十日,我觉着这事本是因我而起,且我也非无过错,该担些罪责,便向师姐请命,往后这几日我便也在这儿了。”
      林源闻言,一时怒上心头,骂道:“格老子的,爷爷我已上来了,你还来充好人?!”
      何冲复素来刚正,平日里何曾骂过人,他御下甚严,座下弟子便也不敢在他面前出粗话,此时听林源言语,不由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方皱眉道:“小师弟,你这……”

      林源却已气得直跳脚,指着何冲复道:“好啊,好啊……你倒是个聪明的,先前不来为我说话,如今却去负荆请罪,福缳定是当你好人了,你可真算得好计谋啊!”
      何冲复闻言,不由也怒道:“小师弟,你怎能直呼师姐名姓?!还有没有规矩?!”
      林源额角一阵疼痛,险些要出手,忙深吸口气,缓缓呼出,这般过了半晌,方道:“也罢,你要做好人,你便去做,我也不与你计较了,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冲复不由默默摇头,两人一时谁也无甚言语。

      又过了会儿,何冲复伸手自怀中取出件物事,走上前两步,递给林源道:“三师姐说,这物事她既是给你,且你也收下了,则这物事日后便是你的了。”
      林源本不愿理睬何冲复,闻言却一愣,转头伸手接过,见正是那漆黑匕首。
      此时只见何冲复默默走向洞中,林源拿着匕首,一时愣着不知所措,便也不去阻拦。
      何冲复走到块大石前,看了看后坐于其上,微顿了顿,道:“……我一直晓得,自当日师尊带了你回来时我便看出,你不是个好教的孩子……不,该说是,不如师尊所想的那般好教导……你骨子里是个顽劣之人,更谈不上什么静心安神……”
      林源此时已回过神来,闻言冷哼一声,却一言不发。

      何冲复却也不看他,仍是自顾自地道:“你虽是天赋过人,却独独缺了份耐心,太过急于寻求高明的武艺,实则却不能掌控自如,你肆意篡改门中的各式功法,虽有进益之处,却也漏洞百出,八师弟多次劝阻,你却不听他一言,固执己见……”
      林源听到此处,不由仰天大笑,对何冲复摆了摆手,道:“四师兄,你怎么不嫌累?你若是对我不满,直言便是了,何苦要说这许多无用的?”
      何冲复看他一眼,却不答话,只道:“……你八岁上山,八岁半时学了门中心法,九岁时刀枪剑棍无所不通,十八般兵器,你俱是能使个四五分……”
      林源闻言,不由皱眉,看向何冲复,道:“那又怎样,你到底要说何事?”

      何冲复微顿了顿,忽的正色道:“学武本是自小而起,越是小时候,便越是好教导,学的人也能多些助益。而你学武时,却已是八岁,较之门中不少弟子足足晚了三四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纵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心里却明白得很,你知晓自己比不得旁人的根基,九岁时,你便日日夜夜地练武,更有深夜时……”
      林源听到此处,猛的抬头喝道:“不错,我确是深夜去练武,那又如何?!”
      何冲复淡淡地道:“……你本是天纵奇才,加之勤奋苦练,到了九岁上,你的功夫便较之门中大半的弟子强许多了,十岁时,你掌力已和八师弟,六师弟两人不分上下,十一岁时,你的轻功又更上一层,五师弟已不是你的对手,时至今日,你怕是已略胜他们一筹。”

      他看了眼林源,目中闪过一道精光,道:“这几年来,你的功夫确是不同往日,该叫人刮目相看,可较之武艺,你那性子却仍是半点未曾变过……”
      林源冷笑一声,道:“我生来如此,你们看不惯便不看就是。”
      何冲复闻言,忽的摇摇头,看向林源,正色道:“在我看来,你这般的性子,若是学得高深武艺,定是要入魔的,师尊无论如何教导你,也不能强逼你回头是岸……”
      他微顿了顿,接着道:“……我本是这么以为的……可早些年,我便不这么看了。”
      林源闻言,冷声道:“怎么,觉得我已是朽木不可雕了?”
      何冲复一愣,竟摇了摇头,林源也不理睬他,自去走到一边躺下,闭目养神。
      此时只听何冲复缓缓地道:“……实则恰恰相反……早在前些年,我便看出了,师尊为何会收你为徒,他悉心教导你也非是徒劳之功,只因……”

      林源正要调息,闻言不由一愣,微转头看向何冲复。
      只见何冲复竟忽的笑了下,林源见了一时大惊失色,一下坐起,紧紧盯着何冲复,狐疑不已,轻声道:“……四师兄?你是四师兄吧?你……你没事吧?”
      何冲复却仍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只因我看出了,你是懂得为人之道的。”
      林源闻言,一时怔楞不已,张了张嘴,半晌不发一言。

      何冲复也不去看他,只忽的正色道:“这些年来,我座下也有了不少弟子,而但凡要拜入我座下,则必得先学一样,便是为人之道!”
      林源站起身看着他,何冲复面上已不苟言笑,厉声道:“若是要学武,则须得先学为人,武艺可以不通,为人却不可不达,一人若是不会武,最多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有何要紧了?而一人若是不知晓为人之道,则此人一生必将毁于一旦!”
      林源闻言,低头思忖了会儿,又看向何冲复,只见他正色道:“郭立虽是事出有因,我却不得不责罚他。偷盗便是过错,无论为了何事而偷盗,却也是偷盗之罪,不能因私废法。若是我饶过他这一回,下一回指不定他便会接着偷盗,而旁的弟子见我饶过他,自是心存侥幸,只道日后犯了过错,只需找出个缘由来,自能躲过一劫。”

      何冲复皱眉道:“而若是人人如此,则规矩也谈不上是规矩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门中又如何能服众?如何能御下?将师尊平日教导又置于何处?”
      何冲复说着,忽的顿了顿,道:“……言及此,却有一事令我很是寒心。那郭立平日在我座下,也算的是个有些天分的,师兄弟之间感情甚笃,我素来对他很是放心。出了这事后,我本已很是难过,却不想……唉……我却没想到,平日里他们如此亲厚,到了郭立犯下过错的当口,却无一人来为他求情,更无一人来道明真相……”
      他缓缓叹口气,林源只觉面前这人似是一下精疲力竭一般,面颊边的两道法令纹一时无比清晰,他心中一顿,忽的想起,原来何冲复如今已是年过不惑。

      何冲复轻声道:“……我教导了他们这许久,可何谓为人?难道不犯过错便是为人之道了吗?难道把武功练得比谁都好,这便是为人之道了吗?”
      他微蹙了蹙眉,摇摇头,道:“……郭立素来老实,我本该想到,他断然是不会无缘无故偷盗的,幸得小师弟你提醒,我才没有将他逐出门下……”
      林源闻言一震,抬头看向何冲复,见那人也正转头看向自己,面上带着些倦容,却一字一句地道:“……论理,我不该如此说,可为人之道,本就该自己去体悟,有人不须多言便已心中了悟,有人却一辈子也参透不了。小师弟,你那时能出手阻拦,我心中很是欣慰。”

      林源一时愣住,听罢不知该如何言语,似是万般说法也难以言明,他默默地看了看何冲复,只觉这四师兄也不如先前所想那般,实是不能再一概而论。
      他思忖了会儿,伸手摸了摸头,轻声道:“……我也是一时性急,你莫记着了。”
      何冲复闻言,面上一松,呼出口气,道:“我这般说,还道小师弟会生气,如此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至于小师弟情急之下出手阻拦,我却是不放在心上的。”
      林源也不由稍慰,远不如先前那般声色俱厉,笑道:“如此甚好。”

      何冲复见状,伸手自怀中拿出本册子,递给林源,道:“对了,这有一物事,是三师姐嘱咐我,定要亲手带给你,你便收下吧。”
      林源接过,见那册子面上无一字,空荡荡的,奇道:“这是何物?”
      他说着,伸手翻了翻内里纸页,只粗略看了看,便不禁“咦”了一声,只见那其中,开篇数页俱是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地撰写了一门内功心法。
      林源此时功夫小有所成,一看便知这心法很是精妙,再翻数页,其后竟是无数画卷,画中人摆出数般姿势,种种奇妙之处更是不能言道,他心中一跳,已知这是本武书。

      林源往后翻去,却越看越是心惊,只觉其中功夫实是不可小觑,忙正色对何冲复道:“四师兄,三师姐将这册子给你时,有无说什么?这却是何意?”
      何冲复闻言却不解地看他一眼,道:“这是‘鹧鸪缕衣’,三师姐不曾与你说过吗?”
      林源直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什么衣?”
      何冲复皱眉道:“小师弟,你之前与我打斗时,便已使出过,怎的此时不记得了?”
      林源低头沉吟了半晌,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断树的法子!”
      何冲复却听得莫名之极,道:“断树?”

      林源一时只觉欣喜若狂,连连来回踱步,过了好一会儿,走过去眉飞色舞地道:“四师兄,你方才说,这功夫叫什么来着?三师姐是要将这功夫教给我吗?”
      何冲复看了看他,见他摩拳擦掌,一脸的跃跃欲试,不由也莞尔道:“不错,三师姐既是将这‘鹧鸪缕衣’的功谱给了你,自是要传给你了。”
      他微顿了顿,接着道:“……这门功夫可说是门中的一手绝技,师父将之收在藏书阁十几年,师父当年总是道,‘鹧鸪缕衣’既要天赋使然,还必得习练者心性纯然不加雕饰,加之灵动过人,方能得其真道,门中弟子纵是有根骨奇佳的,也不能修炼。”

      何冲复看了眼林源,道:“……后来,直至三师姐拜入师门后,师父才改了主意。只因她性子本是与你相同,幼年时总爱玩闹,待到功夫略有所成,方收敛了些,却恰是习练这功夫的上佳人选,师父便将‘鹧鸪缕衣’传授与她,如今三师姐将之练得炉火纯青,我的‘青云步’对上了也是略输一筹,足可见其不同寻常。”
      林源伸手摸索着那本册子,心中突突的跳着,轻声道:“我那时可不知晓,原来那断树的法子这般厉害,她却为何愿意将这功夫教给我?你们不都嫌我顽劣吗?”
      何冲复闻言,正色道:“世上何来顽劣不可教导之人?但凡进了千仞山门下,便得学着门中的规矩,小师弟只是少年心性,假以时日,必能……”
      只是他话未说完,林源便撇撇嘴,道:“四师兄,我是定不能叫你们如愿的啦。”
      何冲复一愣,跟着便有些哭笑不得,看着他摇了摇头,叹口气不言语了。

      林源早已不管不顾地拿了那功谱坐于一边,直看得抓耳挠腮。何冲复见状,便也随他去了,只是林源时有不能明了之处,便抬头向何冲复问询,他便逐一答复,这般一问一答,倒也过了不少时辰,两人再抬头时,已是月朗星稀。
      林源却是毫无睡意,何冲复道不可这般废寝忘食,他只得睡下,只是整夜心中便只寻思功谱上所书心法画卷,只觉兴奋无比,这般暗暗运功,竟是再不能入睡。待到天蒙蒙亮时,林源便按耐不住,忙起来习练那功法,将昨夜所思全数使出来,何冲复听闻声响便也醒来,见状更是皱眉不已。
      只见林源双眼周遭发青,面色黯然,显是不曾好好睡过,何冲复刚要喝止,林源却道:“四师兄,你可莫要阻拦我,待我练完这一式便自会去歇息,你不需担忧。”

      何冲复闻言,虽是不以为然,却也无法。林源劲头一上来,便是昏天黑地地习练那“鹧鸪缕衣”,加之他天赋本就过人,自是不一会儿便摸索出好些诀窍,渐渐地有模有样起来。
      何冲复看得心中稍慰,便也不去责怪他,只是默默掂量着时辰,过一会儿便叫住林源,让他歇息片刻。转眼便是过去三日,眼见那山巅上的日子便只剩下一半,林源却有些不愿下去了,对何冲复道:“此处风景瑰丽,无人打扰,恰是练功的好去处,我看不如便在这儿多待些日子,倒较之山下练功更为绝妙,四师兄,五日后你便独自下山去吧。”

      何冲复听罢一愣,道:“这……这怎么成……”
      林源摆摆手道:“无妨的,我平日里在门中也是招人嫌,我不在你们还自在些。”
      何冲复听得直皱眉不已,摇头叹道:“小师弟何必要如此说?三师姐既是传你这功夫,自是对你青眼有加,你怎能这般枉费她一番苦心?”
      林源笑道:“我可不是不愿见她,她愿意教导我功夫,我很是感激,四师兄,你下去后可得代我向三师姐道谢,只是我真心觉着这地方好,与旁的无关。”

      何冲复劝之无用,林源注意已定,待五日后,他竟真的不愿下山去,只独自一人待在那山巅。何冲复虽是不甚放心,然他这几日不在山中,想来已是积下不少琐事,实是难以抽身,何冲复寻思之下,便向福缳说了林源之意。
      他本意是要福缳去劝阻,谁知福缳知晓后,非但不觉不妥,反倒笑道:“这小子,可算是有些摸着门道了,四师兄,你却是真不必担忧,那‘鹧鸪缕衣’的习练法门较之寻常功夫不同,非是一板一眼便能成的,必得顺应天地至道,方能有所成。”
      她微顿了顿,又道:“那山巅本就是灵气聚集之地,长年累月之下,早已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可说是浑然天成,他在那处习练‘鹧鸪缕衣’,恰是应了那心法所需。”

      何冲复闻言,心中稍安,却也不由皱眉道:“小师弟行事太过随意,万事皆无定数,这性子迟早要吃苦头,却不知要怎生教导才是,唉……”
      福缳听了,笑道:“你不必急,这事可急不来的,到了时候自然便沉稳了。他是孩子心性,虽略有顽劣,却还古道热肠,这已很是难得,待到了江湖上,也是少有的真性情,若是能得他结交的,必然能赤诚相待,纵不能笑傲天下,也定会快意恩仇。”
      何冲复沉吟了会儿,叹道:“但愿如此……”

      他说着,便转身朝外边走去,福缳见状,略一思索便明了,不由笑道:“四师弟,你这么急着走,是去给那受了鞭伤的弟子送药吧?
      何冲复闻言,转头道:“是,我先前那四十鞭可非同小可,我生怕他日后伤筋动骨。”
      福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好师弟,你这铁面阎罗可是辛苦,须得做出规矩不徇私,偏生自己还不是那铁心肠,可不正是自讨苦吃,竟还落得个恶人名。”
      何冲复一时哭笑不得,忙咳嗽一声,转身正色道:“这乃是我自愿为之。”
      福缳见状,却微微笑了笑,忽的对他躬了躬身,正色道:“师弟多有担待,福缳平日里劳苦不及师弟,门中事务也是不能巨细,如今千仞山上下井然,门下弟子和乐,全凭众位师弟在旁相助之功,福缳能得此助益,今日便在这儿谢过。”
      何冲复一愣,跟着也略躬身点了点头,再不多言,只快步走了出去。

      十五日后。千仞山顶。
      此时秋高气爽,山中红枫满地,一片层林尽染之态,颇为夺人眼目,林源在山巅不由也深吸口气,叹道:“好舒爽的时节,好一片美景……”
      他心中愉悦,便顺着那落下的红枫而动,手中也无甚招式,只随着心中所思所想自然而然,竟与那天地中的景象融为一体般。红枫飘落,他便也足下微移,只略一退后,便避过一片落叶,而山风吹起,卷起翻天飞红,他便一鹤冲天,如披羽衣——

      林源只觉心中一震,多日来不能明白的一处,此时竟迎刃而解,他狂喜之下,只恨不得大吼两声,他“鹧鸪缕衣”到了这时方是真入了境,与天地合一。林源凌空一个翻身,轻轻伸手拂过一片红枫,随之飘然落地,不由微微握拳,双目中一片欣喜,他奔进身后一处山洞中,坐下便运气于周身,不一会儿便调息了一周天。
      他此时内劲较之二十五日前,已是天壤之别,林源自己虽是不觉有异,实则已跨过了好些人终其一生跨不过的一道坎,练武之人心心念念之事,竟被他这么歪打正着地练了个百儿八十的,“鹧鸪缕衣”的功夫也自此别开生面。

      林源这一调息,竟直到夜晚方止,待他呼出口长气后,只觉腹中饥饿难耐。这几日俱是有门中弟子自山下替他送来吃食,林源扫了周遭,便见了边上一处摆着些干粮,显是门中弟子于他调息时来过,只是那干粮此时早已凉透,林源伸手一摸,便皱了皱眉头。
      他心中道这东西也未免难吃了些,虽是无奈,也只得咬牙吞咽,待吃了大半,他却忽的一愣,猛的跃起,伸手拍了下脑门,叫道:“对啊!我可以下山去啊!”
      他平日里便早已想着,待哪一日功夫有所成,便要下山去江湖上闯荡一番,却始终不能得偿所愿,如今习练了“鹧鸪羽衣”,心中也算是多了些底,不由便越发地蠢蠢欲动。
      林源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觉正是个好时辰,不由暗骂自己先前傻了,竟还吃那无味的干粮,山下要吃什么便吃什么,哪用得着这么憋屈啊!

      他思及此,忙放下手中干粮,收拾了随身物事,便趁着夜色朝山下奔去,他内劲越发悠长深厚,奔了这段山路竟也不觉疲惫,往日也未曾这般快过,心中便很是欣慰。
      林源行至山腰处,转身抬头望了望那处山巅,心中一动,伸手挥了挥,轻声道:“这好几日来你助我练功,也算是大功臣,日后我若能真正练成这‘鹧鸪缕衣’,你功不可没,我定要回来好好谢你,可你却只是座山,不能言语,我便做主,叫你山兄弟吧!”
      他言罢,又躬了躬身,道:“我走了,日后再来。”说着,便转身朝着山下奔去,可过了会儿,却又觉着不对劲,转头看了看山腰处亮着灯火处,心中不由一动。
      林源微顿了顿,看了眼山下,又转头看了看山腰处,终是撇撇嘴,心道福缳也算是对他有恩,今日纵是要下山,也得与她道个别,便又转身往那边奔去——

      林源正要往福缳那处去,途径金正的屋子,见里边一片漆黑,此时虽是夜晚,却还未到熄灯之时,屋中漆黑,显是金正并不在。
      林源略一思忖,不由眼珠一转,心中一乐,忙停住脚步,轻轻巧巧地纵身落在那处屋顶。他伸手揭起一片瓦块,朝下望了望,见果真是无人在,便飘然落地,他轻功造诣素来甚高,习练“鹧鸪缕衣”后更是心随意动,这一下毫无声息,周遭便无人察觉。
      林源轻轻走上前,伸手一推,只见那门便开了,不由更是大乐。金正喜好甚是不同于常人,纵是夜间也不闭门户,他往日便对之嗤之以鼻,未成想今日却要大呼妙哉。

      他一闪身进了金正房中,就着微弱月光一看,便走到一书架前,伸手将置于顶部的物事托起,轻轻拿下。林源看了眼那物事,只见正是个盒子,他将之打开,里边却是个暗红色的物事,既像是梭子,又像是匕首,林源执起细看,不由暗暗纳罕。
      他看着那物事,微眯着眼轻声道:“老头子竟将这物事给了你?哼,什么独门密器,不就是个怪异的兵刃吗?你既是藏着不用,我便拿走了,省得你惶恐不已。”
      他说着,拿起那物事便收进怀中,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空盒子,复又将之放回原处。
      他冷哼一声,便快步走到门边,眼角一扫,知晓门外无人,足下一点,轻轻地闪出门外。

      林源怀揣着那物事,心中自得不已,本是要直直下山去,此时却忽的听闻边上传来“咦”的一声,他心头一跳,猛的转过去,只见是个中年书生打扮之人,正自面目犹疑地看着自己,林源一颗心立时便松下了,迎上去笑道:“胡先生,怎么不去歇息啊……”
      那中年书生摆摆手,打断他言语,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有声地道:“我还道是哪一个小贼,原来却是你啊,当日福小姐罚你面壁,现时怎的也就是老模样啊?”
      林源一顿,心中大骂这老狐狸,面上只得笑道:“是,我本就这摸样。”

      这胡先生本是山下的账房先生,姓胡单字孔,因遭逢劫匪,其时恰被林朴真所救,胡孔受伤颇重,林朴真便将之带上山救治。那胡孔醒来后感念林朴真救命之恩,自此便在山中常住,做了个山上的账房先生,千仞山上下大小账务无不是要过他火眼金睛。
      林源素来爱玩闹,尤其不喜胡孔那副道学先生摸样,胡孔似是也心中明白,加之也不喜林源那脾气,两人俱是相看两相厌,少不得要寻些茬。林源纵是心思敏捷,却也没少受这胡孔刁难,更是见面便恨得牙痒痒的,如今正可谓冤家路窄。

      那边胡孔闻言,眼珠一转,笑道:“是了,你本就顽劣,自是难教导。”
      林源眉头一跳,看向那胡孔,似笑非笑地道:“胡先生,既是如此,我不顽劣,只怕是要对不起你对我这二字之评了……”他说着,猛地出手点向胡孔肋下!
      那胡孔只是个书生,哪里会武艺,林源平日里忌惮旁人,自是不致出手太过,此时思及自己将要下山,便有些为所欲为之念,一指下去便见那胡孔双目瞪着,直直地倒了下去,似是不可置信般,林源心中便大乐,将之提在手中,朝账房处奔去——

      林源到了帐房中,只将房中物事乱翻一气,直至找到一盒银票,心中一动,想到来日下山定是要花去好些银子,便自其中抽出数张来,随手放入袖中。
      那胡孔见状,直气的面色铁青,却苦于不能发一言,歪歪地瘫坐在一边的椅中,林源大摇大摆地又拿了好些金银,笑着对胡孔道:“先生,我借走些银钱,烦劳你多担待了。”
      他走到桌案边,拿起纸笔,提笔便在纸上写下数字,过了会儿,便将那纸递给胡孔,胡孔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林源方一副恍然大悟状,拊掌道:“啊,是了,先生不能动弹。”
      他说着,将那纸塞入胡孔手中,道:“这便成了,先生可得拿好了。”

      林源转身欲行出门外,忽的心中一动,又转回来,拿起桌案上那笔,走到胡孔边上,在他面上画了只大大的王八,笑道:“胡先生,在下送你个礼,你可得收好了……”
      胡孔闻言,急得双目一翻,几欲晕去,却一动也不能动。
      林源几笔画完,将那笔随手扔于一边,笑着走出屋外,看了看头上夜色,不由深吸口气,仰头微顿了顿,复又看了眼周遭,便奔行着下山去了——

      次日。千仞山。
      福缳醒来时,天方蒙蒙亮,却听外边似是吵闹不堪,不由有些不解,忙起身披衣走出去,见正是几个弟子聚在一处言语着,她奇道:“众位起得可早啊。”
      那几人闻言,忙转身朝福缳行礼,福缳尚未开口,却见一边急匆匆走来一人,正是何冲复,她心中一跳,似是觉出些不妙来,便道:“四师弟,这是……”
      何冲复行至近前,对那几名弟子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也不及多言,只对福缳道:“三师姐,这事还是进去说吧,省得叫不相干的听了,又是个烦乱事。”

      福缳见他眉头紧皱,似是忧虑不已,便随之进了屋中,觉着有些微寒,便又拿了边上一件外衫披上,只见何冲复已坐于椅中,自袖中抽出张纸页来,递给福缳。
      福缳伸手接过,忙打开细看,只见那纸上写了渺渺数语道:“三师姐,你给我的功谱很好,我已练了不少,小有所成,多谢你。四师兄,你先前说的那些什么狗屁为人之道,我只当做梦话听了,只是却实在不愿苟同,我便做个你所言顽劣之人也罢。我走后,五师兄六师兄没了人过招,若是嫌山上无趣可来山下寻我。对了,八师兄那宝贝兵刃,我借去一用,下回自会还他。胡先生那处,我支取了些银钱,他已知晓了。我今日下山去,众位此后耳根清净,实是一大幸事,老头子现时正闭关,我便不去叨扰,烦劳多担待些个。”

      福缳看完那书信,皱了皱眉,这段话后却别无他言,只见那处落款正是“林源”二字。她一时不由愣住,又过了会儿,忽的仰天大笑,暗暗摇头不已。
      何冲复见状,奇道:“三师姐,你怎还笑?八师弟此时已气得要下山去寻了……”
      福缳笑着微摇头,摆手道:“随他们去,呵呵……随他们去吧。”
      何冲复闻言,正自不解,却听福缳又笑道:“四师弟,你说,这山上何曾有过这么热闹?自我掌管门中大小事务后,这山上便再无一丝乐趣,成日里便是练武……”
      她拿着手中书信,缓缓踱到窗边,轻声道:“可练武之人,又怎能独独是练武?”

      何冲复不由愣住,心中一震,只觉福缳所言竟正中他顾虑,当日他于山巅所说那为人之道,却也是思及门中弟子无情之处,心中所感,此时复又想起,更是不禁长叹一声。
      福缳看着窗外,缓缓地道:“……练武练武,说到底,却是为练心。”她忽的轻笑了声,又道,“下山了也好,须知不入江湖,又怎能懂得江湖?不入红尘,又怎能看破红尘?不去世上为人,又怎会知晓为人之道?练心,也须得先有心。”
      她松开手中那纸书信,任之随风飘出窗外,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须知世间事变幻莫测,千仞山少了个顽劣儿,江湖上多了个漂泊客,你道是红尘一遭数十年则已,实则多少恩怨情仇经百年不消。
      书卷尽展,却是为练武练心入江湖,笑尽天下英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千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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