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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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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不敢睡觉,他托着腮看天上的月亮,等待它挂在中天上的时刻。
“......所以我就是那时遇见长风的,”狐狸絮絮叨叨地给他讲自己的故事,“我还是只幼崽呢,被人捉住要打死,正巧长风经过救了我,我一看唉哟还长这样英俊好看,自然是要缠上去的。”
狐狸叹口气:“可惜呀,人家心里已经有人,再没我的位置了。”
说话间,那有着浓密睫毛的狐狸眼睛,就转向了青蛇,对方正抬头看着月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和尚的心咚咚直跳,按照白天的说法,等到子时月色最亮的时候,长风就要施展法术,从这五百年的桃树身上,硬生生剥出一个沈贞贞来。
能成么?
他不敢问,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没有,夜幕低垂,只能看见桃树枯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个时辰,也可以只有一瞬,长风浑身的鳞片似乎都在战栗。
时值望日,月满中天。
长风高高地扬起身子,三角形的头颅紧盯着皎洁的玉轮,忽然间一阵寒风刮过,小和尚悚然后退,因为那巨蟒张开了血盆大口,冲着干枯的桃树直接咬下!
刹那间脚上失去了平衡,小和尚恍惚感觉有狂风在鞭打这自己的四肢躯体,天地变色,怒卷飞石,他使劲儿睁大眼睛,可也只能看个影影绰绰。
巨蟒紧紧咬住桃树,身后却泛起柔和的金色光晕,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影从那蛇身上抬起,温柔地凝视前方,后面的狐狸几乎要被风刮到天上去,可仍强撑着用利爪狠狠地抠住土地,瞠目道:
“你不要命了!把自己的金丹......”
剩下的半句带了哭腔,随着风声打在人的耳朵上,一刮一道血痕。
“不是说有法术吗?为何要这样,和送命有什么两样?”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小和尚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风在慢慢平息,巨大的月亮沉默地照着苍茫大地,如同白色的鱼眼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疯狂的一切。
逆天命而为——死亦何惧?
生亦何欢?
光晕中的巨蟒抖得如同被鞭子抽打,片刻后终于打着哆嗦跌倒下来,倏忽间化为一条三寸余的小蛇,青玉般的蛇身上带着斑斑血迹,仿若泪痕。
狐狸最先跑过去,接着是小和尚,此时万籁俱静,一切都消失得像是一声叹息。
“什么金丹?这是什么意思?”小和尚伸出手,又缩回来,颤着声音看那伤痕累累的小蛇。
狐狸轻轻地用长嘴巴去拱小蛇:“为了使沈贞贞复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祭出了自己所有的法力,如果是全部的话,那就是修为全毁,和山林中不开智的蛇再没甚么两样。”
小和尚张张嘴,吃惊地看向那棵桃树:“可......没见到沈贞贞啊?”
“我也不知道,”狐狸抽了抽鼻子,“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啊!”
小蛇睡着般卧在干裂的土地上。
滴答,滴答。
地面上出现的暗色的圆点,被如饥似渴的土壤瞬间吞没,圆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下雨了!
小和尚怔怔地抬头看向天空,那皎洁的圆月已经消失不见,豆大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迷住他的眼睛,却遮不住那狂喜的心情。
整整三个月,中原地区三个月的干旱,终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中宫消解,狐狸叼着蛇冲破雨帘,跑进那所破庙,而小和尚则在雨中大笑,贪婪地张大嘴巴去接来之不易的甘霖,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得几乎要被雨水淹没。
没有雷声,没有乌云,凭空而来的一场雨哗啦啦地下,简直不讲道理。
在被雨彻底冲走前,小和尚终于恋恋不舍地跑进庙里,那颗小脑袋更加光溜,浑身都像刚从水里出来一样。
“怎么突然......”话还没说完,小和尚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伤痕累累的小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高大身影的长风,他似乎刚刚醒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正扶着膝盖勉强站起来,然后摇晃着脚步,慢慢向外走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和尚叫了他一声,但长风充耳不闻,仍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雨中。
“他是怎么了?不是说金丹没了么?”小和尚快走几步上前,蹲在小狐狸旁边一起向外看,“我怎么什么都搞不懂......”
狐狸垂着脑袋,那火红色的大尾巴也在垂着。
良久,它才抬起头:“沈贞贞回来了。”
“啊?”小和尚一怔,“哪儿呢?”
狐狸向外一努嘴:“那啊,就那大雨,那就是沈贞贞。”
长风已经走进了雨中,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他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却半点狼狈也无,如果不是肩膀那细微的抖动,谁也无法看出他只是强弩之末。
狐狸猜测的没错,沈贞贞的确被他唤醒了。
那快活的沈贞贞,只剩一缕魂魄的沈贞贞,在天地间向他伸出手。
“谢谢你等我这么久。”
但是,他不愿再重返世间了,也不想做个孤魂野鬼,更不想进入那轮回。
沈贞贞没有牵挂。
或许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被微酸涩牙的野果打动过,被从地里挖出来的上好的女儿红打动过,也为烛光下一条小蛇长久的凝视所动心。
但他不会为此而停留。
他的眼睛向前看,透过长风的声嘶力竭,透过九重宫阙的富丽堂皇,太子跪在地上把他的衣袍都给哭湿了,可沈贞贞还是向前看,那个在华山上漫不经心的少年,正在往观止道士的茶水里加泻药,然后大笑着跑开。
就像一阵谁也捉不住的风。
你见过有人真的能够捕风成功么?
那或许只是一时停留,所残存的些许温柔。
“对不起,可我还是想走。”
在只有长风能看见的地方,沈贞贞负手而立,嘴角带着佻达的笑。
“其实当棵树也挺好的,心情好的时候就开点花,看看天空,也没个小狗什么的敢冲我撒尿,真的很不错,长风,对不起。”
沈贞贞扳过他的脸,轻轻地在对方眼皮上吻着。
“没关系,不要再哭了。”
他不想要肉/身,不在乎自己元神俱灭,他走了很远的路,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干裂的大地上,饥饿的百姓卖儿卖女,饿殍横尸街头无人掩埋,月光下的沈贞贞长久地叹了一口气,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长风流泪的脸。
沈贞贞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他化为风,化为雨,在天地间毫不讲道理地下得随心所欲,所有的法力凝结在云端,散尽了沈贞贞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把长风送回人间。
那场雨下了很久。
小和尚已经忘了那天晚上长风是何时回来的,他迷迷糊糊地睡去,又睡眼惺忪地醒来,揉着眼睛走出破庙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下,那长久腐朽的枯叶味儿已经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水汽,和微微的泥土芳香。
狐狸和蛇已经不见了,桃树也不见了,一切消失得像场离奇古怪的梦境。
小和尚朝雨幕伸出手,冰凉的触感瞬时令他清醒过来,如同重新焕发生机的大地,终于挺过了这个难捱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