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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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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
当你走上去后,你会发觉,一览众山小。
纪远是个性格乖张且暴戾的人,自从大学休学后在家已经两个月了。
纪父为了治这个反骨一百斤的儿子,找人将他塞进了报社,同报社的工作人员一起进山采访一种特殊的职业——带来光的人。
这里是云贵川高原,崇山峻岭,大山跟刀刃似的拔地而起。偶有些山高耸入云,好像只要爬到山顶抬手便能摸到云。
一山环绕一山,除了山便是山。
河流纵横,他们拐了好几个弯才到了一个小村庄。纪远生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里,从未到过这种除了青山就是河流小溪的乡下。
再往里走,报社的车便再也进不去了。
他跟在两位报社的工作人员一同前往村口,这是条泥泞的小路,野花开满地。绿意盎然的路,晴空万里的蓝天,都是他未曾见过景象。
田埂边的村民停下手中的镰刀,扶着草帽向他们投来目光。外村人总是能引起注意,那是与他们穿着不一样,口音不一样,来自外面世界的异类。
报社小刘最是自来熟的,他朝哪位半躬着身子的村民招手,「哎!老乡!你好啊!」
那老乡回应了他,他们之间隔着田地,隔着热气,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路。互不认识的两个人,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在这一声道好后,打破了春日的忧郁。
纪远讨厌这样的打招呼方式,他们对着群山呐喊,声音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村里的狗跟着叫了,犬吠声一连接着好几声。这里所有的动物,似乎都因为这几声交谈,纷纷回应起来。
野草丛生的田埂上,几只鸭从水塘里飞了出来,那狗开始追,人就在后面赶。
好不容易进了村,没想到这村是依山而建。他们攀爬,踩着古老的石板路,蜿蜒曲折的路线已经让纪远烦躁起来,他仰头望着青瓦白墙,矮小的房檐,破旧的木窗。
房前栽树,屋后有田。
家畜四处游荡,粪便落在各个地方。他们脚下的路,来时的田埂,青石板上的牛粪,这是个充满着动物粪便的村子。
在他终于要精疲力竭之际,他们到了目的地。
这户人家门前种了几颗石榴,眼下正好花开,绿油油的叶海漂浮着几点红。
女主人是个年迈的老妇人,她抱着簸箕正在院前喂鸡,而她脚下刚好踩着鸡屎。这一幕看得纪远有些反胃,此时从陈旧发黑的木门里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儿,她手中拿着糖果奔向刘海阳,一旁的马思成跟着上去迎接。
想来他们已经和这户人家很熟,肯定来过许多次了。
女主人转身开始招呼他们三个人,她朝屋里喊了一嗓子,几个身穿化纤面料衣服的小伙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人手捧一把瓜子,顺道还带了几把木凳。
这家男主人跟着走了出来,那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穿着深蓝色的老式面料夹克,腰前围着花围裙。花围裙很脏,黑乎乎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黏在上面。
他笑着让老伴儿进去给他们端茶,说走了一路也累了,等会儿饭就做好了。
跟着又再次返回到屋里继续他刚才的事情。
刘海阳与那几名年轻小伙子交谈了会,转身看向纪远,「小纪,快来,介绍你认识一下!这就是我们这一趟要跟随他们进山的高压电塔安装队。」
四个人朝他看来,他不得不走上前与他们假意寒暄问候。
刘海阳腿上挂着个吉祥物,那个小姑娘,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沾满了糖水流下的唾液。她与纪远对视了一眼,小姑娘躲了他,抱着刘海阳将自己藏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厌恶。
马思成与那几名安装队的队员聊了会,老妇人就端着三杯茶走了出来。小女孩儿跑去接着,她端了一杯走了过来,再次看向纪远,随后站在房屋前面石头砌成的院坎递给了他,「哥哥,喝茶。」
她不是害怕自己吗?纪远愣了会接过茶杯,这茶杯其实是个不锈钢的,被人擦得很干净,茶香随着热气蒸腾,涌入他的鼻腔。
至少,他觉得这口茶是可以喝的。
紧接着马思成问向那四名队员,「你们队长呢?怎么不见他?」
戴眼镜的队员急忙笑着看向屋里,「老大跟着帮忙去了,他说今天你们来,早晨赶趟儿去采了蘑菇给你们提鲜,就这一次,改明儿就没有了。明天你们就得跟着我们进山吃苦了!」
马思成跟着笑,「江队长这么客气!那我得好好尝尝他的手艺了!」
说着,那屋里的人抓着锅铲就走了出来,男人声音醇烈,跟埋了几十年的酒一样,听得人晕乎乎的。
「今日赏你吃点儿好的!老马明天出点力帮我扛点家伙!」他走出来时弯了弯腰,站直后比那门还高。
纪远捧着不锈钢的茶杯抬眸瞥向他,只见他腰上也围着花围裙,白衬衣很干净,挽着袖口朝他们走来。
他的眼神落在了纪远身上,「哟,新人?」马思成连忙把纪远推了上前,「公司老板朋友的儿子,跟着来一起采访的。他负责记录,名叫纪远。」
江峪点头,「成。」
这顿饭吃完后,他坐在小院发呆。
茶不错,蘑菇也不错,确实很鲜美。
刘海阳吃的时候打趣说不会吃完就一锅端了吧,这要是全中毒了,一个都跑不了。
江峪神神秘秘地从围裙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出来说那就敬他一路走好。
小女孩儿再次捧了一把瓜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旁,「哥哥,吃瓜子。」
纪远呆呆的接过,看着那双纤细又脏脏小手。在他家,这样岁数的小孩子都是生得白白胖胖的,根本不会像她这样又瘦又脏。
他握着瓜子牵强说了句谢谢。
小女孩儿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即使脸很脏,可那清澈的眼眸里闪着善意的光,她害羞地跑了。
可他不喜欢吃什么瓜子,更不喜欢,脏兮兮的瓜子。
于是等小女孩儿一走,他就将瓜子扔了出去,瓜子撒在了石榴树下。那几只家禽闻声立即快速跑了过去,低头啄着泥土上的瓜子。
「看来她还挺喜欢你的。」江峪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天要黑了,不进屋里吗?第一次来乡下吧?晚上蚊子多,早点进去吧。」
纪远心上一顿,刚才丢瓜子的一幕,难道被他看见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僵硬着身子看着石榴树懊恼。
等了会,江峪抬了个凳子过来,点了支烟,「听说你还是大学生?在哪儿上学?怎么休学了?」
也许,他没有看见自己刚才丢瓜子。
纪远回头看着他夹着烟吸了一口,随后慢慢吐出。他转动眼眸,盯向纪远,「你抽吗?」
他摇了摇头,「不会。」
「嚯,是吗?」江峪有些意外,看起来是个会抽烟的小子才对。
「不过,我可以试一试。」纪远道。
江峪再次敛眸盯他,含着烟嘴深深吸了一口,他偏头过来靠近纪远的脸,嘴唇微启朝他脸上吐气。
那烟雾直面扑了去,呛得他眼泪哗哗。
「不会就别学,吸烟有害身体健康。」江峪皱眉,仿佛刚才对他吐烟是对纪远的惩罚。
纪远捂着口鼻呛了会,回过头再次看向石榴树。
*
第二日他们就朝着深山出发了,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天走的路是爬山,而且深山没有路,全靠安装队队员在前方开路。
丛林深处,这里的树木蔽日遮天,放眼望去除了树还是树。
高压电塔安装是个很危险的工作,纪远有所耳闻,而当他真的亲眼目睹以后才知道,那是任何一种职业都无法撼动的惊险作业。
他们到达的地方是一座山峰的侧刃,脚下是万丈悬崖,绝壁上是盘根错节树根。
越到峰顶,上头的树就越高大。不知是错觉还是吸收了日月精华,长势比下面的还要茂盛。
他们就着这棵树休息了下来,江峪放下沉重的装备,派遣了两名队员去拉电线。
这里地处深山幽谷,与世隔绝。
站起身眺望远方,群山连绵,天地辽阔。纪远忽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这天地万物中的一个渺小的存在。没有高大的城市建筑,没有广告灯,没有川流不息的车流,没有人挤人,抬头是拥挤的人潮,低头是窒息的生活节奏。这些都没有,这里是有万物生长,密密层层的生机和活力。
他们的午餐是压缩饼干,简单吃了两口后,他靠在树上休憩。
刘海阳跟着那两名队员去了另外一座山,他们肩上扛的是这片山区的希望。他无法想象,没有机器的帮持,仅仅依靠两个人要将电线从山的这一头拉到另外一头。
马思成举起无人机开始跟拍,纪远则被留在这里。
他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无信号的格子蹙眉,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信号都没有。
「我们预计将在这里作业三天左右,如果天气好的话,两天就可以。」江峪走到他身旁坐下,咬着一块压缩饼干,随后把水递给了他。
纪远接过水道了声谢谢,他开始拿出本子上的问题问他,那是报社拟好的问答环节。
「请问江队长今年多大了?」
江峪眯了眼纪远,「二十七。」
「那你干这份工作有多久了?」
「八年了,十九岁就接触了。」江峪将剩下的饼干仔细放好,就揣在他的化纤工作服里。
纪远顿了顿,十九岁,这么说,他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吗?
「那你当初选择这个行业的时候,家里人有没有反对过?毕竟,这份工作还挺危险的。」
他扭了扭脖子,光影穿过树冠照射在江峪的侧脸上,
「那倒没有,他们觉得我只要过的开心就行了。」
「哦…那你呢?你干这份工作,开心吗?」纪远问他,手中的笔停下。
不料他忽地抬起头,坐着的腿弯曲起来,「如果我能把光送到那些深陷黑暗中的人手上,我想我会更开心。」
如果能把光送到陷入黑暗世界的人面前,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什么?」纪远问。
江峪用脚踢开一颗小石子,转头看向他,「这里是云贵川高原,我们所处的位置大概有三千多米。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从来没出去过,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山傍水,靠着大山活一辈子。你知道吗?在我们安装队没有来这里安装高压电塔之前,这片区域是没有通电的。也就是说,除了太阳,他们唯一的光源是蜡烛。」
纪远的笔再次停下。
「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只留下那些老弱病残,或者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庄稼农作,全靠上了年纪的老人。没有灯的时候,黑灯瞎火要摔跟头。他们只能依靠的是距离大山遥远城镇里买的手电筒,种稻子的时候夜里要放水要守着,你就会见到在那一片漆黑的夜空中闪着几点星光,那就是手电筒发出来的光。」
他停下来喝了口水。
「可别小瞧了那点光,它可是承载了秋收的希望。一年到头,就靠着这点儿谷子养育一代又一代大山的人了。」
纪远听完,沉沉地点了点头。
这些在城市里,随便一家超市就能解决的问题,在这里却是用守候时间换来的。
江峪轻轻笑了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胡乱地揉了一把,「这些啊,都是你这样的少爷体会不到的。你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他身子微微晃了晃,感觉头顶的那双手无比的柔软。
第二日。
他跟着江峪再次向上爬了爬,终于到了安装地点。这是由钢架组成的电塔,呈梯形。
江峪扛着设备爬了上去,他腰上挂着的是他唯一的生命保障。每到一处就扣紧滑轮,直到他的高度落入纪远眼中成了一个微小的黑点。
安装队的张朝在下面作业,见纪远站在一旁仰头望着电塔上的队长,笑道,「小纪你怕不怕高?那上面最高有40米,江队长此刻的位置大概在32米,他啊,比一般人的心理素质还要强,就算是再高都不怕。我不行,太高了我会反胃。」
纪远眨眨眼,「不怕,不怕高。」
张朝拉紧引线,将自己挂上电塔上,「我就羡慕你们这样儿的!」说着,他也跟着爬了上去。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一行?」纪远问他。
他在上面低头对他喊了声,「你说什么?听不太清楚,上面风大!大声点!」
纪远深吸一口气,朝他喊道,「那你为什么!要选择做这一行!」
他挂在上方,声音穿过空气到达地面,「为了让老婆孩子过上好的生活!我必须这样做!」
对他来说,这是多么可笑的理由。
可此刻纪远却愣住了,回想自己在家的日子,他是被人捧在手里的宝,是被他爸妈放在心尖尖上的宝物。
旁人的努力于他而言,不值得一提,因为他想要某样东西,伸伸手指便有了。
江峪下来的时候,上头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连续作业三个小时,那电塔是他和队员们一颗螺丝一颗螺丝拧的。每一寸钢架,都有他们的指纹。
*
晚间拉电线的那两名队员回来了,几个人又靠在那大树下搭好帐篷,开始准备晚餐。
江峪在一旁把弄卫星电话,他低头捣鼓了会对着纪远突然道,「等他们在这儿建好信号塔,你的手机也能用了。」
纪远掏出手机,信号依旧没有。
张朝端着泡面走了过来,递给江峪道,「队长,面好了。」
他嗯了声,「先给小纪吧。」,接着回头向后边儿的队员喊了声,「老周!切根火腿过来!」
那头的人应了,「来了!」
老周端着火腿走了过来,「江队,你要的火腿。」
江峪没有抬头,而是平淡的回了句,「给他。」
「哦!」,他将火腿放进纪远手中的泡面桶里就回去了
张朝再次端了泡面递给江峪,他才微笑着接了下来。
马思成和刘海阳怕冷,跟在队员在后边儿烤火。
他俩背着人,斜靠在巨石后。
「吃不惯吧?」江峪问他。
纪远摇头,「能吃。」
他笑了声,「山里的日子比较艰苦,我是习惯了。不过,再将就两天就回村了,快吃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纪远拿叉子的手顿住,有种莫名的失重感。
这顿晚饭突然有些食之无味。
「电塔安装好以后呢?你们会去哪儿?」他问。
江峪嗦了口面,「去下一座山。」
「山重山,这么多山,你们的高压电塔装得完吗?」他问。
「有人的地方就有我们。我们的高压电塔,可以像建长城一样。古人能建长城,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也像他们一样,建起一座又一座电塔,建起一道道光呢?」
纪远咬唇,沉默了会,「你真伟大。」
夜风吹起树叶,簌簌作响。
江峪猛然大笑起来,一手拍在大腿上,「你是不是要笑死我!」
纪远放下泡面,盯着他的双眼再次道,「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觉得你很伟大!你,你和你的队员!」
他眼中映出篝火的影子,真诚地说着。
「绳锯木断,即使是微小的一点力量,一点点累积,也能汇聚万千上亿的力量,我觉得你可以做到!」
江峪滞住,喉结动了动。看着他白皙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开口道,「说得也是。」
他将吃完的泡面放到一旁,撑着手臂转头朝后边儿喊了声,「吃完把垃圾收一收!火记得灭了!不要留火星子!早些休息!」
后边儿的队员大声应道,「知道啦!队长!」
等到他们进了帐篷,后面的篝火也没了,江峪把垃圾收好道,「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纪远跟着站起来,问他,「你呢?你不睡吗?」
他从包里拿出漱口的牙刷道,「我守前半夜,张朝守后半夜,这里是在野外,深山老林以防有个意外发生,我得看守营地。」
纪远跟着拿出包里的漱口水,只不过他的比较高级,从城市里带来的。
「那我跟你一起守。」
江峪吐了泡沫,「啊?」
纪远将一小盒漱口水递给他,「用这个吧,这个方便。」
「谢了。」江峪笑道。
夜深,听见后边儿帐篷里传来打呼的声音时,纪远知道他们已经睡熟了。
江峪走过来看了眼他单薄的衣服,冲锋衣里只套了件白色短袖,于是把自己的敞篷拉开,随意垫了一层自己的外套叫他过来坐。
「山里晚上只有十几度,你过来跟我一起坐,别着凉了回去。」
纪远点头跟着坐了下来。
俩人没再说话,眼前漆黑一片,什么声音都没有。
「村里的人很单纯,如果你跟他们说要去捡蘑菇,他们还会热情的指路,带你一起捡蘑菇,最后捡的蘑菇全都给你。」江峪突然说。
纪远听着他的声音,嗯了声。
那声音就回荡在耳旁,绕着他。
「你们来吃的那一顿炒蘑菇,就是阿婆家的小孙女带我们去后山捡的。」他继续说。
蘑菇啊,是了,那是在城市里花再多钱也吃不到的美味。
「她父母呢?为什么家里只有爷爷奶奶?」纪远问。
「父母在外打工,忙着挣钱。听说她爸爸在广州的建筑工地上做电工,妈妈在服装厂。每年春节回来一次,有时候还回不来,春节人太多了,票都买不上。」
纪远心里一紧,想起被他扔到石榴树下的瓜子。
「这样的小孩儿,在大山的村子里,数不胜数。我们都称作,留守儿童。父母不在家,除了帮助年迈的爷爷奶奶做家务,有时候还回去田里帮忙。特别是秋收的季节,指不定现在城里人吃的大米,还留守儿童帮忙收的。他们为了换取生活费,将大米扛去镇上。有专门收大米的老板拉着车来收。不过,你也知道,价格肯定不高。即使这样,为了活下去,也得贱卖。」
江峪掏了一只烟,准备点上时扭头看了眼纪远的侧脸,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没点,放在手上闻了闻。
「不过现在情况好些了,起码进村的路有了。家里条件好点的,可以骑摩托车运输稻米。以前啊,我第一次来这里勘测的时候,他们都是靠人力一袋一袋的背出去的。」
沉默,再次沉默。
纪远被无声的夜风呼呼地扇了一耳光。
江峪仰头看着星空,指间夹着香烟,低沉磁性的嗓音再次响起,「那是她跟着爷爷奶奶在春天播下的葵花种子,夏天的时候开在小院的石榴树旁,开得满园金色。花瓣凋谢了后,葵花也成熟了。她一点一点的抠下来存放好,舍不得吃,是平日里家里有客人才拿出来招待的。」
话落,纪远猛地一怔。
他的手有些颤抖,跟着连嘴唇也在颤抖,再次抬眸时,清泪直勾勾地落了下来。
江峪曲起一条腿,手臂靠在大腿上撑头瞥向他,他将脸置于手心,微微偏头,食指夹着香烟,另一手轻轻抬起覆上纪远的头顶。
「但是,你提前为他们撒下了种子,今年夏天,葵花一样会开得很好的。」
纪远抽动着身体,头顶掌心传来温热的温度,指尖插入他的发梢。
那个长相好看的男人,用语言教会了他如何尊重别人,如何珍惜来之不易的粮食。
「哭什么?」他笑了笑。
纪远哽咽起来,滚烫的泪水淹没了他,「对不起。」
江峪嗯了声,「回去后,陪她玩捉迷藏吧,她最喜欢玩这个游戏。」
他见到纪远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男孩子很阴郁,总是一言不发,心事重重。
从一开始就注视着他,捕捉他的一切,对他内心的想法心知肚明。这又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少爷,被父亲强行送来改造来了。
所谓的洁癖,在一顿炒蘑菇后被他治好了。
直到撞见他丢了葵花籽一幕。
小孩儿本性不坏,他决心好好教育教育。
第二日,电塔的安装工作进行了一半。江峪挂在30米的高空紧线,这会儿风很大,他被吹的摇摇晃晃的。
上面可真冷啊,冻得手都僵了。
纪远在下方盯着他,马思成正好走过来拍照。
「采访问题一切都还顺利吗?」
他点点头,「很顺利。」
「我们这边儿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结尾了,明天回去后,我一定给领导汇报,说你干的不错,等你毕业了就来我们报社实习怎么样?我看你工作很认真,爬这么远的路也不喊声累,你小子可以啊!」
纪远顿了顿,再次迎头看向半空中的黑点,问道,「你们会经常来这里采访他们吗?」
马思成想了会,「最近会,我们打算做一期走访基层工作者的专栏。除了像他们这样的安装工人,还会去采访乡村医生,支教老师,包括现在人民最关心的如何带动乡镇发展,回乡创业等等问题。等再到后面,说不定还会开展留守儿童和老人的专访,不过那都是后面的计划了。眼前的话,重点工作还是在于高压电塔的安装工人。」
他点点头,「好啊,我觉得实习挺好的。」
马思成笑起来,「虽然有些辛苦,可跟他们比起来,不算什么。而且这里跟世外桃源似的,青山绿水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城里人哪里能有机会看一看。」
「嗯,是啊。」纪远闭上眼,再次睁眼时心里有了打算。
三日后。
这一次的高空作业圆满结束,采访和照片也都拍好了。纪远跟着马思成刘海阳再次返回那条来时的小路,不觉心境已然变得不一样。
这里清静幽雅,确实是世外桃源。
走前他陪小女孩儿玩了捉迷藏,与队员们互道珍重。
江峪依旧抬手揉他的脑袋,说下一座山再见。他乖巧地应他,下次再见。
*
他回到了城市,距离下一次再进山跟踪安装队还有半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为这一次进山准备好了行李。买了许多登山的工具,甚至连漱口水都多带了几份。会在包里装上糖果,儿童读物。
他知道在下一座山里,也会有跟那个小女孩儿一样的留守儿童。
纪父发现这一次送他去报社的决策非常正确,他那叛逆问题少年的儿子回来就变了个人。性格不再沉闷,还捡起了之前丢下的课程自学了起来。
纪远亲口对他说,他要在开学前再一次和报社一起进山。
纪父喜出望外,奖励了他一辆跑车,结果纪远婉拒了,说不如把这笔钱捐给希望小学,让孩子们也有新的课桌,新的书包。
纪父老泪纵横,拉着纪母高兴了三天三夜没睡。
进山的日子很快来临,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和江峪见面。
这日碧空如洗,他们爬上山顶已经是傍晚,还没来得及欣赏美丽的天空,夜晚就降临了。
依旧支起帐篷,两人依旧一起守夜。
纪远的话比之前多了一些,会主动挑起话题。
「这次采访完后我就开学了。」他说。
江峪点头,「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你们学校的图书馆大不大?」
「大!好几层呢,什么类型的书都有。」
他听后扬起笑脸,「忽然有些羡慕你呀!我没上过大学,不过我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上大学的场景。你要好好学习,将来想做什么有没有想过?」
纪远踌躇着,他想在报社工作,然后跟着他们下基层,把最真实的报道呈现在大家面前,让所有人意识到当下的问题,关注偏远山区的孩子,关注基层工作人员,以及道路的修建,信号塔,出行的交通工具…许多许多,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想,我第一件想做的事情是,粮食不贱卖。我想在万寿村建一条路,建一条通往城镇的马路!让他们不再扛着稻谷去卖,让所有人出门都能坐上乡村公交车!这只是一点点,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我一定告诉你!」
江峪蓦地愣住,双眸微怔。看着夜里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紧抿嘴唇,「你真伟大!」
纪远慌忙捂住嘴,喊道,「你是不是也想笑死我!」
「哈哈哈哈哈,没有没有!我说真的,这可不是一点点啊,你知道从万寿村建一条马路到镇上有多远吗?」
纪远摇头,「有多远?」
江峪伸出手比划,「这么远!比我们队拉的电线还长,要翻过起码三座大山!」
他懵地坐直,「啊!有这么远啊!」
江峪笑起来,「啊!不然呢?你以为有多远!」
他逗了他,他信了。
纪远皱眉,问,「那我不管!我就是要建一条马路!」,他扭头看向江峪,「你们安装队的电线比马路还远不是吗?你们建的是长城,而我修的只是一条马路,对吧?」
他觉得长城比马路难多了。
「嗯,你说的也是。」江峪再次伸手摸他的头发,随后一脸认真看着纪远道,「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做到的。」
一百斤的反骨在他手上被驯化了。
纪远忽地低头,耳朵发烫。
夜风凉飕飕的,纪远不自觉靠近了他一分,俩人贴得紧紧的。
江峪问他,「冷吗?」
纪远点头。
江峪抬起手臂把他揽在臂弯里,「那我帮你挡挡风吧。」
纪远心跳加快。
在山上工作了三日,又停了一日。
因为天气不太好,晚上又突然下了暴雨。马思成和刘海阳商量着先下山,回村里整理一下相机胶卷,纪远不得不跟着下了山。
临走前江峪还在宽慰他,说自己就在山里等他,让他把工作完成了再上来。
走的时候,水天一色。想来晚间又要落一场残暴的雨,他在下山的路上望见哪座40米的高压电塔,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他们回到了村里,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后纪远正在整理本子上的问题,这些都是他边问,江峪边回答的问题。
翻到一处,他问江峪,以后有没有想过不干这一行了,早日成家。
江峪回他,既然是建长城,那就建到他老了搬不动砖的那一天吧。
纪远又问他,那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就这样一直单身下去,一个人,一座电塔。
他沉默了一会儿,盯着纪远才缓缓开口,他说,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想想而已。
纪远问的这个问题,是他想问的。
他再次问,「就是有喜欢的人咯?」
江峪爽快地嗯了声,「他很可爱。」
为此,他还不高兴了一下午。
崇山峻岭,江山如画,雨下了,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他翻着本子,水滴飘到了他的手背。他收了脚,坐进房檐,檐上歇了两只春燕,叫了两声。
忽然,那春燕扑腾着翅膀飞进了暴雨中。天边一道闪电劈向云层,破开雾纱,雷声紧接着滚来。
一声炸雷惊得他脑袋发懵。
他仰头看向远处青山,心跳不知不觉间跳到了嗓子眼儿。
这么大的雨,他还好吗?
纪远抬起凳子,准备进屋,谁料从屋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着泥泞,踩着雨水而来。
来人是村支书,身后跟着一堆人,他们手里握着电筒,惊慌失措地朝着屋里喊道,「不好了!出事了!」
刘海阳第一个冲出屋外,马思成跟着就来了,纪远捏着本子感觉心惊肉跳的。
「怎么了!」刘海阳大声喊道。
村支书颤抖着吼道,「出事儿了!不好了!江队长夜间为了修护电缆,从30米高的电塔上摔下来了!等队员把人找到的时候,身子…那身子都摔成了一滩稀泥了!那山太陡了,石头又锋利的很,人直接没了呀!」
纪远手中的本子掉了,他疯了一样都跑向雨中,拉着村支书的胳膊问他,「你说谁?你说谁摔了?」
村支书双眼通红,脸上布满皱纹,他抬袖擦了眼泪,「江峪江队长!」。他说完后立即看向马思成,「村里没有年轻人会开车,这么大的雨,不能让他的尸体一直待在山上啊,得把他接回来,你们不是有车吗,你们帮帮忙把他接回来吧!」
纪远失声,落入万丈悬崖。
*
村里但凡年轻点的人都跑去了山上,就为了接他下山。年迈的老人听见他不幸身死的消息,就算是跑不动也要步履蹒跚地跑去村口等他。
他在那个夜晚暴雨中嘶喊,在山脚见到他残缺不全的身体后腿软,纪远跑去树下呕吐,直到吐到胃里只剩下酸水。
他看着盖着白布裹着黄纸的尸体,死活不信那个躺着的人是江峪。
他们从江峪的衣服里翻出来一小盒未开封过的漱口水,就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纪远跟在后面捡他掉下来的碎肉,拼凑他的五脏六腑,一滩又一滩血被雨水冲刷干净。雷声盖过了他的哭声,他在这一场暴雨中失去了挚爱。
在处理他身后事的时候,纪远站在灵堂门口已经三天未曾合眼。马思成走到一旁,点了一只烟,想开口宽慰他,但不知从何说起。
纪远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他两天没喝水了。直到他干涩的声音响起,「他的父母呢?为什么还没有来?」
马思成顿道,「父母?他父母早就去世了。」
他骤然扣紧手心,「他,他一个人?」
「嗯,是啊。这么多年了,翻过一座山又越过一座山,都是他一个人。」
想起那一次,他问江峪为什么要选择这份工作时,他父母是否支持他。
他笑着对他说,他们希望我过得开心就好。
纪远以为干涸的眼床再也流不出眼泪,以为他的泪水早就在那个暴雨的夜里流干了。
可现在,他又不争气的落泪了。
今晚是守灵的最后一晚,明早他就要被拉去火葬场火化然后下葬,他为江峪买了墓地,选在了山顶视野开阔的位置,在哪里种了一棵石榴树。纪远承担了一切关于江峪的后事,他将众人遣走,钻进他的棺材里抱着他睡了一晚。
他把江峪放在自己臂弯中,摸着他僵硬的断手与他十指相扣。
「冷吗?我帮你挡挡风吧。」
下葬后,纪远再次去了墓园,他为自己买了一块地,就在江峪的旁边。
他决定,以后要跟江峪一辈子在一起,葬也要葬一起。
某年春日,野花开得比往常来得鲜艳。
千峰百嶂,纪远翻山越岭回到了万寿村,他开车经过山峰的哪座电塔时,下车驻足了许久。
仿佛那个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依旧会摸自己的头,会笑着跟他说话,会为他挡那晚的凉风。
他后悔,后悔自己没能跟他说,那个问题是他自己想问的。
千山一碧,绿野落入了他的眼中,他答应他的事情做到了。纪远为万寿村修了一条路,供小女孩读书,建起希望小学。
承包了几亩田种葵花,站在葵花田里抬眼便是远处青山上的电塔。
粮食不贱卖,他找了正规收货渠道,专门让人开车到村口收稻谷,玉米,高粱,等一切农作物。
他为自己丢了那一捧葵花籽感到羞愧难当,在被江峪撞见后他没有当面拆穿他,他还笑着说是他提前撒下了种子,夏天会开花秋天会结果。
江峪一次也没有怪他。
一个人,一座电塔。
「我想把光,送到陷入黑暗的人手中。」
纪远经过江峪出事的哪座电塔时总是加快油门,他把电塔抛在耳后,把雨夜丢下,最后把最心爱的江峪带走。
山峰有巨石巍然屹立,有春树暮云,有一碧万顷的天空,叠嶂间,哪是一道闪电劈下的天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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