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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女子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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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灾后生疫,以致多州百姓游离失所背井离乡,一路逃亡四散。
皇城之中人人闭门谢客,唯有沈府开门施粥,主母妾室带着三个孩子和几个小丫鬟,搭建起了供以休憩的棚子,并每日熏药驱疫。
沈夫人一惯是看不上婉娘的,没曾想,那个柔弱和婉的女子,她咬牙背起浑身泥泞的妇人,将一路流浪的孩子紧抱怀中,将行动艰难的妇孺转移至棚子,用纤瘦的肩膀驮起了无数沉重的生命。
江意晚带着冬月与春月熟练的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不顾鲜血,不惧危险。
他们从泥石流中逃生,徒行万里,或泡的浮肿溃烂,或在烈日炎炎下发炎溃脓。
因走烂走丢了鞋子,许多脏物扎进脚底板的肉里,可他们却顾不得疼痛,一心想求一条活路。
沈柏林则负责为因感染而高烧不退的百姓煮药,再一碗一碗的送下去,熏艾草、硫磺以避疫。
沈秋林与沈夫人一起带着明月与春桃在粥棚里不停的熬粥、放粥。
用自己的力量撑起了小小的一片天空,为灾民带来了生的希望,庇护下许许多多条性命。
她们是世人眼中娇弱、软弱、无能,需要依附而生,只有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才是价值的女子。
可她们善良又勇敢,温和又锐利,脆弱又坚韧。
花儿有千千万万种样子,每一种样子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绚烂。
她们不是为取悦而生,不是为了被采摘而盛开。
哪怕代价是砥砺前行,要以鲜血浇灌,也在所不惜。
女子命运相连,唯有彼此托举,终有一日得见百花齐放,走向更远、更广阔的天地。
随着太阳西沉落入云海,安顿好已经收治的灾民,众人将里里外外熏过草药。
沈秋林净手后,转而帮着江意晚用帕子清理脸颊上的污渍,瞧着彼此头发蓬乱,脏兮兮的好像也是一路沿街乞讨来的灾民,清风朗月之下相视而笑。
“以前,因为身为女子无法如男子一般建功立业也无法保家卫国,我以为我的一生也不过是后宅里的一亩三分地,只有管家、理帐、祭祀、侍奉与养育子嗣。不试一试,真不知自己还能做这许多。”沈秋林感慨着,神色温柔而坚定。
拥有锋芒的善良,是世上坚不可摧的力量,聚水成海,聚沙成漠。
江意晚挽住沈秋林,认真道:“其实我们并非要活成男子一般才拥有等同的价值,力量本就也属于女子。耕织、打理、养育子女、照顾亲长,这些于家中的付出从不该被忽视。只是,一面限制着女子所能做的事情,让女子只能困在后宅,一面让这些付出都变成了理所当然。世道瞧不上女子,唯有贞烈值得歌颂,看不到女子的力量,抹去女子的功名,使得女子陷入处处不如男子的陷阱。但只有能做,才能选择去做还是不去做。我想这就是我们想要获得的权利。我们可以织布绣花,可以提笔握剑,可以居于后宅,亦可以走至堂前。”
“我明白了!”冬月笑着,眉眼弯若明月。
“女子不在于要像男子,我们就是我们自己,无论强壮、娇小,那都是我们,而无论哪一种我们,都拥有着自己的力量。女子本身就是力量!”
“正是如此呢!”
几个小女郎们并肩而立,在心底埋下了一颗以待千百年为之挣扎与努力的种子。
回府前,江意晚与沈秋林最后望向长街。
曾经繁华的皇城如今容纳着望不见尽头的,或分散或聚集的灾民。
他们不远千万里逃难至此,难吃饱饭,佝偻着身子,浑浑噩噩,民生多艰。
是天灾亦是人祸。
倘若那些贪官污吏没有在水利上偷工减料,倘若他们没有私吞灾银,便不会有如此多家破人亡。
沈秋林愤然感慨:“在其位不尽其责是会遭报应的!”
“所以吴国舅被株连了三族。”
江意晚紧了紧掌心。
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不能爱惜百姓,为民着想,不仅这些官差,便是皇权也终有消亡的那一天。
政策的推行是博弈的结果,是对利益冲突的协商与、妥协。
权利看似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实际上却无不关乎自渺小的民众。
帝王,不是至高无上的天神,反而是被下位者推举出的代表;君臣同心同德,自顺风顺水,离心离德则多起灾祸。
常有享溺权欲者,自大,忽视载舟之水,殊不知丧失民心就是丧失权利的祸端。
这也便是为何执掌生杀的帝王也会受尽掣肘。
没有利益就没有平衡,臣子顺从帝王除了忠君的思想,还有就是他们所能从中得到什么;倘若触犯到群臣的利益,群臣便会因利聚合,层层阻拦,甚至于废而再立。而于百姓也是如此。没有活路时,自会凝聚成一股绳,天下大乱。
这,也是未尽其责的代价。
寂静的长夜,唯有书页沙沙作响。
晏易难与太医们围坐一处,秉烛夜读,结合历时古方在纸张上罗列下来,斟酌着用药用量。
“漏芦、升麻、大黄、黄芩(各一两),蓝叶、黑参(各二两)。”
“上六味为粗末,每服二钱,水盏半,煎至六分,去渣温服,肿毒甚,加芒硝二钱半。
治脏腑积热,发为肿毒,时疫疙瘩,头面洪肿,咽嗌堵塞,水药不下,一切羌恶疫 。”
“……”
不同的地方,同一片月色,共同为着疫情与百姓而拼尽全力。
翌日。
段时宜与段南知也支起了容纳灾民的棚子,开放施粥。
许多日子未见,段时宜与侯夫人变得疏离,却也稳重了许多。
三人在街上打了个照面,她有些犹豫的望着江意晚与沈秋林,心生羞愧,无颜上前。
江意晚扯了扯沈秋林的衣袖。
“姐姐。”
沈秋林会意,抿了抿嘴巴,释然的笑了起来。
两人走至段时宜面前,将干净的布巾不由分说的塞到了她的手中。
“要小心疫病传染,快戴上。”
段时宜错愕的微怔,红了眼眶。
唇瓣翕动,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本是真心将江意晚当朋友,才邀请她去打捶丸;没想到继母一直是虚情假意,故意对她姑息养奸,并且利用她算计到了沈家头上,害得沈家四处奔走,这才用盐引换掉了婚事。
“时宜姐姐,这是硫磺与艾草,不仅要给百姓熏,自己也要熏,还要小心入口的一切饮食,务必小心。”江意晚从自己的小筐子里取出了一份熏药,也并未计较前嫌。
段时宜再忍不住,眼泪如豆粒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见状,沈秋林主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轻柔地将她面颊上的泪珠子轻轻擦拭。
“我知道那件事不怪你,都过去了。”
能够在人人避之不及之时出来帮扶灾民,她们彼此敬佩,彼此欣赏,故而过去的一切矛盾也都随之烟消云散,化解开来。
在古时,《释名·释天》中载:厉疾,气也。中人如磨厉,伤物也。
人们认为疫情是人们对不遵守天时、倒行逆施、对上天不够敬畏,所以引来了天罚,要远走他乡的迁徙避祸。
历经多朝多代才逐渐意识到病才是根源。
于是曾有一旦发现立即问斩并当场焚烧的制度。
或封锁城门任其自生自灭,或直接屠城焚烧殆尽,尸横遍野,千里尸骸。
晏易难封城后迅速下令挖坑坟尸,断绝疫病传播。
然而挫骨扬灰,素来是要担负骂名。
百姓们嚎啕大哭着,眼睁睁瞧着尸体被板车拉走,郊外火光通天,所剩的就只有层层叠叠的烟灰交杂在一起,分不清谁是哪一捧。
阴郁的死气笼罩着整个濮阳城。
“狗官!你们不得好死!”
“我可怜的娘啊!你们还我娘尸身!还我娘尸身!”
“…”
晏易难布巾下掩着一张苍白的脸,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栗,如一张脆弱的薄纸,摇摇欲坠。
“殿下!”
沈青松忧心的上前。
曾经他也瞧不上这个纨绔的二殿下,也认为他不过是来濮阳走个样子,回去顺理成章的加封王位罢了。
可这些时日以来,他亲眼瞧着殿下踏入泥泞之中,残破了衣衫,弄脏了袍袖,沾染满身污血,彻夜不眠。
他明明有不损名声的做法,任东临多死些人罢了,却明知会承下骂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问能不能,但求该不该,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他方知,原来这些年他们都看低了这位殿下。
安王也好,三殿下也罢,他们虽常对人施以恩惠,得以贤名,却不会真正涉险救人于危难。
富人指缝里漏斗米容易,又能饱受赞誉,何乐不为?
可穷人分一杯羹食却难,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我没事。”
晏易难扶着砖墙稳住身子,对那些骂声充耳不闻,亦不予计较。
无知又饥饿的母亲,抱着嗷嗷待哺、面黄肌瘦的孩子,树皮草根全被扒了干净,于是迫不得已的争抢分食尸体,只求活命。
然而尸体沾染疫病,溃烂生毒,非但没能成为一线生机,反而成为了压死骆驼的稻草——孩子吞咽下尸肉,便活生生高烧给病死了。
连带着不愿撒手的母亲一同染了病,倒在了满目苍夷的长街。
他不能停歇,必须快些,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