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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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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素女腾了五彩祥云,衣袂飘飘落到蓬莱岛上,说是受泊玉公子所托,带了用云霞编就的织锦衣料来,一路袅袅婷婷直奔泊玉的小院而去。
引得一帮天奴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起来。
“看,那素女腰扭得和水蛇似的。”
“那副妖精样子,哪里有半点仙味。”
“说什么送料子,蓬莱岛上什么没有……”
忿忿地说着,芙蓉面上带了不甘,将一口银牙贝齿都咬碎。
素女就笑着对泊玉说:“公子,蓬莱岛上走一遭,身上不知被戳出多少个窟窿来,也不知多少天奴姐姐指着我脊梁骨骂呢。”
泊玉微微一笑:“泊玉就在此向仙子赔罪则个。”展齿一笑,风华毕现,仿佛清风拂面,清泉静流,波心笼了一盈月光,荡着,漾着。
难怪说起泊玉公子,人人都要赞一声好人才,却原来实非妄言。
素女脸上不由得也染上胭脂色,纤纤十指将绣帕绞成了一团,走出很远,还要回头来嫣然一笑,这才腾了云悠悠离去。
素女有一双巧手,裁出女娃的衣衫精致可爱,染了千娇百媚的颜色上去,鹅黄、粉紫、葱绿,便是女儿家细笔淡墨描也描不尽的缠缠绵绵的心事。
泊玉捧了新衣裳去找今朝。小小的斗室里,一人一兽正玩得不亦乐乎,人也是小小的,兽也是小小的,今朝拿了草叶去搔迟桑的鼻头,毛绒绒的小兽就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肥嘟嘟的身子滚了几圈,憨态可掬。
正玩得兴起,看到泊玉,立刻亲昵地跑过去蹭他的腿。今朝也乖乖地站了起来,仰起脸来安安静静地看他。
“来,今朝,我给你做了几套新衣裳——你才几岁呢,就穿了一身黑,去换了吧。”
今朝一声不响地接过来,眼里半点欣喜也无。泊玉是见过人间的孩童的,有时他来了兴致,现出人形,变一粒糖果在掌心里,那孩童就开心得手舞足蹈,仿佛得到了全世界。女孩子都爱美,可是眼前这个孩子,却连绚烂的衣裳也勾不起她一丝笑容。
真的是不讨喜的性子。
思绪游转间,今朝已换了衣服,乖巧地站在他面前。一身粉嫩,若是穿在别的孩子身上,怎么也平添一些喜气和可爱,可是穿在她身上,却依旧是那副平凡的样子。
真的是很普通的相貌。
泊玉心里暗叹一声,选了彩色的丝带,替换掉今朝头上绑发髻的黑色的布条,不管怎样,总是比黑衣服黑发带要好一些的。
“好了。”满意地端详几遍,惊才绝艳的泊玉公子一手抱了小兽,一手牵了今朝,落英缤纷中走出门外,正是一派烂漫春光。
蓬莱岛上的日子很清闲。每日里习完术法,今朝便带着迟桑去泊玉的书房,泊玉执了书卷在窗前看,今朝便垂首在一旁磨墨。迟桑在书桌上蹦蹦跳跳,“刺啦”——爪子划破宣纸,“噗通”——狼毫掉进笔洗,“呯、嗙啷”砚台打碎在地。手执书卷的人自窗前回头淡淡看一眼,捣蛋的小兽立刻呜咽一声,可怜巴巴地缩到桌子底下去。
泊玉有时兴致好,掌一壶清茶,施个术法,千里杏林都变作了纷扬的雪,笑吟吟回头对今朝说:“今朝,昆仑山顶的雪,就是这样的。”
日子便这么安静地流淌着,仿佛一静坐,再睁眼时,沧海也变作了桑田,弹指间芳华暗渡,百年光阴就这么蹉跎着过。
再过三千年,就到了选法器的时候了。案台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桌法器,一起学术法的人仗着辈分,早挑了自己属意的攥在手里,男的挑的多是剑,风流潇洒;女的挑的多是琴瑟,婀娜多娇;也有人挑了扇子,“唰”一下展开了轻摇,也是风度翩翩。轮到今朝时,只剩一个蠢笨的流星锤了。
双手费力地拿起沉重的锤子,还未站稳,便东摇西晃的扑通坐在地上,引得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今朝咬牙,硬生生拖拽着流星锤,在众人鄙夷目光下一步一步往外挪,迟桑呜呜叫着,咧开牙齿咬住流星锤,帮着往外拽。
站在门外默默注视一切的泊玉正要上前帮忙,“泊玉。”听得耳边一声喊,立刻惊得回过头来。
是自南方桃止山上平乱归来的东王公,满面倦色,风尘仆仆。
“父君。”泊玉吃了一惊,“是几时归来的?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昔日威名赫赫金戈铁马的东王公仿佛已是垂垂老去,疲倦地摆一摆手:“不必惊动别人。”犀利的一双眼在泊玉和今朝之间打了个转儿,“是你一直在照顾这小丫头?再过个几千年,小丫头也长成小姑娘了。”说得意有所指。
“父君多虑了。”这样又倔又闷的性子,若不是不小心看到了小女娃固执安静的侧脸,若不是不小心踏出了那一步,说出了那一句“我来教你”,蓬莱岛尊贵的泊玉公子,心里哪会容得下一粒小小尘埃。
东王公无意追究:“眼下有一件事更为重要。”说着,脸色就肃然了起来。
泊玉垂了眼:“这么说,南方桃止山的叛乱,是妖界作的怪?”
“可不是。上次仙妖大战没有夺走紫灵珠,想来那些妖物还不甘心,休养生息了五千年,这些日子又蠢蠢欲动起来。唉,若是真让它们夺了紫灵珠,让妖王出世,这六界可要大乱了。”东王公愁眉不展。
垂了眼沉吟半晌,泊玉说:“父君不必忧虑。时机还未到,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想来只是小打小闹罢了。”顿一顿,又说,“且我马上便要离岛下凡,到时也会打探一些妖族的动静。”
“也好。”东王公颔首,“这次预备去哪里游历?修罗界还是魔界?几时出发?”
泊玉不由自主地就顺着将视线看过去,看到今朝拖不动流星锤,手一滑,顺着惯性咕咚一声往后栽去,滚了一个筋斗,眼里就带了几分笑意:“过几日,再过几日——等杏子熟了罢。”
这一夜,今朝正与迟桑嬉闹,忽然见到泊玉手执一盏玲珑的琉璃灯,淡淡笑着站在门边,也不知看了他们多久,连忙站起身来,垂首唤一声:“公子。”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了,走进门来,“今朝,拿着这盏灯。”
今朝忙伸手去接,到了半途却又缩回来,藏到背后去往衣角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灯,指尖相触的一瞬,只看到自己短短粗粗的手掌映着他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指,叫人气馁的自惭形秽。
“流星锤太笨重,你力气小,耍不出来——这灯是虚南灯,以后就用它作你的法器吧。”说着,指尖一点,虚南灯的灯芯忽然大炽,焰华忽明忽灭。“它能感应到你的仙气。”
“喔。”今朝呆呆地应了,心里却暗想,以后天黑的时候就不用火烛了。
泊玉又叮嘱了她几句才走,走到门边时却回过头来,温和地笑:“今朝,再过三日我就要走了,照顾不了你了,你和迟桑好好的,不要惹事——”说到这里蓦然停住,立刻改了口,“不要傻乎乎地被欺负,有事去找你师傅,记住了。”
“喔。”今朝还是呆呆地点头,目送着泊玉一身白衫走远,小心地把灯搁到桌上,搂着迟桑上了床,盯着灯发愣。
灯花煌煌,盯得久了眼睛便酸涩起来,眼眶有些发热,便把怀里小兽肉肉的身子搂得更紧些,把脸埋进它柔软平滑的毛发里,悄悄地静静地落了一滴泪,没有人知晓。
半晌,斗室里才响起轻轻的一句话:“迟桑,公子要走了。”
三日后,蓬莱岛的杏子熟了,累累一个个,黄橙橙地挂在枝头,引得玄鸟昂首嘶鸣,绕着杏林盘旋,天奴们就一边驱赶着想啄食的玄鸟,一边摘下来,用竹筐装了,蓬莱岛上人人都分了一份。
天庭的日子本就寂寞,也只有到了杏子成熟时,天奴们才乐呵呵笑盈盈,把剩下的杏子仿照人间腌制蜜饯的法子,做了杏肉干。三岛十洲都送了过去,也不过图些乐和热闹罢了。
今朝悄悄地在天奴们的后头看了,仔仔细细记了几遍程序,回头偷偷地在木屋里做了一些出来,拈了一个放到嘴里,又拈了一个放在掌心里喂迟桑:“迟桑,好不好吃?”
纳食四方之财的瑞兽嗅了嗅,不屑地打一个喷嚏把杏肉干喷走,鄙薄地摇着尾巴走开了。
杏子熟了,泊玉也要走了。
临别时天奴姐姐们揪着绣帕红了眼眶,寸寸柔肠,点点粉泪,东王公也絮絮地叮嘱着:“出门在外,万事小心”“不要与妖界起争执”等等,泊玉一一应了,眼睛在送别的人里扫了一圈,没见到那个安静的被忽视的身影,也不失落,微微笑一下:“告辞。”碎了芳心无数。
走到了蓬莱岛结界外,才看到今朝带着迟桑,似乎是等了很久,见到他来,头一回主动亲近地靠近他,往他腰带上系了一个绣囊,一张脸上依然是平平淡淡的,系完便走。
泊玉也不回头看她,慢悠悠地走着,手伸到绣囊里拈起一个,入口是酸甜的滋味,呵,原来是杏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