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靠近一点点》温岸

9、甜糖水

　　崇华中学每周日有一天假期。
　　从周六下午开始，整个班里的氛围就逐渐朝着松散发展，大部分人身体端坐在教室，心早就飞远了。
　　赵橙子已经畅想起了明天的计划安排。
　　“明天我和白杨林他们一起去书城买点资料，言淼，你要一起来吗。”

　　言淼摇头：“不了，我要和舅舅一起去水上乐园。”
　　赵橙子：“那不是小孩子去的吗！”

　　言淼莞尔。
　　之前舅舅做出这个行程时，唐梨和赵橙子是一样的反应，然后舅舅瞪了唐梨一眼，嘴里说着你们不就是小孩，但还是公平起见让他们三个举手表决。
　　唐景旭最先把手臂举得高高的。
　　唐梨嗤之以鼻。
　　一比一平。
　　唐卫国和唐景旭都看向还没表态的言淼。

　　言淼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下，也缓缓举起了手。
　　这件事就以这么公平民主的方式决定下来了。

　　“言淼，你别惯着那小兔崽子。”
　　周日一大早，唐卫国就把他们叫了起来，坐上去年唐卫国新换的那辆七人座豪华家庭车的最后排时，唐梨还在同言淼嘀咕。

　　前一排的唐景旭回过头来就冲着唐梨做了个鬼脸，“你这个坏人。”
　　唐梨对他亮拳头：“你信不信坏人现在就揍得你妈都不认识。”
　　“妈！”唐景旭扯着嗓子喊副驾的魏碧云。

　　魏碧云笑笑地看两人，眼神温和，“你们姐弟哪天能和平相处啊。”
　　“等他懂点事那天吧。”唐梨不客气地说。

　　唐卫国：“你也十七了，也没见得多懂事。”
　　“呵，重男轻女。”唐梨嗤了声。

　　言淼沉默地看着他们一家人温馨和睦的氛围，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羡慕。

　　唐卫国说得没错——不论多大了，在他看来都是小孩。
　　之前那么抗拒来水上乐园的唐梨，一进了园区比唐景旭这个纯正小朋友还如鱼得水，玩完一个项目，她又想去挑战最刺激的水上海盗船。
　　唐景旭害怕，不肯去。
　　唐梨直接就将唐景旭交给了言淼。

　　唐卫国和魏碧云早就去休息区了，于是就剩下唐景旭和言淼四目相对。
　　言淼：“要吃冰淇淋吗。”
　　水上乐园里有卖那种半米高的冰淇淋，言淼注意到，唐景旭偷偷瞥了很多眼。

　　唐景旭吞了下口水，别别扭扭好久，才说了声要。

　　小孩子很好哄。
　　自打言淼给唐景旭买了冰淇淋后，他依然是那副臭小孩脸，但是和言淼的话多了。

　　“我要玩那个。”
　　唐景旭指着高处盘旋的水滑梯。
　　言淼带着他过去，看着前面的人惊叫连连，他有些紧张，抓住了言淼的手，“等下抓紧我。”
　　言淼笑：“放心。”
　　唐景旭安心了些，跟着队伍慢慢往前进。就快轮到他们时，魏碧云过来了。

　　言淼叫了声舅妈。
　　魏碧云没理她，直接拽着唐景旭的胳膊把他从队伍里扯出来，“玩这么久了，去休息一下。”

　　“不。”唐景旭不愿意，开始撒泼耍赖，“我要玩水上滑梯，我就要玩儿。”

　　排队的人都看起了热闹。

　　魏碧云哄了会儿，见哄不住，来了火气直接啪啪两下就狠狠地拍在了魏景旭屁股上，“玩什么玩，那么高，你不怕人把你推下去摔成残废啊。”

　　挨了打的唐景旭不闹了，边掉金豆子边委委屈屈地跟着魏碧云离开。

　　“这人真会说话，谁推一小孩啊。”
　　“是啊，不过当妈的就是这样爱瞎操心。”

　　只有言淼听懂了魏碧云的话中话。
　　那一刻，女生从楼梯上滚下去时，望向她满眼的惊恐和不可思议，一直是她封闭起来的记忆，因为魏碧云的话，又再次浮现出来。

　　“欸，姑娘，往前挪一挪。”
　　直到后面排队的人让她往前挪，言淼才回过神，抱歉地对人笑了笑，也走出了长长的队伍。

　　晚上在水上乐园边上的餐厅吃完饭回去时，大家都累了，唐梨和唐景旭在车上就睡了过去。
　　言淼也就闭着眼，靠在车窗上，耳边浮着唐卫国和魏碧云说话的声音。

　　舅舅公司那边出了点状况，明天一大早又要去外地，多久回来不太清楚，他让魏碧云好好照顾几个孩子，尤其是言淼。
　　“淼淼这孩子挺敏感的，你上心一些。”唐卫国从后视镜看了言淼一眼，声音压低。
　　魏碧云轻笑道：“你放心，我又不会虐待她。”

　　后来他们也没说话了，车上响起了轻柔的音乐声，在那片舒缓的声音里，言淼也渐渐沉入了梦乡。
　　到家时，她还没醒。
　　唐梨叫醒了她。
　　言淼揉着眼睛跟着下车，唐梨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

　　言淼记不得了，就记得梦里乱七八糟的，特别繁杂。
　　“没有吧。”

　　“没做噩梦，你眉头拧得都快夹死蚊子了。”

　　或许是在车上睡了一觉，到睡点时，言淼完全没一点睡意，埋在被窝里先给那位中介阿姨发了消息，问她那套房子租出去没有。
　　然后又打开了霍昀的聊天框。
　　【我准备出去租房住了】

　　霍昀秒回：【你舅舅他们对你不好吗】
　　言淼：【舅舅很好】
　　霍昀反应特别迅速：【那就是舅妈】

　　言淼愣了愣，心说要不要这么敏锐。

　　其实仔细说起来，魏碧云对她也不算不好，至少表面的客套是做到了，对一个亲戚来说，已经挺好了。
　　但是今天魏碧云说出那句话时，言淼就知道她不能再在舅舅家待下去。因为在魏碧云眼里，她就是一个不安定的危险因素。
　　推同学下楼摔成骨折这种事，算是她循规蹈矩的人生里第一次失控。她亲妈唐欣悦都觉得她丢脸，连忙让她转学来了在她眼里不怎么样的崇华中学。
　　更何况魏碧云。

　　隔了一会儿，霍昀消息又来了，没再继续上个问题：【找个好点的地方，安全。纹身贴还有吗，没有我再给你寄点过来】

　　言淼倏地轻松了。
　　她最怕人问她为什么。

　　言淼：【不用，还有很多】
　　那盒被唐梨视若珍宝的纹身贴不知怎么惹到她了，后来再也没碰过，一直放在抽屉里。

　　周一上学的早自习时，言淼才收到中介阿姨的回复，告诉她房子还在，如果确定要租，中午可以来店上签合同。还顺便说了一嘴，那房子特紧俏，要抓紧时间。

　　中午言淼直接去了中介所，签了半年的合同，一次性付了半年的押金和租金，阿姨将钥匙给了她，说那房子已经找保洁清理了一遍，她过去简单打扫一下就可以入住。
　　从中介所出来，言淼看了眼掌心里那枚用橡皮筋套着的染着锈迹的钥匙，突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搬出去这件事，下了晚自习回家后，言淼才告诉的唐梨。
　　唐梨吃惊了一瞬，很快镇定了下来。她也不傻，看得出来言淼在她家的拘谨。但她也没多想，大多数人住在别人家都会不自在。

　　“在哪儿？”

　　言淼说了地址，唐梨大概知道那一片，“离崇华中学不太远，明天中午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好。”
　　“告诉我爸了吗。”

　　言淼倏然有些紧张，摇头。
　　唐梨摸了一把她的耳朵，走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言淼。

　　唐卫国比唐梨这边难度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听说言淼要搬出去，他特别激动，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地方做得不对。

　　唐卫国这么说，言淼鼻头有些发酸，“没有，你们都很好。”

　　“哪为什么要搬出去，你知道我们都很喜欢你的。”对言淼的坚持，唐卫国很不理解。

　　言淼沉默两秒：“舅舅，那天我听到你和舅妈吵架了。”

　　电话里，唐卫国倏然失声。
　　就在她从兰庭回来，被魏碧云误认为推倒了唐景旭那晚，虽然关着房门，将自己埋入厚厚的被子里，言淼还是能听到魏碧云和电话里唐卫国的争执声。

　　“舅舅，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们都不开心，你放心，我也不小了，能照顾好自己的。”

　　唐卫国沉默了好久，长长叹了口气。
　　“淼淼，对不住。”

　　言淼知道唐卫国这是同意了，“舅舅，还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我搬出去的事，你不要告诉我妈。”

　　-

　　言淼是周末搬的。
　　唐梨带着郭然他们来帮忙，对搬出去一个人住这件事，郭然他们都表示羡慕，哪怕周围环境不算太好，在他们看来自由大于一切。

　　如中介阿姨所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
　　言淼行李也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虽然有些空荡，但也像模像样的。

　　唐梨让言淼站在阳光充足的窗前，给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唐卫国。
　　【唐先生，你的小秘书唐梨给你汇报，这里还不错，请您放心】

　　唐卫国显然不太放心，电话立刻打了过来。
　　唐梨翻了个白眼，把电话给了言淼。这个电话打了十多分钟，挂电话前，唐卫国还在嘱咐言淼如果不习惯就搬回来，言淼笑着说好，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松。

　　“出去吃一顿好的吧，当是庆祝。”唐梨提议。
　　“好。”言淼：“我请你们。”

　　郭然他们也不和言淼客气，一边朝外走一边七嘴八舌地点起了餐，吵吵嚷嚷的声音在安静的居民楼里回荡，惊动了隔壁的邻居。
　　那天那热心的许婆婆打开门，探出头来看。
　　她温和视线扫过这一群青春洋溢的学生，最后落到言淼脸上时特高兴，“姑娘你搬来了？”

　　言淼讷讷应了声后，就不知该再说什么，她性子挺慢热的。
　　这时郭然特别自来熟地接过话，挨个把他们介绍一遍，还和老人家拉了会儿家常，最后许婆婆还依依不舍地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
　　“不用了，我们还要出去选点东西。”郭然说，“许婆婆，淼淼一个人住，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一下。”

　　许婆婆笑着答应，目送他们下楼。

　　吃完饭，几个人又在外头瞎晃荡了一下午，言淼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回出租房时，又遇到了那位许婆婆。见言淼大包小包，许婆婆二话不说帮她分担了一半物品，搬到了门口，还热情邀请她来家里做客。
　　回到家，闹了一天倏然安静下来，那种空荡荡的情绪又冒了出来。

　　言淼整理了一下情绪后，开始一样样收拾下午的战利品，东西不多，但全部规整好，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楼下唯一的一盏路灯亮了起来，昏昏地照着这座犹如迟暮老人的老旧小区。

　　桌上还放着一篮子包装精美的水果，是郭然他们捡着店里最贵的合买的，说是庆祝她乔迁。
　　言淼一个人也吃不完，就捡了一半出来，准备给对面的许婆婆送去，表示感谢。
　　走到门口，想起中介阿姨说许婆婆还有个和她同校的外孙，她又折了回去，又捡了一些出来。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言淼将水果给许婆婆后，许婆婆说煮了甜汤，邀她进屋尝尝。言淼盛情难却，脱下鞋，看到门口只放着一双淡蓝色的大码凉拖鞋。
　　“这双可以穿吗？”她小心询问。

　　许婆婆准备拿鞋套的手又收了回来，笑道：“可以，你随意一点，我去给你端汤。”

　　许婆婆去厨房时，言淼也不乱走，就乖巧地坐在客厅铺着盖布的沙发上，静静地巡视这间不大的房子。
　　和她那间房一样的格局，都是一套二。
　　其中次卧门关着，旁边的主卧门打开，亮着昏暗的灯，能隐隐看到衣架上挂着许婆婆的衣服。

　　整套房子的家具都很陈旧，但是被整理得很干净整洁。客厅的一面墙上挂了特别多的画，给整间屋增加了不少色彩。

　　“这都是我家姚姚画的。”许婆婆端着甜汤出来，看言淼认真地盯着墙上的画在看，有些自豪地介绍。

　　瑶瑶？
　　言淼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中介阿姨口中的“大外孙”是个女生啊。不过也不奇怪，有些地方就是把外孙外孙女都统一叫“外孙”。

　　“画得很好。”言淼由衷地夸奖。
　　许婆婆笑得眯缝了眼，递给言淼甜汤，“我家姚姚从小学画，特别有天赋，以前还得了不少奖。”
　　“真厉害。”
　　“淼淼，你先喝汤，我家姚姚喜欢甜的，我多放了些糖，你尝尝看习惯吗。”
　　“我也喜欢甜的。”言淼忙说。
　　“那就好。”许婆婆按捺不住炫耀的心，“你先喝着，我去找证书给你看。”

　　言淼没反应过来，许婆婆已经快步进了主卧，矫健得很。
　　她笑了笑，又将视线落到了墙壁挂着的画幅上。
　　山水，静物，人物，动物都有。
　　画画的人笔触从稚嫩到逐渐稳定，可以看出跨越了好几个时期，且进步巨大，确实是很有天赋的一个女孩。

　　言淼不懂画，但是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画能表现出一个人的性格，这些画里都有种温暖的感觉，一看就让人心情变好。

　　言淼想，能画出这些画的人应该也是内心很温柔的人吧。

　　她低头喝了口甜汤，突然就蹙了下眉。
　　好甜啊。

　　想到许婆婆的话，言淼忽然又笑了，圆润指尖在瓷碗边缘轻轻敲了敲，小声说：“甜妹瑶瑶。”

　　言淼一鼓作气喝完了甜汤，许婆婆还没出来。
　　她目光落到一副明显画风已经成熟稳定的画上，上面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身上穿着医院常见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坐在长椅上，大片大片的阳光笼下来，她浑身罩着层晕着光圈的浅金色。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门锁拧动的声音。
　　于是言淼转过头去看。

　　那扇木门缓缓打开，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灰色短袖T恤的人走了进来。
　　玄关处挺暗的，看不清他面目，但从那高挑的轮廓，以及鸭舌帽后面露出的短短发茬，还有突出的后颈骨。
　　言淼可以百分百确定，这是个男孩子。

　　言淼一怔。
　　眨巴了下眼，看到他转过来的那张冷冽的脸，那句“你好”突然就梗在了喉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