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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纸阴亲(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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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熠熠的大殿,气氛紧张。
沈梅君懒散地歪倒在她的专属贵妃榻上,阶下站了一水儿她的纸人心腹下属,整齐列成两排,个个肖似真人,神态灵动——那一道道射向陆絮的目光,凌厉得犹如实质。
但这一切都与陆絮无瓜,他端庄地坐在高台侧椅上,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被沈梅君掳来的良家妇男,左脸写着四大皆空,右脸写着无欲无求,给他一串佛珠,当场就能念金刚经。
良久,终于有人出声,率先清了清嗓子:“咳咳……主上,您刚刚说,这位是……什么?您的夫君?”
提到这个,沈梅君就不困了,她直起身,跟小姑娘似的娇怯一笑,道:“已经说定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与陆郎,今晚便成婚。”
她家陆郎跟个出家和尚一样目不斜视,好像这婚事跟他没关系。
底下有人便笑:“主上,您心悦的这位小相公,似乎不大高兴啊。”
陆絮立刻剥下身上的活佛皮,似乎这时候才回过神,垂着眼睫,露出个温润如玉又带着羞赧的浅笑,耳尖红得滴血,嘴唇轻启,半天才翕合出三个字:“我……没有。”
那音量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欺负他了。
沈梅君显然就是‘以为’的那一撮人。
她蓦然一拍扶手,对那出声的纸人怒斥之:“嚷嚷什么呢!就你们长嘴了?!陆郎就是脸皮薄,跟他成婚的是我又不是你们,瞎编排啥?!”
那纸人被自家主子骂得一愣一愣的。
不仅是它,阶下不少纸人面露惊色——啊不是,您不是说自己是娇娇怯怯那挂吗?平日里一句话要分三句喘,没病也觉得自己病弱西子……怎么着?您现在是十窍开九窍、愿意正视牛逼哄哄的自己了?
纸人们欲言又止。
主上想夫婿都要想疯了,要真能弄回来一个压寨夫君它们倒也乐见其成,但问题这‘夫婿’不是普通人,他是修士啊?当日在义庄不少人打过照面的,这可不兴娶啊!!!
陆絮演完一场,自觉戏份结束了,又披上那四大皆空的面皮。
纸人们兀自沉默片刻,左侧最前方,一直未曾吭声的那个纸人站出来,他模样生得有些粗犷,在一溜面如傅粉,唇若抹朱的纸人间尽显凶相,那剑眉一蹙,戾气就出来了。
他道:“主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又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出现,若说没有别的心思,属下是不信呢。”
他地位不低,沈梅君显然很信任他,这一出声,刚才还信誓旦旦的沈梅君立刻存了几分犹疑。
她看向陆絮。
陆絮不动如山地与她对视片刻,率先撇开目光,“随你罢,横竖也不是我非要嫁给你,若不是你拦我,我早远离这是非之地,我本不信这世间真情,是你言辞恳切才令我动容,你若不想与我恩爱白首,便趁早放我离去,我好寻个结实的房梁,一把吊死,一了百了——”
他说着说着,似遇伤心处,竟有几分泫然欲泣。沈梅君瞧他哭,也跟着美目垂泪,捧着脆弱的心脏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怎舍得放你离开,罢了,横竖只是一场婚事,管你身份如何,成了婚后,都是我沈家的人,大不了,我看你严些就是了。”
陆絮似乎被说动了,感慨万千道:“娘子,你果真是个好女人。”
沈梅君也戚戚道:“夫君……”
围观的众纸人:“……”
那站出来的纸人还欲再言,沈梅君声音已经冷下来,“好了虞六,一场婚事而已,若他敢有异心,杀了便是,但现在这个夫婿我要定了,你莫要再拦,惹恼了我。”
画外音就是,我单纯馋他身子,不馋他心,老娘今天就是想娶媳妇!
陆絮嘴角抽搐。
你他娘果然是寡疯了。
虞六听到这话,却是微微舒了口气。
沈梅君刚凶神恶煞地说完‘敢有异心就杀了’,一扭头对着陆絮,又是另一副面孔:“陆郎,没吓着你吧?”
陆郎端着姿态,微微摇头,表示自己非常理解。
两人又是一番好演。
“地下城物资储备丰厚,属下这便差人去准备,主上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没有?”
端了半天的陆絮终于有了点活气,“要点烛,要点很多很多红烛,我喜欢亮堂。”
虞六道:“主上殿中,本就灯火通明,勿需再点。”
陆絮却摇头:“不够,还要再多,各处大殿都要点,尤其是婚房,两侧都要布置烛台,新郎进屋的时候,要用烛火圈出一条通道来,这样才好看。”
或许是他在点蜡烛这件事上太殷切了,虞六沉默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郎君,我们这些纸人,是不怕火烧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陆絮羞涩地一低头,“我就是……想要亮些,洞房时能看清。”
虞六:“……”
洞房时能看清你点其他大殿干什么?
沈梅君:“依他!依他!”
虞六不好再多说,领着人下去准备了。
为了避免喜冲喜,在陆絮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夫妻俩进行了简单的婚前隔离——陆絮在东大殿,沈梅君在西大殿。
沈梅君对生活的美学有很高的要求,这点从她把下属都点得人模狗样就可见一斑,东大殿不是主殿,但照样建造得金碧辉煌,地面尽是汉白玉,铺着薄绒地毯,陆絮在榻上坐了会儿,觉得手痒。
“来都来了。”他摩挲着下颌寻思,“要不揣点值钱的走吧。”
陆絮拎起案台上的一个玉如意摆件,询问:“墟?”
墟:“……你要不把我杀了吧?”
只是一个玉如意摆件,它收也就收了,但陆絮这人,他会只拿摆件吗?他必得把地板整块翘起来带走啊!
这谁装得下?!
陆絮变纸人的时候把乾坤袋留在了屋内,墟不同意,他想带也带不走。
他依依不舍地将玉摆件放回原位,顺道谴责它:“不懂持家。”
跟着他这么久,连雁过拔毛的优秀品格都没学会,愚钝了。
墟:“……”
他闲着无聊,在屋内溜溜达达几圈,最后百无聊赖站在窗前。
今夜将过,透过头顶浓重的黑雾,能隐约看到晨光熹微。
陆絮倚着窗棂,伸出纤细的五指。
“今天晚上风真大。”他轻轻一笑,“是个好天气。”
火是从南面偏殿烧起来的。
本就天干物燥,陆絮又要求大量烛火,不知哪儿的烛台先倒了一片儿,灯油泼得满地都是,木质的房屋很快就烧起来了,接壤了旁边的宫殿,风一吹,不一会儿便烧成一片。
沈梅君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试婚服。
虞六不仅带来了起火的消息,还顺便告诉她:“主上,陆郎君不见了。”
这下沈梅君高兴不起来了。
起火她倒不在意,横竖她的纸人们不惧火,但婚典在即,夫婿不见了算怎么回事?
她冷哼一声,扔下婚服,骄矜地理了理耳侧的鬓发。
“你去救火,我找找这个负心汉。”
要找陆絮其实不难,他此刻正仓皇逃窜呢,沈梅君只是站在屋顶上粗略一扫,便扫到他狼狈躲进屋里的样子。
那是一座建了一半的殿宇,旁边还搭着脚手架,院子中堆满泥沙,沈梅君闯进去的时候,陆絮正开了一半的门,似乎想转移,骤然与她照面,瞳孔缩成了针尖,门哐当一声猛然阖上!
沈梅君娇俏地笑:“陆郎,我劝你呢,就好好与我过日子,别动什么歪心思——南面的火是你放的吧?你这么心虚,让我想不多想都难啊。”
她皓腕一扬,被陆絮紧紧关上的门轰然被一股无形之气撞开,沈梅君娉娉婷婷地走进去,屋内没点灯,但她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陆絮的位置。
“陆郎,你躲柱子后面做什么?让我一顿好找。”
她看着柱后那抹瑟瑟发抖的衣摆,娇声笑着,莲步轻移——
距离只剩两三步的时候,她似有所感,脸色骤然一变,但为时已晚,织得密密麻麻的网兜头罩下来,随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两名青衣修士,一人拉着一边,狠狠将她困缚在身后的梁柱上!
陆絮溜溜达达地冒出来,冲她笑吟吟,“错了,火可不是我放的,是这两位同志放的。”
他指指拉着猎鬼索的两位定阳府弟子。
沈梅君狠厉地定睛一看,还颇有几分眼熟,旋即灵光一现,厉声喝道:“是那两名送给我食用的修士,对了!你是那个古怪铜镜的主人!”
她悲痛万分地盯住陆絮:“你竟然算计我?”
“……整得好像你对我有多真情似的。”陆絮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少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