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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昕枂入宫前一天,还住在西外街胡同一户小官户府邸的腌菜房里。

      这是位于内城差点就被驱逐出外城的地界,在这座随便吐口痰都有可能吐到皇亲国戚的京城里,这里的府邸无疑都是些朝会上叫不出名号,又堪堪能上朝的五品小官居住之地,至于五品以下的,都直接置到外城住了。

      而昕枂堂堂新朝唯一的摄政长公主,之前竟还住在这种小小的官吏之家,和一堆“嫡庶姐妹”争夺她们父兄的宠爱。

      昕枂一个府中贱婢所生的孩子,自然可算是胜利者也可算失败者。

      胜利的是,她总能得到那位一年在家住不了几回的“爹”的格外宠爱,只要他在家,姐妹和嫡母总不敢对她过分,府里姑娘该有的份例、以及以前被克扣的衣食和水粉钱,总能给要回来。

      可若她“爹”不在,便成了被主母驱赶至又臭又黑的腌菜房住的命运了。

      主母总会嫉妒得眼睛都红了,胡乱从她头上拽回那些珠钗,甚至不顾大家闺秀之风,亲自把她推进腌菜房,

      忍得浑身战栗地骂:“你娘一个罪婢,当年进我容家都是念在她祖辈对容家有功的份上,可她却不知感恩,还勾引大人!生下你这么个贱婢!”

      这对于一个家风清正的容氏之女而言,这样的话过于失仪,但她竟那样对昕枂说话,说明当年昕枂的娘有多招容氏嫉恨。

      昕枂吃痛地抚了抚被容氏扯得头皮发疼的毛发,捡起地上被拽断散落的头发,整理成束,用发绳系好,从腌缸后摸出一个陈旧木匣。

      木匣里放置了小小的笔砚,和一本泛黄却保存得很好的线册小本子。

      她背靠着一人高的大腌缸,吸了一口气后肺腑里就尽是腌腥味,屋里没有窗户四周都是黑糊糊的缸瓦影子,只有头顶一个瓦片大小的漏窗透下些余光。

      她擦干眼泪把束好的断发放进木匣,小心翼翼捧出线册本掀开。

      自打她娘走后,她住腌菜房的时间很多,被主母和嫡庶姐妹使唤的时间也多,更多时候她更喜欢一个人悄悄躲在腌菜房,酣畅淋漓地写手里那本线册本。

      这是一本写了有十年之久,写得密密麻麻,字字句句都对那位心上人诉说的话的手札。

      “祥郎,主母把六妹妹婚事被搁置的气撒我头上了,头发被她扯掉了好多,你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娘不在了,我连自己头发也没保住,愧对阿娘啊...”

      “如果你在的话,我猜你定会像当年一样把我拉到身后为我说话,我已经有多久没看过你迎着阳光,金光闪闪站在那些人面前,舌战群儒一样掰倒欺负我的人了?”

      “我把断发收集起来了,以后见了你,就把它赠你,当定情之物,你一定不要拒绝啊。”

      写到最后还画了一枚头发凌乱的小月亮,后方缀满小桃心。

      昕枂写完这些,眉眼弯弯,呵了呵干纸上的墨迹,准备阖上线册放好,不料就在此时,屋门被砰一声焦急地打开。

      她没来得及藏好线册,慌乱之下只得往怀里收好。

      来人是府里的大管家,那位平日只知道伺候三姑娘、六姑娘和九姑娘,用鼻孔看她的大管家竟一脸惶恐,以恭敬得不得了的态度来请她出去。

      “五姑娘,宫中来人,指明要请五姑娘到正厅接旨。”

      “宫中的人?为何让我去接旨?接什么旨?”

      昕枂瞪大眼睛,她满头乱发,那些被扯散的发丝只草草用柴枝挽起,赤着脚,衣服上是大片腌菜液汁。

      管家看着她这副样子,心想要遭,可那位宫中贵人来得毫无预兆,大人也是刚赶回来,此时已经来不及让她回去换衣了。

      果不其然,等他把人领出二门,伏地跪旨的张大人一见女儿这副样子,顾不得还在跪旨,斥言道:“你们对枂儿做了什么?怎么弄成这样?”

      昕枂上一次见她爹还是两个月前,她见了她爹,眼睛一热,差点把已经咽下去的酸涩委屈又勾了出来。

      “阿爹...”她泪眼婆娑,嗫嗫喏喏地唤了一声。

      管家立马制止她:“五姑娘,宫中贵人面前,切莫失仪!缄口,垂首,不得冒犯贵人知道吗?”

      昕枂吓得立马垂下泛红的眼睛,低着头躬身穿廊来到正厅,在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张氏族人身后跟着跪好。

      见人都来齐,几个随堂太监分列两边,一位束鸾带蟒袍,登朝靴,腰配环绶的大太监上前宣读圣旨。

      这位大太监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底下那些太监声音那么浑浊尖锐,听起来清晰低沉,同寻常年轻男子声音没什么两样。

      他环视了前头清一色的男子衣袍,眯起凤眼冷道:“张五姑娘可在?”

      跪在前列第三排的容氏心脏骤然一窒。

      本来庶室女接恩旨,只要跪在最后方就可以了,可那大太监这么明话一说,就是挑明让她跪到前头来。

      可张甄是她父亲,又是这个家官职最高之人,让她跪自己老子前头去怎么可以??

      这些太监指定让府里五姑娘前来接旨时,容氏已经很不解了,这个卑贱的庶女平日受她约束,根本连张府一步都不曾踏出过,更是同宫里没什么关系,此时新帝刚刚登基,突然下旨到府里就指定让她出来接旨是因为什么?

      嫉妒心令她想到自己夫君曾为内阁首辅门生,朝廷更迭,夫君许是职位升迁,新帝给的恩旨被他拿与便宜了这个卑贱的庶女。

      她越想越恨,指节掐得泛白。

      昕枂则垂着头,战战兢兢挪到最前方去,然后她看见一双登银纹官靴,站得十分板直的双腿。

      她诧异地想抬头,又记起管家的话,始终垂眼不敢看。

      就在她疑惑不已,张氏族人心思各揣之时,那道清越低沉的声音宣读起圣旨。

      读完圣旨,乃至最后接完旨被随堂太监簇拥着坐上宫轿,她脑袋都是懵的。

      在听见小太监喊“起轿”那刻,昕枂才终于惊醒,慌忙扒开层层叠叠的轿帘,从窗户探了出去。

      她看见刚才在她面前宣读圣旨,站得板直的那个人,他身量颀长,背对着她,正在责难她府里的张家人。

      她还看见她爹摘下官帽叩首,维护容氏和几个兄长的情景,容氏蓬头垢发,发上珠钗也如她一样被扯下,紧接着听到板子砸在皮肉的声音...

      “阿爹...”

      声音淹没在风中,宫轿远去,她已经不能听见更多了,她拼命回头扒着窗口,惊惧惶惑的泪光中,这座囚禁了她十八年的家和家人,正在逐渐离她远去,却无人懂得她的惶惧,回头来同她对视哪怕一眼。

      她一个卑微弱小的女子,接下来还不知道会被命运的浪潮逐去何处。

      一太监毕恭毕敬地跑来传话:

      “长公主殿下,掌印说了,你这样扒着窗口坐危险,如果殿下实在想看外面的风景,奴婢们可把轿子拆开。”

      那太监说着,就动起手来准备拆轿子,昕枂赶紧叫停,随后看了一眼前方已经返回坐在马背之上的司礼监掌印大人。

      昕枂怕极了,她虽然足不出府,但有关这位当权阴狠的阉党之首,她还是有耳闻过的。

      她赶紧怀揣线册躲回轿子,吓得泪水哗哗地流。

      “呜呜...祥郎,你到底在哪儿,快来救我呀。”

      ·

      在天子脚下生活了十八年,这是昕枂第一次越过高耸巍峨的皇城,得窥里面那片神秘富丽的宫阙禁地。

      相比大内紫禁地的铜兽鸱吻、雕梁斗拱,一整块雕刻的丹陛玉石,她更好奇的,是那位据说是她如今在世上唯一至亲的皇帝弟弟。

      周昱时年才五岁,长得还不到她腰际,脸上一团稚气,泪流满脸地咬起肉包子时,两腮都会鼓起来,坐在御座上,一双短腿还悬空着。

      听小太监扯起嗓子通禀后,小周昱终于“哇”一声哭出来,扔了手中的蟹黄肉包,短腿蹬在太监背上下来,不顾身上宽大的龙袍曳地,猝不及防地朝昕枂奔来。

      “呜哇哇...阿姐你终于来救我了...他们、他们这些狗奴才杀我母妃,还逼我当皇帝,阿姐!阿姐!”

      昕枂被这突然扎进怀里的小脑袋撞得后退了一步,还没缓过来又被他口中的话惊住。

      一旁的司礼监禀笔太监冯玉安一甩手中尘拂,笑道:“陛下昨夜魇着了,胡言乱语,公主殿下别见怪。”

      说着,他就躬身屈蹲下来同小皇帝说话。

      表面看着他是脸带微笑地哄着的,可当他提到赵掌印时,只见小皇帝脸色发白,刚刚还在哭着的嗝声突然止住,随即听话地松开紧拽昕枂的小手,人变得木偶般不声不响了。

      昕枂看着这情景,心里不由一阵阵发慌打鼓着。

      哄完小皇帝,冯玉安接着来同她说话,“殿下如今贵为天子的辅政长公主,自然是不用再回去同以前的姐妹们争夺父兄的爱了,只要殿下肯听话,宫中锦衣玉食,想要什么没有?”

      这太监脸上不知道敷了什么,白得像死人,唇舌却红得发黑,加之这偌大殿室未到申时已经光线昏暗,梁上盘桓的雕龙和两旁的铜兽都在阴翳中显得格外张牙舞爪,宛若置身冥殿。

      昕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哆嗦着腿想逃。

      可下一刻,冯玉安口中的话却让她立马将腿收住,再也不想跑了。

      他说:“就连男人,普天之下,不管是谁,只要殿下一句话,也是想要就能要到的。”

      只见谨小慎微的长公主殿下颤栗着,咽了咽沫,小声地问:“确定是,不管谁...都能要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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