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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装修大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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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空空如也,其实不够准确,灶台上放着两对崭新的小银锞子,一对梅花形状,一对海棠形状,似是新岁元正倾压出来。这样的精巧细致的花纹,通常是士族人家用来赏人做体面的。
一切于是明朗生动起来:某位高门贵女家的仆妇婢子,到了饭点儿却懒得折腾,在小厨房意外发现了刚出炉的美味佳肴,嘿然一乐,顿时起了心思,连锅端走的同时,不忘从怀中摸出小银锞子,喏,一个半两重,四个加起来约莫二两,这样就不算品德有瑕了吧,行不问自取之事也能理直气壮。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明夏发扬阿Q精神自我安慰,好歹这一锅肉行情不错,阴差阳错多赚了二两银子,也不枉费忙活一场。只是和阿宝两人面对面,哼哧哼哧吞咽街上买的硬饼子,画面颇为凄凉,又忍不住气鼓鼓诅咒那惫懒的仆妇和小姐——膀大腰硕,喝水胖十斤!
然而明夏忘记了一件事,在这个时代,丰腴美才是时尚潮流,见了面若评价人家“硕人敖敖”,反而是高级的嘉奖。
陆世琅道:“饭食虽然简单,还算可口。”
新来的仆从年轻机灵,也很会当差,使了银子与人买现成的吃食。窝窝头模样圆润,香甜绵软,就着黑乎乎的菜干肉,软烂入味,肥而不腻,正好迎合陆世琅的口味。
仆从微笑道:“想来这灶房娘子有几分本事。”
若有挑剔有什么美中不足的,便是选用了豚肉作馅,一手好厨艺犹如明珠蒙尘。牛肉多有禁制,豚肉低贱污秽,因此本朝人更喜鱼羊肉。
陆世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祖母身边伺候的人,再仔细也不为过。”
仆从点头称是,眼疾手快递上汗巾,供郎君擦拭净手。
饮一杯热茶,陆世琅在袅袅茶香中,回忆起幼时祖母的馥芳斋度过的时光,灶房擅长各类宫廷宴席,丁子香淋脍、升平炙、甘露羹……一道羊皮花丝做得尤其入味,齿颊留香,自己贪嘴多食吃撑肚子,众人陪着在院中牡丹树下捉迷藏消食,祖母则在屋内与丫头们玩叶子牌消遣,赌点小钱怡情。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当年身旁伺候的仆妇们渐渐老去,有的去了庄子荣养,有的已经化作一抔黄土,而祖母业已迟暮之年,鬓发如霜,如风中残烛颤颤巍巍。
陆世琅怅惘:“祖母入观,已有十余年。”
仆从心下雪亮。
静和居士到了这个岁数,本应在国公府好好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偏偏最是个孤傲倔直的脾气,宁可隐姓埋名在小道观里孤青灯书卷了余生。郎君每回来探望,总要规劝其回府,总是铩羽而归。
天家薄情,这对祖孙却是少有的相互牵挂,温情脉脉。
仆从劝慰道:“公主万金之躯,紫微星高照,再加上有阿郎日夜惦念,无论身在何方,必能万事亨通,诸事顺遂。”
虽说是吉利话,但听着讨喜熨帖,陆世琅挑了挑眉,这仆从越发会说话,又道:“回去有赏。”
仆从笑着言谢,心里头暗暗得意,两对银锞子换来阿郎一顿夸,真划算。
吃饱喝足,陆世琅换上紧身甲胄,对镜整理好衣冠后,左手执刀,大步流星离开庭院,赶着回衙署执勤。仆从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脚下生风,一边感叹——阿郎月俸不过万钱,一年到头得禄米百石,却能每日坚持骑着高头骏马去上衙,风雨无阻,从不延误,敬业程度实在令人佩服。
因玄都观平日不接待男客,陆世琅每回来探望祖母后,总是从后门静悄悄离去,不引人注目。这次离开的时间匆忙,只因同僚新得了大胖闺女,心中有了牵念。陆世琅孤家寡人又脸皮薄,挨不住殷殷请托,隔三差五与人换班。
陆世琅前脚刚出后门,恰好明夏带着婢子出门溜达,两人没打照面,一人往北,一人往南,互不干扰地交错而过,渐去渐远。
东市街道宽阔平整,鳞次栉比,满街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有些店铺门口还张灯结彩,延续着新岁的喜气。明夏带着阿宝几条街来回挑选,本着精打细算的原则货比三家,耐心置办好锅碗瓢盆一应家伙事儿,又雇了一个脚夫帮忙运送东西到南街。
新盘的店铺规模不大,前任租户在长安辛苦多年,起早贪黑卖黄油烙饼,手头渐渐有了些许积蓄,决定回老家种地,过点安稳日子。明夏非常能理解“安飘一族”的艰辛,谁没有在江畔边吹过冷风呢,又多给了他们一周时间,约定好上巳节前搬迁。
前任租户是个厚道人,懂得投桃报李,走的时候把破了两三块地砖补一补,各个角落清扫蛛网灰尘,留下一座干净朴实的农家青砖小院。明夏绕着房前屋后一圈,慢慢踱着步子,在脑海中思考着小店未来的发展。
宅子前头是店铺,后院三间厢房,中庭杂草茂密,预示着很长时间无人打理。想来前屋主整日忙着求财谋生,谁还能顾得上风雅呢。
整体布局虽说简单,门窗严密,青砖平整,待清一清院中枯草,店铺墙面稍作装饰,安置好家具铺盖,即刻就能拎包入住。最关键的是,它是相看的所有店铺中性价比最高的,地处闹市,旁边紧挨着两间卖糕点茶饮的食铺,每日早晚两班坊丁执勤,人气和安全都有保证。
北去三条街,所见的屋宇宽敞华美,倚门调笑的女郎们各个貌美如花,绰约多姿,明夏一看就理解了官府的良苦用心,十里平康坊,风流渊薮处,喝花酒找乐子的达官贵人多,理所应当该加强巡查。
装修并不如何费心,明夏请了泥瓦匠和木工,墙壁粉刷得雪白,贴墙一面钉上长条木桌,设为一人食吧台,中间又添置了几张四人座的宽版桌椅,大堂和厨房接壤处开扇大窗传菜,又在青砖地面铺上旧市淘来的驼色薄毯,客人落座处加几个厚实的蒲团,细微处又放点零碎点缀。
至于门口的招牌,明夏觉得自己一手行楷功夫不够精道,央了静和居士帮忙。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顷刻间挥毫泼墨,明记二字写作小篆体,颇有古风意蕴,剪作纸灯笼挂在店门口,越看越移不开眼。
趁着天气清朗,明夏和阿宝两人撸起袖子忙着打扫、收拾、安插,等到回过神来,宅院已是焕然一新。店面整体装修趋向暖色调,保持和谐简单的风格。柜面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胖金蟾,怀抱招财进宝的字样,眼巴巴望着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
明夏双手叉腰,得意洋洋问阿宝:“如何?”
阿宝拿手比划了一下,实话实说:“比刺史府后厨小很多。”
明夏扶额,就这弹丸之地的租金都贵到离谱,几乎将她典当积攒的银钱几乎花个精光,妆箧空荡荡得令人揪心,想做个升斗小民不容易啊。
然而万事开头难,一朝翻腾老娘总能熬出个头,不用从头到晚九九六坐办公室当PPT女工,多好,顿时胸中又豪气干云,为着心中明亮的梦想努力奋斗。
阿宝好奇:“什么是梦想?”
这话题太灵魂拷问了——它是冰山下埋藏的火种,是凄风冷雨街道上的一盏指路明灯。哪怕穿越时空,一朝努力化为乌有,依然选择勤勤恳恳谋生搞事业。
中庭清理干净枯草,刚松泛过的土壤泛着晶莹的露水。种一庭瓢儿菜,再加两行扁豆青葱欲滴,紫藤花架月冷风清处,笔墨纸砚间,咱也能柴米油盐诗酒花,好好体会一番文人墨客的乐趣。
对着满院的清风骄阳,明夏微微一笑:“我们有家了。”
一个女郎长大成人后,必须拥有自己的家,无关婚姻,无关贵贱,而是彻头彻尾只属于自己的房子。不用看人眼色行事,蓬头垢面裹着睡衣袍也很自在。但求片瓦遮身,便是人间好时节。
阿宝懵懂,她只知道小娘子很开心,跟着主人傻乐。
因铺子新装修,明夏总疑心有气味,托了隔壁卖茶饮的赵三闲时帮忙给开窗通通风,隔三差五新添置点零碎物件儿。
近日艳阳高照,风水好,宜祭祀,玄都观做阳春科仪,观礼来往的善信多,人声鼎沸。
静和居士身穿天仙洞衣,头戴八瓣莲花冠,腰系飘风宝带,足登步云仙鞋,手持宝剑挥舞的姿态如蝴蝶翩跹,满绣金线的紫黄麒麟衣袍随风舞动,在日光中偶尔闪过银色光芒,美极了!十几个女冠摆开桌子吟唱,声音缥缈动听,犹如仙乐降临。
道场周围座无虚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醉在这场庄严肃穆的法事中。明夏坐在人群中间,在乐声中任由思绪散发。朦朦胧胧数年,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待散了晨间仪式,众多信女纷纷去求签解卦,明夏也来凑趣,她拿的是四十八中平签,四句箴言“井冽寒泉大有功。四时利赖往来通。赢瓶漏壅皆无济。隧底污泥所食穷。”
望文生义,此签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