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短暂救赎 ...
-
在这家公司的第两年零二个月,李萧再一次地想辞职了。
装满了阳光的办公室空荡荡。阳光刚刚好跳过了她工位的桌面,停在旁边的电脑显示屏上,反射出黄叽叽白花花的一片光。
她放下电话。摊在椅子上。还算舒服的椅子托着她的背往后倾了倾,她转过头去,阳光终于投到了她的脸上。
现在才五点,外面的天蓝的透明。只是在最西边有一点微微的暗色。
窗户外面是一座榫卯形状的高楼,如同愚蠢的人拼出来的积木,挤在一起,插在本来就位置紧张的地上,窗户黑洞洞,洞口是黑色的脏灰,如同木头上被掏了个洞,然后又填上了肮脏的黑泥。
电脑屏幕上的微信图标在疯狂地闪烁,然而她却如同断了线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一阵刺耳的铃声让她条件反射般地坐直。
“李萧姐,我们的设备又出问题了,客户就在现场,怎么办啊,之前给人家说的好好的,谁知道现在就突然……”是新人小孙的声音,急的都打颤了。
这批设备出问题确实是意料之外。领导选定的这家供货商问题频发,所有送去客户现场的设备如同炸弹一样,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暴雷。她已经好几次在周末早上被手机铃声叫醒,然后灰头土脸地冲向各种乌烟瘴气的现场。
虽然大脑一片空白,她还是条件反射地开了口:“先别急。你给我说说是什么状况?”
“有没有显示故障编码?有没有嗡嗡的声音?”
“你看下微信,我发你一个前两天整理的故障处理手册,你对照故障类型一先让现场工程师操作一下。你先试试,如果不行再联系我。”
收线了。她放下手机,眼睛瞟向桌面上的微信窗口,文件发送后,她下意识望向不停在闪烁的群聊。
“铁子们,周末约不?”是用自家胖橘舔爪图当头像的连汐月。
“我周六可以,周天刚好有约。”杨楠换了张新头像,一袭花色长裙,举手比v,影子长长地拖在海滩上,很美。
“啊,约了谁啊~”
“哈哈哈,我爸妈介绍的相亲对象。”
“可以啊,你也开始相亲了?”
“没办法啊,我可马上就步入剩女行列了,可得抓紧了。”
“急啥,欲速则不达啊杨姐。”
“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和萧萧都有伴了,让我怎么办?”
“哎,我和周辽可都是孽緣啊。”
“……”又一个橘猫头像丢出了六个点。头像里的猫猫是躺着的,不是连汐月,是半天没出声的周辽终于发“话”了,
“周哥要炸毛了[斜眼笑]。”是赵旭阳,和毕业时候一样,工作了几年他还用着那张憨憨的樱木花道头像。
\"[可怜]\"
“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
“不行了,下次要把你们踢出去,公然秀恩爱。辣眼睛。”
“好啦别掰扯我了,扯到哪里去了,说好了约饭的……其他人呢?哪天有空?”
“我都可以。”周辽的回答永远是言简意赅。
“唉,我周六要上班。”
“老赵你们啥时候开始搞996了?”
“领导要学人家的管理经验呗。拼搏奋斗狼性,老先进了,[微笑]”
“行吧,老赵你乐观点,算算薪水和我们一个天一个地了……”
“萧萧呢?”
“萧萧没回呀,估计还在忙呢。”
“唉,李老板忙啊。”
“那要不然就今天晚上怎么样?给你们几个大忙人缓口气,去吃川菜?”
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她轻轻呼了口气,手指刚接触到键盘,突然间手机又响了。
“李萧姐,不行啊,我让工程师按照操作手册操作了,还是那样啊,怎么办啊。”小孙的声音已经带了点哭腔,她的手指颤了一下,骤然缩回,“你先别急,没事的,我联系厂家去看。你告诉他们先切回老的设备,我们之后解决。”
“李萧姐,他们客户那边意见挺大的,我……”
“那我等会儿一起过来,地址…”话音未落,内线电话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突然她的心脏仿佛悬空,现在这个时间,打内线电话的只有一个人,领导。
“……你发一下定位给我,我一会儿过去。领导来电话了。”
“李萧,刚才客户那边来电话了,特别不满意!这个问题我之前就给你说了,为什么不去盯一盯?”
“你怎么做事情的?这点事情都搞不定?这下子闹到客户那边了! 你脑子呢?书读到哪里去了?”
她握着电话,微微和自己的耳朵拉开一些距离。等着领导愤怒的嘶吼终于进入暂时的休止后,她开口道:“邹总,目前已经有三个项目出现过问题了,我们后续需要准备一下完善的应对方案,包括要和厂家谈一下,否则……”
“应对方案,你前期的时候怎么不多考虑一下?现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告诉你,你是要承担责任的!”
她握着话筒,条件反射一般张了张嘴,随即闭合。
沉默。
自己现在说的话不会有任何作用。就像是在窜天的山火上添两把柴,只能让疯狂的火烧的更大更旺。
她不经暗自嘲讽自己,难道往日说的便有用了吗?
反正眼下这顿骂还是要挨,反正他也不会冷静下来讨论解决方案,反正接下来还是要自己搞定一切。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争辩什么了。
“我告诉你,最开始我是看你比较机灵肯干才把这个新项目的重担交给你的,结果现在呢?我告诉你,你可是辜负了公司对你的培养,再这么下去,我要放弃你了!”
随着啪的一声,电话那头的噪音戛然而止。
只剩下沉闷的嘟嘟声。
她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五点十六。
她站起来,机械地将充电宝,日程本,无线鼠标和早上在会议室拿的矿泉水丢进旁边的帆布包里。
虽然她现在只是代理的“组长”,名义上和小孙一个职级,但是她确实是小孙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人。
地图上显示去现场打车需要半小时。她将手机塞进口袋,准备折起笔记本电脑收进包里。就在她压下屏幕的前一瞬间扫了一眼,看到任务栏的微信图标处橘黄色一闪一闪。
“川菜好啊!去哪家?”
“那就老地方,五里街的江湖三味。”
“那离我还挺近的,算了,今天我就六点走,去他大爷的奋斗。”
“我也可以呀,我过去大概半个小时,那我们约六点半?”
“okk,那我直接过去先占位子。@周辽阿辽你早点过来啊。”
“唉,连大师这五点下班,羡慕啊。”
“好,到时候见。”
“又秀恩爱[捂嘴笑]。”
她轻轻叹了口气,单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一串文字。
“我晚一点到,大概7点半吧。你们先吃,不用管我。”
“李老板,今天可是周五啊?”
她苦笑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塞进已经沉甸甸的帆布包里。
六点四十五,四人在圆桌前坐定了,赵旭阳却姗姗来迟。
“旭阳,迟到买单啊。”杨楠缓慢喝了口麦茶笑道。周辽顺手倒满了赵旭阳面前的杯子,随后默默给大家续上水。
“杨姐,你可别欺负我啊,李老板不也没到么!”
“你可是互联网人,我们可都是无产阶级,当然是特殊待遇啦。”
连汐月抄起菜单和铅笔递给赵旭阳,嘴边不忘跟着起哄:“就是就是,你可是转了行的人啊。”
赵旭阳急忙接过,认命般地坐下:“嗨,郁闷,刚准备溜结果被老板撞上,硬开了半个小时的会,不然我…呃!”他端起茶水咕咚喝了一口,结果差点被烫的跳起来。
“滚水,都是烫的。”周辽冷不丁丢出来一句。
“哈哈哈哈,我怎么感觉老赵每次都要被烫一回啊?”连汐月哈哈大笑,挥手叫来服务员:“你好!先来四瓶豆奶,三瓶冰的一瓶常温的!”
吸了一口冰豆奶后,赵旭阳扭曲的五官终于恢复了原样,他长出一口气,然后在桌面上像模像样地敲了敲铅笔头:“你们有啥想吃的?还是老样子?”
“可以。”
“嗯,好呀。我看他们出了新菜,再加一份芥末鸭掌怎么样?”
“哎呀,再加份红糖糍粑吧,来点甜的,等会儿萧萧来了能立刻垫肚子。”
“李老板现在真的是日理万机的,我看着她都累。”赵旭阳一边低头在菜单上打勾一边道。
“是啊,上次见到萧萧的时候,她忙的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但我听萧萧说也赚的不多。我们真还不如人家计算机的专科生呢。这个专业真的是没前途。”
“没办法,反正想赚钱,就别碰天坑。”连汐月咬着冰豆奶的吸管,“唉唉,谁能想到当初我们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线还那么高,要是我当时滑档了,可就去学通信了,造化弄人啊。”
“你要去学通信可就没时间做公众号了。”周辽提醒道。
“这倒是啦…那我估计得和老赵一样996了。哎不过阿辽啊,你当时怎么就一门心思报了这个啊?我记得你也没选其他的专业啊。”
“我?我了解到专业是X大的王牌专业,另外也看了课程设计,化学和生物都是我比较擅长的,就报了。”
“其实周哥做科研也挺好的,想做研究以后可以留校,不想做了换方向,搞交叉学科,出来一样进大厂。”赵旭阳点完菜后道,“博士生进了大厂起薪可就四五十万了!”
“我目前还是想继续留高校。虽然文章不好发,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做研究的过程吧。”
“啊,看来阿辽今天实验顺利啊,上次组会结束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连汐月快速地眨眨眼做了个怪相。
“呃……上次是特殊情况。”
“呵呵呵,很正常,谁没个丧的时候啊。”杨楠捂嘴笑了,“我也是,前几天领导让我改一份报告,我问他要怎么改,他说让我改标点符号。哪些地方用顿号、哪些地方用逗号、哪些地方用句号、哪些地方用分号,都有讲究。我改完后他还对好几个地方有疑义,专门加班开会和我一条条的对。”
“牛啊……我都不知道该说杨姐这领导是精益求精还是闲了蛋疼了。”赵旭阳叹道,正在这时,第一道菜上来了,鲜红的辣椒、暗红色的花生、橙黄色的鸡丁均匀地铺在巨大的铁盘上,上面零星点缀着几篇绿色的香菜叶,香味从盘子溢了出来,辣椒的气味勾的鼻子痒痒的。连汐月大呼小叫地将桌子上的纸巾盒和豆奶瓶挪开给盘子腾出位置。
“那就不等李老板了?我们先开动?”
“啊,七点十五了?我问问她。”连汐月拿起手机。
手机没有调静音模式。
“嘟当-嘟当-嘟当-嘟当-嘟当……”
晚高峰地铁里的空气沉闷,每个人在挤入车厢的时候心中都会暗骂一句,最后还是别无选择地混入这一团浑浊的汗味和体味中。乘客们如同午餐肉罐头一般被紧紧压在一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和他人保持一定微妙的距离,防止自己的皮肤和他人有接触,然后低着头,整齐划一地盯着手中闪烁的一小块屏幕,手指或快或慢地在屏幕上面滑动着。
除了李萧。
她环抱帆布包在前,目光麻木地落在地铁站点图上。
现场的问题是暂时解决了…调整了设置重启之后,设备像是像是被打了一针鸡血一样暂时继续运转,但之后呢……这样又能运行多久?没人能保证这情况下一次不会发生。那么后续的项目验收和运维……又该怎么办……?
还有两站?还是三站?
还有邹总的的未接电话……大概有三个?还是五个?
微信应该积攒了多少条未读消息了?十几条,还是几十条?会有些什么?厂家发来的技术资料和报价?客户群里的抱怨?现场工程师的反馈?销售的追问?邹总因为她没接电话发的火?
也或许会有些别的……比如谭文杰……比如她在S市的这群小伙伴们。
或许会有……不,一定会有他们吧。
“嘟当——”微信再一次响了。她默默地将那狂叫的手机从帆布包里摸了出来。
99条信息。6个未接电话。
微信的内容和她预料的差不多。她没有点开其中的任何一个,她非常清楚,一旦点开了,今晚的休息时间便会就此结束。
但似乎没有谭文杰。
给谭文杰发个信息……?她这么想着……然而手指却在他的对话框前停住了。
不……还是算了。
“嘟当——““S市五金刚”群越过哪些红色的未读信息,快速地跳到了最前面。
“萧萧,你快到了没?”
“菜已经上来了![图片][图片]”
“给你点了个糍粑,等会儿你来了可以直接填肚子~”
照片上的辣子鸡在店内暖黄色灯光和美食滤镜下显得尤为诱人,鸡肉香酥,辣椒油润,她忍不住开始分泌口水。
车门打开,透过拥挤的人群,她似乎嗅到了丝丝麻辣酥香的味道灌入车厢,那香味如同一弯鱼钩,将她从污浊的漩涡中勾了出来,等到她从罐头中脱身的时候,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啊,辣子鸡。
她的短暂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