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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匆忙赶回悦安客栈,已是华灯初上,大堂内依旧热闹非凡,我进了房,物事依旧,原来辉生还没有回来。
我不由松了口气,奔波了大半日,这时方觉腹中饥饿,叫小二送了些清粥并两样小菜上来,刚要举箸,却又没了胃口。今天发生的事情,不断在脑海中闪现,那个叫辞修的青年的话语更是不停的在耳边萦绕着:
“你明明是须眉男子,却在此做小儿女之态,不怕辱及先父英名吗?”
“孙先生为革命培养力量,举办了陆军军官学校,你若是有心继承父志,便来黄埔吧!……你若是有心继承父志,便来黄埔吧!……你若是有心继承父志,便来黄埔吧!”
这声音蛊惑着我,我虽没有去黄埔的打算,但是这也促使我开始考虑我的未来。我的人生,14岁以前是生长在深宅大院的少爷,虽然受尽冷眼,但总算衣食无忧。14岁以后是戏班的跟班,虽然生活清苦,但也算平淡快乐。跟随辉生来到广州,一来是无处可去,二来是想去父亲的墓地看一看,现在愿望已经达到,今后的我,前路又在何方?
我走到房中的穿衣镜前,打量着自己:虽然已经快17岁了,个头比起刚离开喻家时也窜高了不少,可是我的身材,比起大多数同龄人来是瘦弱的。我记得以前家里的长工阿牛,也是17岁,可那体格,真是壮得象一头牛,一顿饭可以吃三大碗,干起活来也是没日没夜。而我,除了比常人多认得几个字,会算几笔帐,基本上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连半个书生都谈不上,今后该怎么养活自己?难道当真一辈子跟着辉生不成?我知道他对我好,关心我,照顾我,有人欺负我,他会帮我出头;我也敬他,重他,甚至还有些依赖他,虽然辉生也曾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的玩笑话,可是我又不是女人,怎么能叫他养我一辈子?
正踟躇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辉生自外面走了进来。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也是奔波了一日。
“我今日回来晚了。”他一眼就看见桌上的清粥小菜,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怎么才吃饭?又吃这些东西,这样下去,你的身体怎么能好?老是这么弱,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跑了。”说话间,他已出了门,唤了小二重新叫菜。
我忙道:“辉生,别忙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辉生笑道:“瞎说,怎么也给我吃些。不然过几年方老板再见到你,若是比现在还瘦,还以为我是怎么亏待你呢!”
“我们还能见到他们吗?”这是自戏班解散后辉生第一次谈到方老板他们,已有近两个月没见,我不禁有些思念。
“能,当然能。”他的声音突然变的有些低沉起来,“只要能在这乱世留住性命,有什么人是见不到的。”
饭菜已经送了上来,几样菜蔬之中还有一壶酒,我有些吃惊:从前在戏班的时候,为了嗓子,是绝对不允许喝酒的,非但我自己不曾喝过,也从没见过辉生喝酒。
但是,辉生却提起酒壶给我们俩一人斟了一小杯,说道:“这是好东西啊,自从唱了那玩意儿,几年没碰过了。小林子,来,陪我一杯。”说罢,他一仰脖,一杯酒便落了肚。
我端着酒杯,有些犹豫:“我……不会喝酒。”
辉生又笑了:“真没用,哪有男人不会喝酒的?我再来一杯,你就喝这一杯好了。”言毕,又自斟了一杯,喝了下去。
我也只得学着他的样子将酒倒进口中。好辣!酒才到喉咙,我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勉强把残酒咽了,又觉腹中火烧火燎的难受。这时辉生已抚着我的背,夹了菜送到我面前,就着他的筷子吃了两口菜,我方觉好些,只是满脸又如火烧一般。
见我这般惨状,辉生也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逼你喝了。”他坐回座位,又自饮了一杯,眉宇间竟似有些怅然。
“辉生……”我早就觉察到今天的辉生有些不一样,他开朗的笑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心事,“你……”
“我……”他沉吟半晌,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终于低低说道,“我……今天加入中国共产党了,就在一个小时以前,才宣的誓。国共正在合作,中山先生在黄埔创办了军官学校,我已经报了名。日子很紧,明天就要走。”
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原来是这样。他今天的晚归,他这些日子的忙碌。原来,这就是当日他对我说的那个“新的天地”。是啊,这本就是他的人生,为了理想而奋斗的人生。在他向我宣传十月革命的时候,难道我不就已经知道了吗?
内心的五味陈杂,俱换作脸上的淡然一笑,我抬手自斟了一杯,举起道:“辉生,那该恭喜你了。”
正欲一饮而尽,手中的酒杯却被抽走,辉生摇着头说道:“不会喝就别喝了。小林子,难道你就不担心我走了以后,你自己……”
我继续强作欢笑:“参加革命是你多年的夙愿,我应该为你高兴啊!”至于我自己,即使没了辉生,也总是有办法活下去的。只是,这个人一向对我体贴备至,骤然要分开,心中确实有些不舍。
他听了我的话,也点头道:“不错,参加革命是我多年夙愿,我是应该高兴的。”可又喃喃自语,“如果不是那年在雪地里捡到你,今日我可以去的了无牵挂吧!”
良久,他自怀中拿出一张纸来,放在了我的面前:“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个。明天我走以后,会有人来接你去香港。广州这边,很快又要打仗了,香港会比较安定。你在香港先读一年预科,再挑个自己喜欢的专业。一切费用,我都交代好了,你不用操心。”他停了停,突然又笑了,这次,他笑得明朗而灿烂,“我们再见的时候,小林子应该已经长成大人了,而中国,也必然统一了吧?”
我静静的看着那张纸——香港大学特招生的录取通知书,多少人梦寐以求,如今,那张纸上写着我的名字。刚刚我还在担心我的未来,现在,已经有人替我将未来规划好放在我的面前,我只消点点头,一切便尽在掌握。有什么比这更完美呢?如果我拒绝,那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但是,我却抬起手,在辉生惊愕的目光中,将那张纸一分为二,再分为四。
对不起,辉生,我辜负了你的良苦用心,但是我并不想去那个陌生的地方。我一向温和顺从,随波逐流,可就在刚刚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心中真正想要的:我一直以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是温的,我可以无视父亲,因为他并不曾给过我温暖,但是我却不能漠视我的亲人流离于战乱而只求自己的苟安。辉生,就是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而今天那个叫辞修的青年,是他蛊惑了我,他勾起了我心中的热血,我一字一顿的说:“我·要·去·黄·埔!”
听了我的话,辉生先是愣住了,随即,记忆中第一次,他向我大吼起来:“不行!你根本就搞不清楚那里的状况,那里是军校,你懂什么是军校吗?军事训练,你的身体能受得了吗?而且军校毕业后,就直接编入军队,是要打仗的!那是真枪真炮的干,可不是戏台上的那些玩意儿。你杀过人吗?战场上,你不杀人,就会被别人杀。你会死的!你才16岁,不,我绝不能允许。”
我任他发泄,狂风暴雨过后,是一片寂静。
然后我轻轻背诵起父亲的绝笔来:“……但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卒不忍独善其身。……辉生,你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吗?”
辉生点头道:“黄花岗事败垂成,英雄长埋地下。侠骨柔情,说来此人还与你同姓……”说到这儿,辉生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你是……”
我眼中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是的,我父亲的名字就叫做喻意洞。辉生,今天我去了趟黄花岗。”
他不由喟叹:“原来如此。”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终于点头:“我都明白了。好,我带你去黄埔!”
得到了辉生的承诺,我松了一口气,对他展开了一个会心的笑颜。
他伸出双臂,轻轻揽我入怀,语气带着无限的宠溺:“其实刚才,小林子说要去黄埔的时候,我虽然发了火,但是心里是很高兴的。这表示——你舍不得我吗?”
这些日子以来,辉生经常会有类似这样的举动,起初我虽觉得奇怪,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他的下巴在我的颈窝里磨蹭着,胡茬戳得我痒痒的,我伸手去抓,却被他握住了手。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的话语里带着些期待,“是舍不得我吗?”
是舍不得吗?应该是吧。他对我的宠,他为我做的事,只怕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报答吧。我缓缓道:“我只是……觉得辉生是我很重要的人。”
听了我的话,辉生的身体一震,却将我搂得我更紧了。我看见他的眼里荡漾着浓浓的温柔,还有些别的,我看不太懂的东西。接着,他那张俊脸慢慢贴了过来。
可是不知怎的,他那张慢慢靠过来的无比熟悉的面孔却突然与两年前喻家花园内喻振明那张肥胖丑恶的面孔重叠了起来,心中不由一阵发寒,我猛的大叫一声,用力一推,自他怀中挣脱了出来。
他没有防备,被我推了一个趔趄,却急急扶住我道:“小林子,你怎么了?”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天哪,刚才我在想什么?我居然把辉生和那个恶心到喜欢男人的喻振明联想到了一起?从前在福升班,每每遇到前来寻事的纨绔子弟,辉生都是报以老拳,他对这种事情是深恶痛绝的啊!
我心里怀着鬼胎,面颊更是一阵发热,可辉生还在追问着:“小林子,你怎么了?”他抚着我的额头,那里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好,这时我的肚子发出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声,我都快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饿了?”辉生皱了眉,看起来有些无奈。
“嗯。”我看看满桌的饭菜,再看看他,肚子里的响声更大了。
他笑了,拉着我坐到桌边,道:“那快吃吧。”
我点点头,据案大嚼起来。
“多吃点。你要把身体养好了。”辉生一边为我夹菜,一边说道,“明天我们还要赶去黄埔。”
是的,明天,我们就要去黄埔了。
对于我来说,明天将一个是真正的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