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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涂炭生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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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士兵站在紧闭的城门塔楼向下望去,不管眼力多好,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长弓箭指之处呈现的永远是像被燃烧着的大小不一的影子,有时候单独一个,有时纠结成片。
但即使如此,将军还是看出那个新兵的迟疑。
他走到那个年轻士兵身后,用如同鼓励第一次登台表演的孩子一般的语气轻声说:“你在守护这片土地,那都是伪装成百姓的魔物。”
说完握着新兵的手,随着第一支箭的射出,整个塔楼如同疾风暴雨一般落下无数支箭。
箭雨和那些影子融成一片,影子总是沉默的,他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倒了下去。
将军赞许地拍了拍士兵结实的臂膀,笑着说:“干得好,只要下次再果断一点就更好了。”
士兵回过头看着将军慈爱的笑容,他感觉自己备受鼓舞充满了勇气,也笑了笑,笔直地行了一个军礼,立刻更卖力地拉满了弓。
城楼下尸横遍野,那些被官军称为魔物的东西,如果士兵们愿意哪怕将身子俯得再稍微低一点点,看得再仔细一点点,便不难看出,那些都真的只是想要进城避难的老百姓而已。
只是尽管他们死后满地流着的也是鲜红滚烫的血液,被走兽刮干净腐肉后,森森的白骨横七竖八地乱堆在黄沙之上。
但只消一晚,等瞎眼的烈风吹过,深得仿佛直通幽冥的流沙埋过,城楼之下又会变得无比干净,就像屠杀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切痕迹清理得那么快,以至于士兵和官军也觉得,如不是魔物,怎么能一夜就消失不见。
这样荒谬的事情,若只在一处那倒也是不算稀奇,但是现在,整个迷楼地界都变成了炼狱。
巢南枝原就是迷楼福地的仙主,见过迷楼地界曾经何等繁华,现在见到此处几乎是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
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现在却还在搭棚赠药。
巢南枝实在想不通,君上现在这样到底是为了对付顾羽觞,还只单纯只是为了有趣。
自从君上将镇压在迷楼福地的魔气全部释放之后,整个迷楼地界就彻底成了魔的道场,阴时一到,魔气最强的时候,被魔气影响的入魔者便开始大肆狩猎凡人。
为了自保,皇宫贵族们筑起了高墙,但也不过是等死而已。
好在迷楼福地到底只是个灵气贫瘠的所在,镇压的魔气也有限,品级又低,还不至于造成毁天灭地的影响,甚至一般兵器也能对付。
再加上巢南枝还一直把控着迷楼福地和迷楼太虚宫,按照君上的指示,并没有让魔气外泄到其他地界。
而那些易鸢派过来被关押在原本应该称为仙域,但因为巢南枝入魔现在叫做魔域更贴切的真仙们,也都在君上的控制下全部入魔,一个个只能按照君上的指示向易鸢发去安然无恙的假灵言。
可是不管怎么样,此处也不应该是一个可以安心摆摊的地方。
“君上,这样下去迟早还是会被仙灵阁发现的。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根本不是对手啊,虽然风缺和易鸢素来不和,但他们到底是仙主,如果风缺、易鸢他们在一联合起来……”
君上一手握着伤员背上的箭矢用力一抽,一手比出一个安静的手势阻止巢南枝再说下去。
因为速度极快,伤口又深,箭拔出后那人就痛晕过去,被君上单手接住送到了一旁。
“南枝那止血散来。”
虽然不情不愿,但巢南枝还是顺从地拿了药递给君上。
那都是皇宫里的上等药,一撒下去就见了效,当然起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君上的法术。
处理完一个病人,君上又不慌不忙地让其他受箭伤的人排成一行,只见他如蜻蜓点水般地逐一施药,仿若药神再世。
直到把一大波城楼下幸免的伤员都医治妥当,君上才又坐下,一边被巢南枝服侍着洗去双手的血迹,一边笑着说:“你那急性子到底是改不了,我等的人还没来,怎么能走呢。何况,你不是一直担心游雁的安危吗?这会儿走了,游雁可就找不到咱了。”
其实一直躲在迷楼下界不走巢南枝也都不说什么了,但他实在不理解,把魔气放出来导致生灵涂炭,现在又亲自治疗他们究竟是为什么?
巢南枝如此疑惑多时了,但又不敢过问,只能先任由君上差遣,看着那些涕泗横流拉着君上道谢,甚至称他为再生父母的人,巢南枝只觉得可笑。
而君上还一直笑脸回应着,巢南枝实在是看不透君上的恶趣味。
这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蹒跚着步子走进小摊,看着穿皂色窄袖袍子,头上系着根灰白剑头逍遥巾的君上竟然羞红了脸。
这些日子这样的女子倒也不少见,偶尔还会有男子如此,巢南枝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见那女子怯生生地面对君上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给君上说:“大夫,我这。”
那女子长得很是秀美,但在君上面前却全然失色,君上也和对其他病人一样,替她诊脉,只是一般由孕妇来了,除了诊脉还会算一卦。
至于算的是什么,巢南枝是完全看不懂的。
之前那些孕妇,都很快给了药,但这次,君上却意外地笑着对那孕妇说:“好时辰,好时辰,这个孩子将来一定是个飞黄腾达的命。”
那女子本来也没病,只是听说有个面若冠玉的活菩萨大夫才要来看看,现在听到他如此称赞,顿时红着脸,不可思议地问:“真的吗?”
君上托着那女人的手,抻开她的掌心,在上面用手指画了几笔,笑着说:“当然,我只讲真话。来这副安胎药拿去,保准母子平安。”
从君上手里接过药,女子还呆呆地摸着自己的手,愣愣地侧身看了君上好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巢南枝对那女人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天天的这种病人不说上千,那也是成百了,只是他没想到君上每次好像对孕妇也特别关注。
之前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在又看到君上意味深长地看着离开女子的背影,才知道君上确实尤其对孕妇上心,几乎只给孕妇的手上画了符,虽然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符咒。
“君上,难道大着肚子的女人更有吸引力?”
君上听到巢南枝的话,笑着一拳敲在了他脑袋上,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游雁吃了苦,要给他奖励。”
“难道游雁喜欢孕妇!”巢南枝一副恍然大悟,又惊吓地叫到。
君上听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下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可都是最好的安胎药,那些可都是好孩子啊,一定要好好养起来。”
两人这样子说话,一时都让人忘了他们其实是无恶不作的魔。
不过如此轻松愉快的假象也没能维持多久,原本到处都是病人的小摊,忽然随着君上的起身,一瞬间不复存在。
等巢南枝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君上的魔域。
“君上……”巢南枝一脸惊慌。
直到看见顾羽觞撕开了魔域入口,浑身杀气地闯了进来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虽然我特意给你留了个带路的,但也没想到你能来得这么快。”
君上像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竟然还在魔域中布置了玉桌、玉椅,桌子上甚至还摆了酒盏,全然不像如临大敌,却像会友。
那声音,那样子,那皂色窄袖袍子,以及灰白剑头逍遥巾,让顾羽觞竟然也晃神了。
一切都是诡异的熟悉,眼前的那副躯体就算是化成灰顾羽觞也不会认错,那不是吴宁还能是谁?
要换成五大部洲任何一个,哪怕是风缺亲自来了,恐怕也要认为是吴宁复活了。但来人毕竟是顾羽觞,他马上反应过来满是嘲讽地说:“你不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可笑吗?难不成你会觉得我能把你当成吴宁吗?眇罗。”
其实当顾羽觞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也觉得难以置信,如果他没有记错,作为异极三魔元之一的眇罗,此时此刻应该被封印在青骊山大洞天才对。
每一年吴畏都会亲自给封印眇罗的神元加上新的咒符,而顾羽觞在吴宁走前也被交代过,仅凭吴畏的能力,不出三年两载恐怕神元之力也要被消耗殆尽,因此每年顾羽觞会在吴畏加印后再去加一道印,确保眼前的家伙永世不得翻身。
但是现在结果很明显,他不但翻身了,还把庄楮墨害死了,想到这里顾羽觞本就蒸腾的怒气又盛了万分。
“眇罗……”被顾羽觞唤作眇罗的君上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顾羽觞的杀意,竟然笑着念起了自己的真名,像是回忆起了很多往事。
他款着步子走到顾羽觞面前说:“多久了,该有好几百年了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但是我该叫你什么呢?顾羽觞?还是无名?你说我可笑,难道不是你更可笑吗?你的身体,你的名字又是谁给的呢?哎呀让我猜猜,是吴宁吧。”
眇罗说话时完全一副见到老友时的亲切样子,不过顾羽觞自然完全不领情,他一伸手把游雁仅剩的一丝魔气横在了眇罗眼前,冷冷地说:“我可不是找你来叙旧的,把庄楮墨的灵脉给我,否则你的下场不会比他更好。”
被顾羽觞捏在手里感受到了眇罗的气息,像捕到了救命稻草,也不管只剩下稀薄的魔气,也顾不上担心会激怒顾羽觞,只一个劲地用玻璃渣一样的声音咋哇乱叫道:“君上救我。”
眇罗只瞥了一眼,全然不在乎的样子,一旁的倒是巢南枝急得就要往顾羽觞身上扑过去。
但受到顾羽觞神识的克制,巢南枝已经定住无法动弹,他看着发出微弱求救声的游雁,恨不得和顾羽觞拼命。
眇罗倒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略带惋惜地看了一眼剩一口气游雁,淡淡地说:“游雁,我早说了你要吃苦头的。”
那话音刚落,不等顾羽觞出手,眇罗居然先伸手一握。
原本还在顾羽觞手里苦苦挣扎的游雁,只一瞬就彻底灰飞烟灭了。
“君上!”
看到这一幕的巢南枝眼睛都瞪直了,这就是所谓的奖励吗?他一整个瘫软在地。
连顾羽觞都没想到眇罗居然如此行事,虽然他早料到一个小小的游雁并足以作为谈判和威胁的筹码。
但就顾羽觞判断,眇罗之所以一解封就急着收服游雁,那必然是魔气不足,而游雁虽然法力低微,但却有着悄无声息收集大量魔气的本事,他对于眇罗而言应该是重要的一环才是,如今却轻易舍弃了,顾羽觞心想其中必然有诈。
眇罗全然不在意顾羽觞的想法,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依然稳稳地坐着,甚至笑着一挥手对一旁失魂落魄的巢南枝说:“南枝,倒酒。”
巢南枝闻言原本惊恐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神采,颓然地站起来,像提线木偶一般按照眇罗的指示倒起酒来。
青玉色的长颈酒壶握在巢南枝手里,像握着一只仰着引颈悲鸣的仙鹤,随着壶嘴倾斜,一股冒着黑气的浓稠液体注入同样薄壁青玉酒杯里,那黑色从杯身里透出来,把原本如上仙穿的青袍般的玉酒杯染成了浑浊的颜色。
“你觉得我是来找你把酒言欢的吗?”
顾羽觞虽然也说那是酒,但他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根本就是用无数魔气和灵气炼化出来的魔晶。
眇罗笑了笑说:“我们多久没见了,你难道一点也不想我,不想想我们的过去?而且你心心念念的东西,你不尝一尝。”
说着端起酒杯走到顾羽觞面前,将盛满了魔气的酒杯举到顾羽觞眼前,轻轻吹了一口气,一股微弱的魔气混着浊酒的刺鼻气味弥散在顾羽觞周围。
那是各种杂乱的魔气绞缠在一起炼化而成的魔晶,给元气大伤的魔元用来修炼魔气,或者让修炼者入魔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不过很明显,眇罗并不是为了要让顾羽觞入魔才演这么一出。
顾羽觞周身的杀气如山呼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天地,因为那魔气才到顾羽觞近旁,顾羽觞就瞬间感受到了里面有庄楮墨的微弱灵气。
顾羽觞仿佛看到之前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的庄楮墨,此时此刻正被无数虎视眈眈的魔物团团围住窥伺着。
顾羽觞握紧双拳,心里咆哮着‘他是我的,他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我的,谁都不允许拿走。’他要在这些窥伺的眼光下燃起冲天的怒火,要把它们全部挫骨扬灰。
那怒火烧穿了夸张的修辞,化为了实体,把眇罗在他自己魔域里布置的世外桃源全部碾成了齑粉。
连眇罗手里的酒杯,也炸开了花,碎片全部变成了飞刀将他划地满身是伤。
眇罗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飞得老远,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黑气,而巢南枝则直接被烧成了灰。
但顾羽觞的怒气并没有消下去半分,反而越发强烈,一切都预示着对于眇罗更大的折磨还在后头,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
顾羽觞一闪身,一只脚踩在眇罗的肩膀上,俯下身贴近他的脸说:“如果你是想激怒我,倒是大可不必,因为我从来不对死物发脾气,不过我再说最后一次,把庄楮墨的灵脉给我。”
原本还一派从容的眇罗这下也不淡定了,他感觉顾羽觞的神识直像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他囚禁其间。
眇罗作为魔君的异极三魔元之一,虽然并不是最强的那一个,但其法力原也仅仅只在古神之下,所以才能附身在吴宁这种级别仙主的躯体之中。
只是可惜,吴宁的仙体虽然是无可挑剔的容器,但也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吴宁这老狐狸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所以给仙体加上了极强的信印,所以眇罗几乎九成的力量都被这具躯体封住了。
他需要很多很多的魔气,也许整个五大部洲所有的魔气也还不够冲破吴宁的信印,这就让他被顾羽觞压得死死的。
当然这一点眇罗也都知道,所以他自然早做了准备,虽然还被顾羽觞踩在脚下,但还倔着,喘着粗气说:“别冲动,你要是在这里发动神域,那恐怕整个迷楼福地的活物可都会瞬间变成死物了,当然这些活物里还包括易鸢派来的那些真仙。你也知道,吴宁的身体可不听话了,你要帮我把这具身体的信印抹掉吗?”
听到眇罗这样一说,顾羽觞才反应过来,眇罗的魔域根本不是为了将他们与迷楼隔离开,而是正好相反,他是把整个迷楼福地乃至迷楼下界全部装进了魔域里,这消耗了他几乎全部的魔气。
原是得不偿失的愚蠢行为,但现在却成了一步妙招。
顾羽觞要想像对付游雁一般对付眇罗,那就不止是把眇罗的魔元吞掉那么简单了,他必须要先用他自己的神域将眇罗的魔域全部净化成澄澈的灵气才行。
但如果真这样做了,那被眇罗诓进魔域的一切活物就都会被顾羽觞清洗干净。到那时候可就不是一句生灵涂炭就能轻轻巧巧形容得了拉。
眇罗得了吴宁的仙体,自然也知道顾羽觞身上不得残杀无辜的信印,虽然下界那亿万万的无辜在上仙们眼里不过蝼蚁,顾羽觞当然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同情,但信印却是断然不能违抗的。
眇罗料定顾羽觞不会敢轻举妄动,却不曾想顾羽觞踩着他的脚全然没有放松,而且渐渐展开的神域也一点也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顾羽觞倒是加重了脚下的力气,语气里全是死亡的气息,对眇罗说:“难道你觉得把整个迷楼福地的灵气全部魔化吸收就能冲破吴宁的信印?还是你是觉得,只要有了那么一点可怜的灵气我就灭不了你了。或者你认为我会在乎信印的惩罚?如果必须要毁掉整个迷楼福地才能捏死你这虫豸,那就毁掉这里。只要能让庄楮墨活着,哪怕毁掉整个五大部洲又如何。”
一直到现在啊,眇罗才彻底慌了,明明之前一切都按照他的步调,怎么会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彻底失控了。
随着顾羽觞神域的展开,眇罗开始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怖,他甚至开始口不择言地说:“你已经彻底被吴宁收服了吗?你忘了我们曾经的愿望了吗?你怎么能为了区区一个吴宁的影子……”
顾羽觞的神域像一把利刃一寸寸地横扫,看不见的死亡以他为中心蔓延开,顾羽觞欣赏着眇罗慌不择路的表情,略带嘲讽地说:“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理由了对吗?连愿望这种可笑的字眼都拿出来了。那可不是我的愿望,而且你想要的,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如果你愿意帮我,就不会失败,我一直在等,现在时机到了。”
眇罗急不可耐地回答,明显是把顾羽觞的消遣当成了机会。
顾羽觞看他居然也会有这么可笑的一天,也配合着戏耍着说:“什么时机?”
“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些继承了古神仙灵的家伙会堕落。你看看我们周围,其实你都知道,什么为了避免生灵涂炭都是假话。洞天福地不管由谁来通知,对于下界那些蝼蚁来说都是一样的……”
不等眇罗再说下去,顾羽觞又重重地踩在了眇罗身上,废话都是废话,他一句都不想再听了,一刻也不想再耽误了,他现在只想快点拿到庄楮墨的灵脉。
“行了,听你说得我都头疼,念在多年的交情,让你留个遗言,但别太啰嗦,毕竟现在你已经是个死物了。”
眇罗瞪大了眼睛,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顾羽觞眼睛里,他居然已经是一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