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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绝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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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握杯小酌,忽闻得扣门声响,“李世兄,你在么?”
我手上一紧,起身应是,“在。”开门果见越莳站在门口,神色有些奇特,请他入内。
越莳瞧见屋内情形,不由一笑,“原来世兄在饮酒,倒是叨扰。”待他目光落上丢在床脚的却邪剑,笑容忽然微淡。
我请他落座,回身卷袖收起桌上一堆零碎,菱花镜飞入袖口之际,稍稍斜过,恰好映出自家一双眼睛,耳旁突然就响起茹苓那日说过的话来。
——师兄你脸上在笑,眼睛里结的全是冰碴,真是怪了,亏真人长得这么好看,穿得也这么好看,师兄你也不在意别人比自己长得好看,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我再回头时,越莳笑容仍旧如白日里温煦,适才的黯淡仿佛不过是道虚影,再瞅瞅他衣服,淡青云纹,果然又与白日不同,与他玩笑道:“真人来得晚,酒壶都空了。”
越莳笑道:“那是我来得晚了,”神色又有点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笑起来,“真人有事?”
越莳侧头,耳尖微红,吞吞吐吐的道:“我房间与邹氏伉俪相邻,嗯,略不安宁,不知可否与世兄借宿一晚?”
我讶然失笑,见他头侧过去,脖子上都染了层粉红,想来邹氏夫妇定是不安宁得很,让这位新郎官坐立难安,当下应是,“自然,这里确实清净。”待他坐下,自己踏步而出。
越莳喊住我,奇道:“世兄哪里去?”
我挑眉笑道:“我不怕吵,换间房就是,真人好好休息。”不等他再开口迈出房门,匆匆离去。
我当然并没有去他的客房,而是在微醺中登上甲板,于漫天星月下,独面不尽波涛。
腰间空落落的,却邪并不在那里。
若风霜雪絮皆可为剑,何惜区区一柄却邪?
——我当穷尽人力物力,为师兄寻一至剑。
——这剑悬窗两百余年,日夜所见,却不过徒增伤心。
为谁寻剑?为谁伤心?
除非同境有意间隔,世间万物本无半点瞒得过大乘境尊者。
天妖洞穴那日,顾惜崇手臂为谁鲜血肆溢,又颤声在呼喊谁。
自然是真。
然而当年李阁被诳救人,身陷四绝阵,终于万剑穿心。
同样是真。
不记恨,并非不记得。
李平生平不曾沾杯,不尽酿偏又后劲十足,我初时不过心绪翻波,到后来脑子也跟着翻波,若此时强敌来袭恐怕能手创一套醉剑。
运行真识这丝醉意自会化为虚有,然而却难得这场夜风海浪,白船孤帆。
愿醉去。
我支起眼睛去看天穹,星子朦胧明明昧昧,万万千千摇摇欲坠,终有颗化为流星,直堕眼前,一时光华暴涨,照亮方圆半丈。
咦?这流星怎么形状有点怪……鱼怪?
我用力睁眼,看清面前光芒闪闪的一团,原来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只胖鱼。它形似涨气河豚,肥嘟嘟圆鼓鼓,个头要大上不少,且周身灿灿发亮,此时一对鱼鳍上下翻动,努力在空中支撑。
胖鱼停在丈余之外,高及胸口,俩只绿豆小眼紧紧盯住我袖囊,身上紫碧双色不断交错闪动。
我笑起来,“想要不尽酿?”
胖鱼登时变成葱油油一片,鱼鳍摆动犹如风车。
我板起脸,“没钱,不给!”
双鳍摆动渐转缓慢,胖鱼缓缓浮升,直到与我双眼等高方停,面无表情平视片刻,忽然张开嘴,一股水柱直直喷上我脸。
我抹掉粘上脸的海草丝,上前拎起拼命扑动不停的鱼鳍,扬手一甩,胖鱼在空中打个滚儿,噗通落入海中,
我眼见那团光影直直坠入海底,紫碧两色剧烈变换,也不知在像谁告急,不禁扶杆失笑,笑容还未淡去,光影倏闪,那胖鱼已再次飞回眼前。
它周身水意淋淋,俩眼鼓鼓瞪我,肚子涨得更圆,张嘴便欲再喷,我如何能让它故技重施,当下一巴掌堵上鱼嘴,抓起来丢得更远。这次力气不小,就胖鱼这份量保准一下子坠到海底。
等上片刻果然悄无声息。我满意拍手正欲转身,忽闻潮水微微异响,一团紫光自海中摇摇晃晃浮起,顷刻间便至眼前。
我斜倚船栏冲它直乐,“还来?”
胖鱼吃过两回苦头,身体也跟着瘪了一圈。它双鳍缓慢摆动,上上下下的晃悠,忽然张开嘴,但听叮咚一声脆响,甲板上已多出小截红珊瑚。
我哈哈大笑,将珊瑚踢回海里。
胖鱼身体蓦的缩塌小半,绿豆眼毫无光彩,鱼鳍也扇得有气无力。
我笑着与它商量,“做我半宿夜灯如何?换你酒就是。”
话音刚落,胖鱼再度鼓圆似球,全身碧色大闪,双鳍刹那扇呼的是朝气蓬勃,风声四起。
我倚栏而坐,从袖囊里掏出那本昆仑奇侠传,发现这个亮度正好,朝努力发亮的鱼灯满意点头,“不错。”当下兴致勃勃读了起来。
这本终点文还不错,就是开头郁闷点,主角父母双亡身世寥落,又果不其然岳家势力,惨遭退婚,不过我知道这都是铺垫,以后定能大杀四方号令群仙,果然主角拜入山门后便风生水起,(女)师傅是绝世美人,对头是刁蛮仙(女)二代;敌人乃绝代妖人(姬);有(女扮男装)高冷友人时时援手;山中有(母)狐送宝,小境有仙人(女)奉上秘籍……
我正看了小半本,多少总结出点东西,总之这里面男修都坏人,越俊越坏;女修都好人(就算现在不好后面也会变好),越美越好;我这张脸进去估计能轮上个路人甲,再毁个容说不定还能抱上主角大腿。
我正浮想联翩,忽觉头顶发沉,脑袋上已多出个软囊囊的东西,而眼前光芒愈发炽亮,照得墨字格外清亮。原来胖鱼嫌干活累,索性趴在我头巾上偷懒。至于那软囊囊的物事,不消说,正是它的肚皮。
我也不在意,头顶胖鱼灯继续往下读,第一本快结束的时候主角已诸美环绕,神功大成,更得承神秘仙剑,与魔道将有腥风血雨。
眼见着要翻倒最后一页,四周灯影忽转暗淡,头顶软肚皮上上下下起伏,甚有节律,当是不识字的胖鱼忍不住犯困入眠。
我的手指胶在此页不动,在渐渐暗下的青光里长望深海。
星光跌落海上,幽蓝潮水中碎光点点,亿亿万万跳跃不止,如真似幻。
乍然望去,宛如环绕三千界天之外的那片星野,漫无边际不知源头不知归向的虚存星野。
三千界人人皆知,若陷入虚存星野多半将会迷失于时空长河;而身亡之后,便是最后的回忆也将被生生抹去,再怎样亲朋挚爱也不再记起,恰似这个世间从不曾来过。
如此凶险之地,便是大乘境,亦心存忌讳极少踏足。
那时顾师弟神识传来最后一线音讯,正是来自此处。
如此险境驰遣分身已无用。我携长孤夜骋百万里,在虚存星野内寻觅师弟踪迹。
虚存星野无昼夜,我不知外间岁月轮转,只记得涉过不同维宇,也趟过时光之河,击破过上古神帝的华胥梦,也埋葬下了刑天的头颅,始终不曾停步,最后终于一处星隅触到他余下灵痕。
星隅狭长崎深,幽黑无极。
平生初次,长孤剑踌躇不前,待我执意向前,忽起哀铮。
我弃剑而去,孤身直入那片星隅。
其后种种,便转模糊。
只隐隐记得,四绝阵内,顾惜崇的冰魄剑与越莳的连狄符。
而最后一点记忆,则是万剑来袭,排山倒海的锐鸣。
不知冥冥中果有这般凑巧之事,千重李阁身陨,岳襄李平也同时遇到魔修伏击,险险去见道祖他老人家,千钧一发之际总算被师兄及时救下,却又随即陷入昏睡。
岳襄上下不知其时我三魂七魄正缓缓归一,不免认定受创过重将要不治。茹苓每日都跑到床头哭,直哭到我某日睁眼方罢。
我醒来后曾有整月一言不发,严柏还当伤及神智,常常提心吊胆的晃手指,小心翼翼发问:师兄师兄,你看看这是几?
终于有一日我被问得烦了,拿起剑鞘朝他脑门重重拍落:是二百五!
旧事趁长风而来,涨满白帆。
故友昔年曾有一问:亘古以下,飞升者不过二人而已。无数人修行终生,亦不见大道回应,却又误了红尘悲欢,一生徒然死寂空漠,此事何解?
我摇头:此事无解。然而修行之事,虽道途唯一,却也与大道无干,不过是本心而已。
何止道途,与人与事,莫不如是。
忽然间紫芒大作,头顶软囊随之绷了两绷,胖鱼已经醒来,重又努力发光。
本页最后一行亦是这初部最后一句,交代得十分明白——
龙星宇昂首大笑,用力从山壁中拔出这柄剑,只见十尺剑身异彩闪烁,光芒万丈,绝顶煞气上穿苍穹,下裂地府,剑柄上两个惶惶大字,“帝仙”!
我精神一振,迫不及待翻过最后一页,不禁微楞。
原来最后这页不见文字,只有一柄长剑横跨两页,剑身狭长,周围围绕五色祥云,剑首缀满硕大宝石,五光十色好不耀眼,宝石拼出两字——帝仙!
我看得心满意足,抚掌赞道:“好剑!”
此时不远处亦有人异口同声,“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