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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回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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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倒是难得的甜睡,珍珠起晚了。初夏的清晨还有凉意。
她第一次仔细地披好了外衣,去厨房忙活。
依旧是佛手柑作配菜,珍珠看着手下的金黄澄灿的食材,眉目舒展。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珍珠看了眼,竟然是丈夫。
她突然心慌,手也还没擦干净。正手忙脚乱间,电话挂了。
等珍珠擦干手点开屏幕时,收到了一条短信。
这是他们第一次不用微信交流。
珍珠认认真真看完了那条短信。
她知道了那个女人原来叫乔乔,是个二十三岁的小护士。乔乔怀孕四个月了。
屏幕上字字都是颤抖,愧疚,苦痛,隐忍。
珍珠想象得到打字时那个男人为难的模样,却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他的欣喜。
菜篓里有个坏了的佛手柑,已经干枯了,扭曲乌黑,僵直如同长指甲的女人手。
珍珠第一次怀疑大学时引以为傲的数学能力,原来丈夫不止出轨一个月半了啊。护士与工程师,是六个月前么?珍珠算不出。
她弯腰想捡出那个佛手柑。一个没拿稳,坏掉的佛手砸在脚边,四分五裂。
这天晚上,珍珠五年间第一次梦见小敏。
那时候珍珠在一家面包店做兼职,她做限量供应的红茶面包。面包微红色,混了茶叶碎,刚烘好出炉时,香浓迷人,是店子的招牌。
小敏有次来看她来晚了,见到给她做的面包冷掉了没了红色,很不开心。
珍珠笑着安慰她也没用。只见那双丹凤眼黯淡,说面包得趁热吃,就像人一样。
珍珠流着泪醒了。
沈珍珠三十岁这年离了婚。同年,沈父去世。
珍珠没要车子房子。前夫家里实在过意不去,将五年间家里的积蓄给了她,里面还有二老大部分的养老金。
珍珠不想要的。面对前夫一次次地到访清溪村都客气招待,礼貌拒绝。
后来操办葬礼。珍珠才无力地发现:一个五年不工作的女人,甚至给不了老人一个体面的葬礼。
最后一次,珍珠接受了。
珍珠和母亲住。五年了,清溪镇山水依旧。
母亲这一年老得很快,珍珠熟练地接过家里的大事小事。邻里左右见她,都说珍珠依然和出嫁时一样漂亮。
是的,珍珠知道自己样貌变化不大,但是她老了,心老了。
第一次离开这里时,她和小敏十五岁。如今,她三十岁又回到这里。
珍珠以为,绿水青山,这就是她的后半辈子。
直到最后一次知道小敏的消息。
搬离了清溪镇四年的贺家人回来了。那天,珍珠在村口歇晌。有人叫住她:“沈珍珠?”
她看过去,是几个脸庞熟悉的年轻人。为首那个人,珍珠的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唐凯!
三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眼底都是血丝,周身都是戾气。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珍珠眼前发黑。
惊痛地猜疑中,珍珠晕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是熟悉的被子床褥,一双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她的。
是母亲。
珍珠有些疑惑地望着静默的母亲,接着很惊讶地勉强起身:“妈,你——”
面前的女人黄褐色的脸庞饱经风霜,皱纹如同沟壑。可珍珠见到她哭得比父亲葬礼时哭得更绝望怆然。
“妈!妈!”珍珠的泪也急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阵心慌。
母女俩这么无头绪地弄了一出。
平复后,沈妈妈说:“小刘医生说,你小产过,不超过两个月。”
那双依旧睿智包容的眸子盯着她,珍珠再说不出话。
珍珠颤抖着闭了眼。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慢慢发酵,她咬牙,不给任何答案。
空气里死气沉沉。
许久,那双枯如树皮的手又覆了上来,安抚着来回按她冰凉的手心。
是儿时的温柔。
母亲低低地叹气:“造孽——”
泪如珍珠。
珍珠在床的这半天,贺家已经很快安顿好了,看来是不打算久留。
他们的确是因为要紧的事情回来的。珍珠先头看见的几个年轻人,是小敏长大了的弟弟们。他们遵从难产而死的姐姐遗愿,将她葬在老家。
灵堂已经架起,唱丧的声音哀转低长。
珍珠穿着之前的白裙,看着灵堂正中,照片上丹凤眼笑得飞扬,灵动多情的年轻女子。
你真的嫁了唐凯。
也真的为他生,为他死。
也就是再见到轮廓与当年差不多的唐凯,珍珠想起了很多她忽略的画面:一脸不耐烦的男人给小敏念英文,女孩托腮幸福地笑着望着。
很多次,珍珠以为那只是情侣间的情趣。而现在她懂了,颤抖地捂住脸。
年轻的沈珍珠永远不理解聪慧美丽如贺敏,怎么这么自甘卑微。
是呀。
这么个聪慧不输她,美貌胜于她的姑娘。
她初中后选择早点就业养一堆弟弟,自己想的是她的高消费无法支撑;她谈了一段段恋爱好像生怕嫁不出去。而自己只是想着她的多情……
这就是她自认为最了解的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
原来沈珍珠对小敏,不及小敏对她的万分之一。
她沈珍珠凭什么这么骄傲。看低了贺敏的才情,也看低了她的爱情。
如果当初不选择任性离开,再多点耐心。
会不会,她就能看见三十岁的小敏了?
珍珠再也想不下去。
那之后的珍珠有些精神恍然了,身子极差,夜不能寐。
沈妈妈反复带女儿上城里的医院。从县里到市最后到省,都说是小产没养好,伤了根骨。大大小小的药开了很多,只能慢慢调养。
可珍珠自己清楚,永远治不好的。
看着原本该好好养老,却为了自己终日奔波的老母亲。珍珠自愧心痛,却做不了什么。世界上父母的意愿是永远违背不了的。
之后是苦病的十年。
珍珠四十岁的时候,沈妈妈去世了。
走的时候,老人神态安详,只对珍珠说了一句话:阿珠啊,放过自己。
珍珠握着那双尚有余温的手,哭得像四岁时丢了糖果的自己,惨烈且撕心。
从此,珍珠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人。
这一年清溪村的一个小山头被开出了金矿。国家的政策很快下来了,原本渐渐繁华的山村步伐更快。
因为珍珠是村里不多的几个高学历的村民,还是含金量极高的滨江大学,受到了关注。
村长满脸激动地敲开珍珠的家门,提出要她担任党支部书记的邀约。
中年的沈珍珠这一刻却有点恍然,她想到了二十三岁的她,拿着这份学历跑遍了滨江城,连连被拒的困窘。
她笑了,是对世事的宽容,也是低嘲。
所有的事情都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前路风光正好。
三年后,村干部组织旅游考察,他们到了西安。
这是几十年后,珍珠再次来到这里,也是她这辈子第二次到北方。
大家去了必游之地——弘化寺。
弘化寺,南山区。
珍珠脱队的时候独自走到那座木房子前。
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
木门敞开了。
美丽的老板娘。
那不是阿碧。她搬走了。房子卖给这位姑娘,同样作民宿的经营。她早就走了——这么多年了啊。
珍珠还记得当年她指过的路,直走,路过弘化寺。
也就在那个斜坡附近,她见到了她!
凤眼红唇,艳光犹盛当年。
四十出头体弱的珍珠,像风一样追了上去!
上坡、拐弯、绕行——到了终点。
珍珠看着那道轻盈的身影掠过庙门,她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裙角,袖摆,发丝——就要碰到她了!珍珠伸出手,想要拍拍阿碧的肩。
“施主。”一股凝滞的力量点住了她,珍珠有点愤慨地回头。
灰帽布袍,是个老尼姑。尼姑双手合掌,作了个揖。
珍珠一时管不了那么多,她急急回头——面前,再无那人影。
竹影簌簌,山风清爽,珍珠只觉得后心发麻。
珍珠留在了西安。
同行的人回了清溪镇,笑着说弘化寺能治好沈大婶多年的病。
香在焚。白烟袅袅但静定地,如冲天一线。静慈缓缓掀着历书。
时间过得特别慢。
珍珠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她大半生不信神佛,可这寺庙的确是让她十年来第一次睡得安稳的地方。
珍珠半是调侃地问:“大师今日有何指教?”
静慈低眉,只看着眼前的地:“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何以至此,亦是因与果,这几天好好静修一下。”
珍珠没忍住笑出声。
静慈师太其实也只比她大了十来岁,在第一次见她就说她有佛根——要不是弘化寺香火鼎盛,寺庙里也不收她香火钱。珍珠一定以为遇到骗子了。
比如这几天,静慈就天天这样“点化”她。
有一点静慈倒是说的准确,她三十岁的那场遭遇伤了基底。令珍珠由衷敬畏的还有:师太还会针灸。
珍珠用静慈教的方法打坐,静慈取针,朝她耳后露着的地方扎下去。
“哎呦——轻点!”
今天这针扎得很疼。
“今天又看见她了?”
施针的时候静慈不像个尼姑,倒是喜欢闲谈。
珍珠知道她讲的是早晨挑水的时候,自己盯着师太带来的女客许久。
“嗯,看她像一个人。”
“废话。不像人还像动物么?”
珍珠笑开了,耳后依然很疼,也精神舒爽。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斑驳的图案,朝生暮死,却也生动至极。
不管是阿碧还是小敏。
对珍珠来说,那都是过去的人了。
一个是对二十三岁时自己选择了婚姻弃了自由的执念;一个是对忽略那么多少年时光的真情寡薄的自己的执念。
却是这些无法圆满的永远,成就了她的一生。
她是从小就渴望完美的沈珍珠,她的爱情,友情,婚姻都不完美。
但每一次,她都做出了最不愧于心的选择。她没有活得失败。
朝鼓暮钟,珍珠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她决定长留于此。
六月十四这天,珍珠受戒。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戒场露天。珍珠长跪在地,双手合十。
老师太道:“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珍珠垂眸,眼神澄净。四十三岁的女人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只有又留了多年的发依旧乌黑柔顺,那发散了一背,都似破碎黑缎。
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一绺一绺剃下了。
在场的尼姑念着偈语。
转瞬,四大皆空。
沈珍珠消失了。
她法号寂闵。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百代之间,皆为过客。
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继续慌乱着,惶恐着地走着。
足音逐渐模糊渐远,风声雨声,呼吸吐纳。
又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