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山光》聊夏

3、花酒醉

　　自人间一趟，又过了百年。山林冷清，百年间便只有一仙一云而已。

　　我百无聊赖，渐渐也大胆起来，在山林间窥探人间。然而时间一长，所见不过是往事轮回，无聊至极。

　　有一日我摘了几片青翠的竹叶，正品尝叶尖的清露。澜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一慌，清露就洒了出去。

　　我心中愤懑，却不敢发作，只好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道：“今日牡丹仙子诞辰，想必宴席上有许多仙露琼浆，你可随我一道？”

　　一听到“仙露琼浆”，我的眼睛就亮了，将先前几分不满全然抛却，只眼巴巴地看他，忙不迭地点头。

　　要说我们云，虽然各种佳肴美馔都能吃点，然而最爱的依然是各种各样的清水甘露。

　　我们到了宴席上，澜竹与众仙相谈，我便在其间乱逛。趁无人注意时，偷喝几杯清茶醇酒。然而酒是好酒，茶亦是好茶，竟都是我过去乱逛，偷尝过的。也不知道是牡丹仙子诞辰的排场不够大，还是从前的我过于神通广大。当然了，区区本云我呢，自然是偏向于后者。

　　这时候蓬头散发的酒仙提着一葫芦酒来了，所到之处，酒气溢满整个宴席。他向宴席中的牡丹仙子走去，顺手从一旁盛放的牡丹花蕊采来几滴露水，他又揭开葫芦的盖子，随手一洒，露水化入壶觞，一瞬间带着醉意的牡丹香气扑鼻。

　　我心中一动，这酒可不是我苦苦寻觅半天的佳酿。

　　我眼巴巴地看着酒仙将新酿的牡丹花酒递给牡丹仙子，又看着牡丹仙子接过酒笑着道谢，然后她便将酒递给了身旁的小仙侍。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偷溜到那个小仙侍身后，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葫芦酒。只是我该如何骗来那酒，倒真是一个问题。眼看着小仙侍就要走远，我忽地灵光乍现，从袖里拿出几粒小石子，往小仙侍腿上一扔，他果然站不稳了，捧着酒摇摇欲坠，我趁机跑到小仙侍身边，及时扶住了他。

　　他被吓得一愣，还未回神，我就飞快地抱走花酒，面上笑呵呵的，十分友善地说：“仙友，不必同我客气。我好人做到底，便替你去放酒吧，反正也没几步路了。”说罢，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径直就走。

　　走了好一会，才听到方才的小仙侍回过神冲我喊道：“多谢仙友！”

　　我背对着他摇了摇头，其实笑得合不拢嘴，美酒啊美酒，就是我的了。

　　那小仙侍一走，我就偷拿出早已备好的酒壶。我也不是贪心的云，只倒了二三两酒，然后便逃之夭夭了。

　　找了一处僻静的牡丹花丛，我喜滋滋地喝牡丹花酒了。这酒酒味极淡，入口时只一股甘甜清雅的牡丹香，多品几口又有几分幽微的酒意。不过于我而言，好喝虽是好喝，酒味还是淡了些。

　　我偷的酒太少，没喝多久，酒壶便空了。算了算时间，也是时候去找澜竹了，我站起来，竟一下没站稳，又坐回了花丛里。头也忽然晕了起来，试了几次，才勉强站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力。这酒，后劲还挺大。

　　我向前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头更加晕了，随时就要倒下。忽然，我面前拂过一阵清淡的竹香，这熟悉的感觉，不是澜竹还能是谁？我感觉他的气息就在我面前，便放心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果然已经回到了山林。本想去找澜竹负荆请罪，只是找遍了整个山林，却不见澜竹。

　　又过了十几日，澜竹依旧没回来。我心里有几分忧虑，我该不会醉酒做了什么糊涂事，惹澜竹生气了吧？然而任凭我绞尽脑汁，实在记不得自己醉酒后的模样了。

　　澜竹回来的那日是十四，月亮已近似圆玉盘。我独自在他书房外的台阶坐了好久，等到都有些困倦了，正准备回房休息时，澜竹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那一刻，我忽地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看他，他依旧是那般清隽雅致的模样。他也低头看我，月光正好落进了他明澈的眼眸，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想看清他眼里的明月。此刻月色如水，我一袭白裳染上了月光，慢慢地，我站在他面前，忽然发现自己也不自觉地入了他的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是犯了错的。我只好依依不舍地挪开目光，又垂下头不让他瞧见我，带着几分窘迫：“我那日……那日不该偷酒喝，要是我给上神您惹了什么祸，或是醉酒做了什么，您都罚我吧，小云甘愿受罚。”

　　他却忽然轻声笑了笑：“那明日便随我去趟人间，是有一事想问你。”

　　我点点头，澜竹这样说，语气也这般平和，应该没有怪我的意思吧？可胆小如我，又不敢多问，怕他忽然变卦，万一去人间就要了我的命呢。

　　于是，我恭敬地拜别了澜竹，溜之大吉了。明日之事便明日再道了，今夜我还是睡个好觉罢。

　　梦中，恍然又回到那日，澜竹清冽的气息将我层层包围。

　　他一路带着我，很快就回到了山林。人间的疾风呼啸而来，冷厉的风吹散几分浓重的酒意。我晕晕乎乎地睁开双眼，看见澜竹墨青色的罗衣，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蹭了蹭，想让他替我遮住风。可是我刚靠上去，他突然就退了一步，我一时站不稳，又急急往他那里倒去，他这才勉强伸手扶住了我。

　　我喝了酒后，胆子格外大，觉得自己跟着澜竹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不过借他遮遮风，他竟然这般嫌弃。

　　我正陷入种种埋怨，心中十分不满，结果澜竹一下松开扶我的手。心里的苦瞬间溢满，忍不住哭诉起来：“你这般嫌弃我，当初还不如让我直接去了人间，一了百了。每天让我待在山林，经常语焉不详，总是吓我，我辛辛苦苦照顾你。今日喝了酒，没什么力气，都不肯扶我一下。”

　　忽然，又一阵冷风刮过，我哭闹着又往他怀里钻，嘴里哼哼唧唧：“我不管，你要替我挡风，就要，就要……”因为害怕他又推开我，我又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裳。

　　他似乎略微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妥协了，任由我抱住了他。

　　也不知在原处停了多久，我靠在澜竹温暖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直到澜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轻声唤我，我才醒过来。

　　“先回房间吧，小云。”他的声音清冽又带着些许温柔，让我忍不住顺从。

　　我依依不舍地放手，从他的怀里出来，往房间的方向去。刚向前踏了一步，腿一软就急急地往地上摔。只听“砰”的一声，整朵云重重地坐到了庭院的青砖上。

　　澜竹飞快地蹲下身来，语气有些焦灼：“没事吧？”

　　其实我只是一朵柔软的云，摔下来一点也不疼。可借着月色，看见澜竹忧虑的神色，我不知为何，故意装作很疼的模样，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担忧地看着我，竟有几分无措，是我不曾见过的样子。

　　梦里的我又得寸进尺，一边啜泣着，一边胡说八道起来：“那我要你抱我回去，我疼，特别疼。”

　　他抱着我回房间，一路平稳，这一次还贴心地为我挡住了风。我暗自窃喜，等到了房间，他要放我下来的时候，我觉着该感谢一下他。

　　想起从前听说木樨仙子为报答救命恩人，甘愿被贬为凡人，以身相许的故事。不过，“以身相许”着实大了些，可他确实待我很好，我醉了酒还带我回来。

　　于是，我借着酒意，忽地亲了他一下。同他周身的冷意不同，他的唇是滚烫的，短短的一瞬，我似乎就被热气焦灼，就像从前在天宫不小心撞到了太阳，整个身子烧了起来，脸色大概比方才醉酒时还要红。我有些窘迫，梦里的我竟然如此放荡，实在不该、不该啊。我怕他看见我绯红的脸，只得埋进他的怀里，不去看他，装作自己又睡了过去。

　　他依旧抱着我。许久，才将我轻轻放到木床，又贴心地为我盖上被子，他没立刻走，那股清冽的气息久久萦绕。我全程都一动不动，生怕他看出异常。

　　也不知他在此处站了多久，我渐渐困倦起来，不注意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