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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参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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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天后罢朝一日,没人敢猜缘故。
不仅朝臣百姓们不敢猜,连宫中人等亦是噤若寒蝉——奚贵主一死,奚家满门的荣宠就到头了,乃至公子煊都关进了天牢,这定是出了逆天大事——不要脑袋的才会去探听。
又一个夜幕降临。
荣菲端来安神汤,求着御案前枯坐的天后:“天后彻夜未眠,如此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请饮了这汤,去安睡片刻吧?”
天后木然摇头:“闭上眼又如何?纷至沓来,尽是噩梦。”
“事情全过去了。天后这样,少君更要担忧……”
“轻姬?我几乎忘了她。她还在殿外吗?”
荣菲答:“臣下已劝过少君,少君是明事理的,半时辰前回去了。”
天后轻呵:“她何曾明过事理啊?自她进宫,多是煊陪伴左右,以她的心来论,该责怪我铁石心肠,她等在殿外,两分担心我是真,余下八分,只怕是想为煊求情。”
“天后,少君不是薄情不念亲恩的人,她当真……”
“好了,不用说了,不想听。”
言语之间,一名内侍奔跌进殿,他急着禀告:“小奴万死!禀天后,孙医官传话来,张相、张相怕是不行了……”
今岁自张相病重,宫中的孙医官就领着一个年轻徒弟留在了张府,今日,孙医官慌张叫人进宫通禀,话语不再婉转,而是直白得刺心:张相的大限恐怕就在今夜了,她病入膏肓,往日多数时候神思昏茫,医官黄昏之际开始用老参给张相吊着最后一口气,只怕是熬不到天亮了。
天后匆匆要赶到宫外去,她出了长明殿,忽想起什么事,定定地在幽凉夜色里站了几瞬,随后吩咐荣菲准备干净衣裳,先去了天牢。
煊从来没有到过张相府。
这是一座凋敝的府邸,大而没有人气,他等在屋外的时候,望着廊檐垂下的枯草,心原上也跟着枯萎、跟着堆积起千万年荒凉的风雪。
弥留的张相面上有了些许光彩,她看见天后来了,急急要起身,天后轻轻按住她:“你我君臣之间,用不上这些虚礼。”
张相今日的兴致格外好,她谢过了天后的厚爱,之后不知怎地聊说起了年轻时的趣事,说着说着,自己偶尔也笑得止不住。
孙医官愁容在侧,他总在看滴漏。
天后注意到了孙医官的目光所向,知道时辰不多了,不能由着张相自顾自兴致勃勃说下去了,她屏退了医官、小童、婢子等人。
张相想叫住小童:“小子无礼,怎也不为天后换盏热茶?”
天后握住张相的手,她对这位肱股老臣始终是和颜悦色的:“张卿,你还从来没有见过煊吧?”
张相赧然:“臣下无用,这副身子骨不济,长年反复病着,只能囿于府宅的小小天地,委实不曾得见公子……”
“不妨事,我今日将他带来了。”
天后即转头朝外呼道:“进来。”
何用多说呢?
煊的模样,肖似离去之人,那双俊朗眉目,更是一见便知。
张相见了从门外进来的青年,登时潮了眼,她颤颤巍巍爬起。
煊拘束地走近前,天后朝他说道:“跪下。”
颀长的身影再走上前几分,默默揽衣,俯首跪在榻前。
张相惊愕:“这……”
“奚贵主做下一桩糊涂事,早年他诞下死胎,奚家寻替补之法,派出的人误将相府的孩子抱走……”
之后事,不需赘言。
张相老泪纵横:“我与夫郎相携半生,唯此一子,十数年多方寻觅皆是音信全无,本以为他已不在人世……儿啊,竟是同在一城,形影参商,至死方见!”
煊看她向自己伸出枯瘦的手,奚贵主临去的容颜交叠在他的眼前,他心尖寒颤,赶忙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张相的手抚摸着他的鬓发、他的脸颊,替他擦了面上泪痕,煊听见她的哽咽:“欺君实乃死罪……若臣下对华音尚有微末之功,还请天后宽宥,叫这孩子活命,给他一条生路……”
煊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张府的,后来他仍旧回到了黑暗逼仄的天牢中。
张相在那夜死去了。
那个中夜,煊从宫门下经过,看见宫中缟素,奚贵主该有的尊荣并未被剥夺,天后应诺不追究奚家的过错,奚家也没受重创。
星辰寥落,天高地阔。
被遗弃的,仿佛只有他一人而已……
天牢里的光线永远昏昧不明。
作为张府唯一的血脉,煊不能为张相守灵,更不能为她送葬,煊知道,他的事不能令外人知晓,尤其是在这样的关头。
王城里有无数贵族在蠢蠢欲动,她们在新政中折损了威严、失去了家财,张相故去,相府余威随着黄土掩盖而淡化,天后被斩去了一条臂膊,她可还有心思来应对贵族们的围攻?
“天后……天后……”
煊骤然惊动,他喊来守卫,他要见少君。
轻姬不懂政事,不知权谋,她只知道,贵族或有不臣之心,煊教她张相随葬王陵,教她仗剑去王陵侧寻天后,自此月余,无论天后离宫、上朝,她都在咫尺,有一人诋毁张相她必拔剑威吓,而胆敢有人意欲逆新政,她必以手中剑击之。
久之,王城人尽皆知,天后少君一体一心,张相功高,功臣虽已故但新政不可违逆。
尘事渐定,轻姬开始为煊求情,天后屡屡不应。
轻姬言道:“三哥无罪。”
天后冷面提醒:“他早已不是你兄长。”
“好吧,煊……煊哥……”
“再说最后一次,他不是你兄长。”
轻姬急躁:“无论他是不是我的兄长,在整件事里,他没有做错一分一毫,他是无辜的!”
天后掷了手中朱笔,拍案怒起道:“他无辜!那我去降罪于谁?是死了的奚氏,还是死了的张相?”
轻姬愣怔:“为,为什么非要降罪?”
“因为我咽不下这口气!”
“因为这世上竟敢有人将我当傻子一般戏耍!”
“我给了他锦衣玉食,给了他富贵荣华,你若不回来,我险些连整个华音国都给了他!尊位之上,王族血脉几乎断绝,我愧对先祖!”
轻姬明白,她明白天后的愤怒了,但理智告诉她,煊确实无辜,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他不应被这场滔天风浪波及:“可是母亲——”
“你不要再说了!”
天后半分余地都不留给她了。
“你再敢为他求情,我即下令立刻杀了他!”
她的母亲总是这般独断,说罚就罚,说杀就杀,轻姬也忍无可忍吼出心里的话来:“是煊教我帮你,是他教我和那些贵族对抗的!就算你想要他的命,他也尊你敬你,愿为你分忧,而母亲却不如他一样大度!”
……
轻姬踏进天牢之前,靠在墙后调整了心态,努力地撑起一张笑脸,然而一踏进天牢,她全然笑不出,只剩惊、只剩怒,抓狂到想拆了整座天牢。
一只长尾巴的老鼠,走走停停,见人不惊,在天牢里堂而皇之地穿行。
“这里怎么会有老鼠啊!!!”
煊都被她吓了一跳,扭头来看。
轻姬气得发抖:“都到这种地方了,你还有闲心找本书来看???”
天牢的牢头被喊过来,骂个狗血淋头。
轻姬责令改善,牢头满脸苦兮兮:“少君,不是我要故意推诿,这有鼠虫,很正常的……这是天牢啊少君!”
“我不管!那就整个天牢全都打扫一遍,下次过来,我要再看见一只老鼠、一条臭虫,你就给我吃下去!”
煊合上书,坐在气窗漏下的狭长光束里低头笑,这小蛮子还是从前那样,没半点道理可讲。
后来,托轻姬的福,煊过上了干净些的日子。只是老鼠还是聪明,有那么几只漏网之鱼,躲在洞里不出来,后来太平了,也机警仅在半夜出来溜达,在墙角发出沙沙的细响。也挺好,天牢如今只关着他一人,太静了。
不知怎么地,想起轻姬抓蝉的事。
原来寂寞的人,会挖空心思去找看上去没用的乐子。
“轻姬……原来那个时候,你真的不快乐……”
炎夏过去的时候,天后自张相离世后,第一次踏足天牢。
煊被关的数月,天后心头的恨未有半刻消失过,她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花高价请来霜花刃寒霜,你想做什么?”
煊讶异,她居然一早洞悉此事,尔后即又平静,她是高高在上的天后,王城自当遍布耳目,知道此事有何难的?那也会知道,是姜山为他将霜花刃寻来。轻姬每次来,不曾提过姜山如何如何,天后知道所有的事却迟迟无有动作,或许说明,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母后……”
他笑了笑,甫张嘴就自觉错了,今时今日,他没有资格这般称呼眼前的华音至尊了。
“天后知道的,我什么也没做。”
“便是念在你悬崖勒马,念在母子一场的情分上,我才赦免你的死罪。煊,去枯叶城自生自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