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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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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改身处在黑暗中,其实很容易混淆时间。不知道自己进来多久了,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距离。
他翻开罗盘的小铜盖,追踪阿簇的指针稳稳地指着前方,谢改便知自己的方向没错。
罗盘的小铜盖合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在静寂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荡。
谢改再向下走了一段距离,感知到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峭,且无法再很容易地找到落脚点,他在一个地方搁停了许久,总觉得好像哪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浑身麻嗖嗖的。
谢改周身渐渐凝聚起湿润的白雾。
他一身敏感属性与水相连,可是地下太干燥了,令他有点难受,只能努力汲取空气中微薄的水汽。
这需要时间。
谢改有一点一直想不通,他死过一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个人了,可上天在赋予他非人力量的同时,为什么还保留了属于凡人的脆弱、娇贵的体质呢?
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水汽缓慢成形,一层水盾柔和地包裹着他,谢改没什么顾忌,脸朝下,一跃而下。
他在心里计算着自由落体的时间,越意外地发现时间拉长到无限远,仿佛深不见底。而且下落的过程并没有那种沉钝感,反而像在水里不断下坠。
这里没有空气!
谢改后知后觉发现异常,心道:“大意了。”
他很有可能进入了一个自己都无法掌控的空间。
终于在手脚麻木之前,谢改触到了地面,脚踩实地的感觉令他长舒一口气。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阴霾薄雾顺着地表蔓延开来,四下静寂,连风声都不闻。
谢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碑亭,红梁碧瓦,走近了,能看到碑上遒劲有力的刀刻字——阴阳渡。
谢改瞳孔蓦然睁大。
他身处蜿蜒的夹肠小道上,抬起头,四面八方都是壁立千仞的嶙峋山石,他身处其中渺小如一粒粟米。
这里没有阳光,不分日夜,天空像一整块石灰岩吊在头顶,永远灰蒙蒙的。
压抑,沉闷。
原来丰园坊下藏着一个通往阴阳渡的入口。
万物生长自有其规律和各自的位置。
活人有活人该呆的地方,死人有死人该呆的地方,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但阴阳渡是个特殊的地方。
它上连阳间,下接阴间,相当于通常意义上的空间枢纽,活人和死魂在这里可以共存。
可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溜达的,鬼门一年只开三次。
清明节一次,中元节一次,十月朝一次。
阴阳渡也只在规定的时辰内向两界开放通道,允许出入。
如果这个通道变成了常开不闭,地狱大门向人间敞开……
谢改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随便进出可还了得。
他现在恨不能立马回头想办法把这入口给堵上。
谢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身后不远处的山体上,心里忽然突了一下。
这里的山群层峦叠嶂,处处连绵,映进眼睛里眼花缭乱,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其中细微的变化。
但谢改不是普通人,他察觉到了山体正在移动。
从下到上,像是有活物贴在上面缓缓的挪动,与漆黑的山石几乎融为一体。
人是一种渺小的生物,以至于当他出现在这恢弘旷渺的山里,并没有引起这里主人的警惕。
一道毫无预兆的雷电撕破了阴霾。
盘踞在山上的东西显出了形状,高高扬起的头颅在峰顶,灯笼大的眼睛里仿佛蓄了血,它张开嘴巴,有如气吞日月之势。它喝出白雾,带着沉重的喘息声,引动山川的震颤与共鸣。
他身上缠着粗壮沉重的铁锁,在与山体摩擦时,偶尔迸出丝丝火光。
龙。
谢改终于有幸见识到东方传说中的龙。
只是和他想象中的差距有点大。
龙尾带着倒刺冲他高高扬起,远远的拍了一下,以示警告。地面上的裂痕延伸到他的脚下,伴随着震颤。
谢改与那双暗红的眼睛对视了片刻,耳边隐约又响起了金戈之声。
幻觉!
蛊惑!
谢改觉得它邪气缠身,不像是正经龙,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仿佛埋着一片尸山血海。嗜血,狠戾。
谢改闪身躲到了一棵树后面,卡住它的视线,然后几下窜到了树冠上,蹲下来,借着浓密枝叶的掩护,窥视它。
然后,他看到了阿簇。
她和他同样的渺小,匍匐在山脚下,献上魂灯。
距离虽远,阿簇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清晰:“这是姜渊鱼的另一半魂,按照您的吩咐,我带来了。”
这就是姜渊鱼目前所面临的困境吗?
魂灯滚落到地上,齐刷刷三双眼睛都盯着它,从里面荡出一个人的轮廓,静静地飘浮在半空中。
龙停止了冲撞。
他们隐约竟有一种对视的错觉。
那是很微妙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某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牵绊。
谢改不知不觉咬紧了后槽牙。
阿簇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心头涌上了一种不安的情绪,她有几分焦急道:“您答应过我的,让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终于暴露了最真实的意图。
原来她自始至终不想去死,只要杀死对姜渊鱼忠心耿耿的另一半魂,姜渊鱼就永远不会再有复生的机会。
然后,她将成为一个完美的代替者,正大光明的从黑暗中走出来,享受抢来的一切。
少女向恶魔献祭,以期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谢改心想:“我就知道。”
有必要做点什么了。
谢改跳下来,轻飘飘落地,没发出一点响动,没有人注意到他此刻脸色难看的要命,平时懒洋洋的神情里难得流露出狠戾。
几乎是同时。
谢改冲跃向前的那一霎,龙首暴起,地动山摇,火光顺着它的身体呈燎原之势蔓延了整个山脉。
谢改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放肆冲天的火光。
单凭这一点,他就恨不得把这头放火烧山的龙给当场按死。
然而,即使留足了反应时间,这么远的距离已是来不及。
谢改的速度快到残影,只见阴霾的群山下划过一道雪锐的锋芒,撕裂了灰暗的天空,他高过山巅,继而一个俯冲,手指瞬间结阵,银色的流光织就一张纵横交错的网,森寒刺眼,兜头冲龙首罩了下去。
下一秒,令他十分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龙首的攻击姿态并不是冲向那虚无缥缈的影子,而是对准了阿簇。
谢改的攻击令它迟疑了一下,但是巨大的冲力依然撞碎了阿簇的身体,她像一只破风筝撞飞了出去。
龙角处淌下浓稠的鲜血,它抬起头,瞳孔充满迷茫地望向谢改,然后怒了,咆哮着向他冲来。
谢改在半空中旋身避开,闻到了那种血液腥臭冲鼻的味道。
可能是由于铁锁的束缚,它的动作明显迟缓,而且一举一动仿佛明显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它高高昂首的姿态暴露了它龙颈的模样。
谢改看到那脆弱之处的一道缺口,它的颈下少了一块鳞片,翻出触目惊心的血肉。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千钧一发之际,谢改脑子里灵光一闪,居然还有闲心联想点别的。
姜渊鱼□□上那道割喉的伤口也同样给他造成过视觉上的冲击力。
二者之间会有联系吗?
阿簇本应该与它同一立场,它又为什么会转而攻击阿簇?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越来越浓了。
谢改对准了那道颈下的伤口。
尚未来得及反扑,巨大的拉扯力从灵魂深处传来,令他眼前一黑,而后天旋地转,再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虚无。
眼前没有任何光源。
像站在悬崖边上,四面八方都没有安全感。
谢改原地站了一会儿,打了个响指,释出一簇幽兰的鬼火,照亮了方寸之地。
依然是漫无边际的黑。
仿佛是一个倒扣的瓮。
但是却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谢改耳朵抖了一下,侧耳细听。
阿簇受了重创,托谢改的福,侥幸还残留了最后一口气,已经很虚弱了,不可置信地问:“你……你为什么?”
属于姜渊鱼的声音无比冷静道:“它是骗你的。没有人比它更希望完整的姜渊鱼回来,因为有些事情只有姜渊鱼本尊才能做,谁都无法替代……你的唯一用处,就是把我带来,然后和我一起死去。”
谢改听到了低沉的龙吟,一改之前暴躁的情绪,平静和缓,很有古老的韵味,他应该是在表达什么,但谢改听不懂。
谢改能感知到外面的兵荒马乱。
他听到清晰的一声惨叫,阿簇大约是挂了。
怎么还有乌鸦的聒噪声?
嚷得人心烦。
焦急解决不了问题,谢改静下心来思考,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烛火气息,魂灯的烛火燃烧味道他近距离接触过,与此相差无几,他猜测自己大概率是暂时困在了魂灯里。
那么,是谁送他进来的呢?
谢改无法精准地计算自己被困了多久,等到他能从魂灯里脱身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真正的姜渊鱼。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他的情况不太好。
他跪坐在地上,低着头,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冷汗浸湿了他的鬓发,顺着脸颊淌下来,他的右手无力的垂着,从黑色的衣袖中,不断有血淅沥流下,在地上聚积了一小洼,蜿蜒的铺展开,触目惊心。
那是在人间车祸造成的伤。
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体力不支。
他闭着眼睛,整个人仿佛停止了呼吸。
龙尾盘绕在他的身侧,将他环在其中。不远处是阿簇破败的身体,她已经死去多时了,串珠绣银的小花伞也脏兮兮地埋在碎石尘埃之下。
谢改踩着碎石走上前。
姜渊鱼应该察觉了他的存在。
谢改看到他轻轻地侧了一下头,然后从地上捡起那把小花伞,抖了抖上面的灰尘。
龙缓缓地看了谢改一眼,但并不想理睬他。
它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姜渊鱼身上,可它既不发动攻击,也不凶神恶煞,甚至低下头颅,极其温和的从他耳畔擦过。
谢改顿住脚步,拧紧了眉头。
姜渊鱼撑着伞,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就在谢改茫然不知该不该过去的时候,他听到耳边传来了很轻的声音——“我们走。”
姜渊鱼撑开花伞,一旋。
伞面就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模糊了边界,带着雾蒙蒙的光晕,无限延展。
几乎是在姜渊鱼扭头看过来的那一瞬间,谢改奇迹般地领会到他的意思,飞身上前,攥住他的手臂。
姜渊鱼带着他从伞面穿过。
龙发怒了。
长啸一声咬了上来。
谢改低下头,惊奇地发现,那伞面上的图案居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法阵由姜渊鱼正式启动,将那恶龙隔绝在下方。
任由它疯狂地冲撞,依旧纹丝不动,坚不可摧。
两个人平稳地向上飞去。
谢改握紧了姜渊鱼的手臂,能感觉到掌心中血脉的鼓动,一如十五年前时,他靠在姜渊鱼怀里,听着那令人镇定的心跳声。
约摸走了三分之一的距离,姜渊鱼逐渐体力不支,回魂也许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他本身就接近强弩之末的状态,所以,此时衰败地也格外快。
万幸,伞一直在托着他们。
出去应该送他去住院。
谢改这么想着,咬牙加了一把劲,支撑着姜渊鱼的大部分重量。
从丰园坊下的坑口出来时。
谢改回过头,见到那把小花伞伸长到了足够的尺寸,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入口,花纹和色泽逐渐黯淡,像花枯萎的过程,最终形成了一扇暗沉的门,隐约能从上面看到阵法的纹路。
姜渊鱼手指弹了八颗钉子在坑口周围,交叉缠上了细细的红线。
那红线流光溢彩,没入了伞面。
至此,通往阴阳渡的入口彻底封上,等闲人等不能再随意进出。
安顿完这一切,姜渊鱼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颓败地向后倒去。
谢改眼疾手快托住他的后颈,把人接在怀里。
视线正对上那道封喉的伤口,
谢改没忍住,食指轻轻一抹。
是温凉的触感。
谢改也叹了口气,抱起姜渊鱼,大步走出丰园坊。
丰园坊的一楼大厅也塌了一半,大门被倒塌地建筑堵住了一大半。
一脚轰开拦路的巨石,重见天日,听着雨声稀里哗啦在耳边作响,谢改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见远方天迹一连十几道雷劫追着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