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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浮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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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爆炸性的八卦新闻,终究会渐渐平息,好像真的如同俞洲所说,所有狼狈与难堪不过是割掉一个瘤子的阵痛。
唐邱缺了一礼拜课,周五重新回来上学了,唐妈妈没有进一步过激的举动,唐荣欣跟人间蒸发了一样鸦雀无声,俞若云似乎也不打算再和他有什么纠葛。
关于事情的真相,俞洲没有要求徐晓风保密,徐晓风也不准备告诉任何人,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周五,徐晓风上完一节晚自习,抽空去送洗衣服。
学生们还没有下课,俞洲也不在,本以为洗衣店肯定又关着门,到门口才发现居然开门了。俞若云无所事事地坐在店里发呆,单手撑着头坐在高椅上,灯也没开,像一具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徐晓风不准备打扰她,悄悄拿了收衣服的篓子,但他一靠近俞若云便察觉了,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徐晓风主动打招呼:“晚上好,我来送洗衣服。”
看到是他,俞若云立刻掩起倦色,露出笑容,很高兴地从椅子里跳下来,接过衣服:“多亏徐老师常常关照我们家生意,不然说不定要关业大吉了。”
徐晓风道:“怎么会?衣服洗得很干净,效率也高,生意会越来越好的。”
俞若云低头抿嘴笑,今天她没有化妆,随意编了两个麻花辫,眼睛下带着黑眼圈,看上去有些憔悴,但仍然藏不住秀丽。
她把衣服收进篓子里,跟徐晓风说“稍等下”,然后咚咚咚跑上楼,过了两分钟提着一个大塑料袋下来,递给徐晓风:“上次在校门口多亏徐老师护着俞洲,我一直想跟你道谢,但是没找到机会,希望不算太迟。”
徐晓风接过袋子时看了一眼,里面是整整一袋草莓牛奶。
他一愣,抬头看到俞若云笑盈盈的脸:“俞洲说你喜欢喝这个。”
“谢谢。”徐晓风也笑了,“我应该做的。”
俞若云仍然坐回高椅上,支着下巴,看着徐晓风不说话了。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完美地介于美丽和天真之间,直勾勾看人的时候坦然又清澈,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徐晓风心里装着俞洲的秘密,多少感到心虚,被她看得不太自在:“那我先走了。”
“我还想跟你聊一会,”俞若云又出声叫住他,“可以吗?”
徐晓风只好把沉甸甸的草莓牛奶放下来,走到柜台边,等待她的下文。
俞若云于是弯起眼睛,半开玩笑地说:“我每次看到徐老师,都会怀疑你是不是从书里面或者画里面走出来的人,不然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
徐晓风被很多人委婉的夸过,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顿时有些发愣:“……谢谢。”
俞若云又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要对老师做什么,也绝不会冒犯你,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超出了自己的语言水平。
“只是,”她咳嗽一声,笑容真真假假,语气也虚虚实实:“徐老师,你知道吗,你身上有股……有股说不上来的气质,总让我想起在电视里看到的神父,可以聆听所有人的肮脏思想,再代表主原谅他们。”
徐晓风一时没了言语。
俞若云见他震惊的模样忍不住笑,又重复了一遍:“我绝不是想冒犯什么。那个,明天周六,如果徐老师有空的话,我可以请你喝奶茶吗?顺便聊聊俞洲。”
哪怕她笑得毫无阴霾,徐晓风仍然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疲惫。
眼前的人似乎很擅长于为自己带上面具,无论经历了什么事情,都会无意识地把最美丽的一面露出来。
他无视了那些伪装,问得很直白:“因为校门口的那件事?”
俞若云顿了一下,然后坦然点头,道:“我总觉得你跟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想,或许我们可以聊得来,甚至当个朋友。”
朋友……
对于徐晓风来说,“朋友”是极为陌生的词,但他确实不讨厌眼前的年轻女人,甚至隐隐与她有同样的感受。
他沉默了两秒,手心发潮,有些紧张。
要答应吗?
俞若云见他沉默,脸上的笑意没变,指甲却开始抠桌子下沿:“没关系,我知道……”
“好的,”他最终点头,“你有我电话,写在送洗的纸条上,随时联络我。”
俞若云大松一口气,毫不掩饰高兴:“太好了!徐老师,你是几几年的?”
徐晓风难以招架她的热情,诚实报了年龄。俞若云笑道:“那我比你大四岁,你可以叫我云朵,或者叫我全名。”
徐晓风:“云姐。”
俞若云:“……哎,这个称呼让我不得不直视年龄,不过我也很喜欢。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晓风,早晨的风。”
“我们一个是云,一个是风,”俞若云偏了偏头,“自由自在,居无定所。”
徐晓风笑,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都是如此。
俞若云道:“我们明天见。晚安。”
“晚安。”
他拎着一袋沉甸甸的草莓牛奶,在俞若云的注视下离开洗衣店,脑子里转着“朋友”这个词,一直走到小区门口才意识到,刚才他们的对话里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疑点。
俞若云说比他大四岁,今年刚好三十。
俞洲已经上高一了,她怎么可能在十四岁的时候生下俞洲?
……
周六,徐晓风来知海县已经整整四个月,第一次有了同事之外的约。
早上八点半俞若云就给他打了电话:“小风早啊,没有打扰你睡觉吧?吃早饭了吗?我们去吃牛肉面吧。”
“好的。”徐晓风说。
他们在牛肉面店门口碰面。俞若云今天穿得很休闲,羽绒服配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用粉底遮住了黑眼圈。
面馆生意爆满,他们只能坐在店外的露天小圆桌。
等面的时间里,俞若云一直在揉眼睛,粉底被她蹭掉了一点,露出眼皮底下暗沉的黑色素。徐晓风见她满眼血丝,问:“晚上没睡好?”
“嗯……”俞若云今天的声音略带沙哑,“最近一直睡不好,总梦到自己在狂风暴雨的海上,乘着一艘小船,后面还追着鲨鱼。”
“或许因为潜意识在焦虑,”徐晓风道,“是因为俞洲吗?”
俞若云笑了。
“虽然很难以启齿,但是,是的,因为俞洲。”俞若云说,“我可能没有资格说这个话,毕竟我这辈子做得最糟糕的工作就是当妈妈,比当舞女还要糟糕。”
“后悔当妈妈了?”
俞若云又用力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得更红:“也许吧……他那么聪明,如果妈妈不是我,一定可以过得更好。”
这个时候牛肉面上了桌,交谈告一段落,两人安静地在晨风里吃完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俞若云带他去了附近的奶茶店,点了两杯奶茶。
今天是周末,奶茶店里全是年轻学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他们坐在最里面的小角落,与奶茶店大厅隔着一颗巨大的绿植,反而有种闹中取静的私密感。
徐晓风不知道正常的朋友约谈要从什么流程开始,既然俞若云想跟他聊天,他便道:“那我们开始聊吧。”
俞若云立刻笑出声,支起下巴:“我们现在好像在做家访,感觉下一个议题就是俞洲这个学期的成绩表现——”
“很不错,”徐晓风中肯评价,“成绩优秀,前途无量。”
俞若云:“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你很喜欢俞洲。”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盯住了他的脸。
“……”徐晓风一愣,“我不太懂怎么定义这个喜欢……”
“没关系,”俞若云重新笑起来,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明白。”
说完这句,两人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嬉笑声传到这个角落,徐晓风低头喝奶茶,安静地等待一个开头。
俞若云又开始用指甲抠桌子边沿,十个漂亮的美甲,每个的尖尖都被磨掉了,似乎这个动作是她在某些时刻的惯性。
她发了一会呆,又喝了小半杯奶茶,脸上面具般的笑容褪去一些,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浅浅地浮在徐晓风耳边,好像真的是在向神父祷告的信徒:
“俞洲真的挺可怜的,老师,我能感觉到他也很喜欢你,能拜托你多照看照看他么?”
徐晓风听到这句,心中忽然有了奇怪的感觉。
俞若云没有等他回答,又道:“我爸妈早早过世了,俞洲上小学的时候,我交不起我们两人的学费,只好从学校里退学,去这里最大的KTV当了舞女,但KTV会克扣很多,赚的钱只能勉强养活我们。再后来,领班问我想不想赚更多的钱……”
她喝了一口奶茶,继续轻轻抠着桌子。
“于是我自我催眠,拿养俞洲当借口,当了三年妓女,实际只是想赚点快钱,赚到的钱不过给俞洲交学费,让他不至于饿死冻死,更多的都自己花掉了……一直到很后来,我懂事了一些,才慢慢开始攒钱,然后开了那家洗衣店,洗手不干。”
“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段经历意味着什么,哪怕俞洲已经上了高中,我也不再卖自己,那些人,不管是我的错还是别人的错,还是会用婊子两个字否定全部,甚至连带着俞洲一起被否定。”
俞若云抬起头来看徐晓风,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看上去好像在讲毫不在乎的旁人的故事。
但她一边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笑意只表现在嘴角。
“徐老师,你受过高等教育,又是从大城市过来的,你觉得人年轻时犯的错误,是不是真的要付出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
徐晓风的嘴唇动了动。
他想起俞洲的态度,想说或许他并不介意这些。
但是眼前的女人大概会更加难受。
于是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大部分情况下,卖.淫的本质,是男性通过性别优势取得了更多社会资源后,对弱势群体进行性的剥削,再为她们加以道德谴责、甚至思维上的控制,让她们进一步变得弱势,更难摆脱困境,从而方便他们将剥削持续下去。”
“你最初只是想养活自己和孩子,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徐晓风说,“世界上不存在完美受害者,不必对自己太过谴责。”
俞若云大约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那张美丽面容的笑意消失了。她神色呆呆的,大睁着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徐晓风,嘴唇微张,许久没有说话。
大约过了一分钟,徐晓风看到她的眼眶开始泛红。
再然后,大滴大滴眼泪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来。俞若云紧紧捏着奶茶杯,眼泪冲散粉底,像是剥掉最外面那层面具,露出藏在粉底下的疲惫不堪的皮肤。
徐晓风心头一跳,立刻手足无措起来:“抱歉,我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吗?”
她把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微微耸动,哭得比被俞洲扛走的那天还凶。徐晓风从来没见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大脑一片空白,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了。
一个哭得认真,一个坐立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俞若云从包里拿出纸巾,胡乱擦几下,抬起乱七八糟的脸,眼睛红红地看向徐晓风。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你真是个好人,”她瓮声瓮气开口,“大城市的人都这么想吗?大城市是不是没有人饿肚子,小朋友都可以上学,男女平等,人和人互相尊重……”
“不是的,”徐晓风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京市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痛苦。”
俞若云失落地点点头。徐晓风想到网上那些回帖,补充道:“不过,那里的人都很忙,不怎么关心陌生人。”
“真好。”俞若云吸着鼻子,“知海县太小了,我时常觉得这里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上面趴着无数隐藏在暗处的蜘蛛,它们都在等着哪天把我吃掉。”
“我其实不喜欢唐荣欣,甚至有些讨厌。但我太害怕了,总觉得要跟什么人成立一个家庭,才能够从网里挣脱出来,再把俞洲也带出来,”她又说,“对不起,小风,让你听了这么多懦弱又废物的话,但是我很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
徐晓风看着俞若云睫毛上挂的眼泪,摇摇头:“云姐,你很勇敢,一个人把俞洲养到这么大。”
俞若云破涕为笑,把奶茶一口气喝光,又点了啤酒。两人在奶茶店里坐了一个上午,漫无目的地聊了许久,俞若云问了很多关于京市、关于他为什么来这里的问题,徐晓风诚实地一一回答。
中午,他们又去吃了炒米粉,下午换了一家咖啡店继续聊天。
一直聊到晚上,俞洲给俞若云打电话。
俞若云看着手机上的来电人姓名,将它展示给徐晓风看,用一种很奇异的语气轻飘飘说:“你看,俞洲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虽然有时候冷冰冰的,但是聪明又细心,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话。”
“徐老师,你一定会喜欢他。”
她的语气殷勤得仿佛在推销什么东西。
电话坚持不懈地响,她接通电话,开的是免提。俞洲在另一头不急不缓地问:“要不要留门?”
“马上回来了,”俞若云道,“我在外面吃了饭,你自己弄点东西吃。”
俞洲“嗯”了一声,干脆利落挂断电话。
徐晓风觉得俞若云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怕她出什么事,一直送她到洗衣店附近。天已经全黑了,分别前,两人站在路灯下,俞若云凑近一些,悄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俞洲的。”
灯光给她的睫毛拉出长长的阴影,徐晓风心脏猛地漏了几拍,说不上来的强烈预感涌上心头。
这个秘密不能听。他想。
他下意识想要打断她,却晚了一步。俞若云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俞洲不是我亲生的,我在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捡到了他。”她一字一字地说,“我一直跟他说,他是我从垃圾桶捡来的,但他不信,总以为我在开玩笑,小时候甚至悄悄找过爸爸。”
徐晓风胸口直跳。
俞若云微微笑着。
“傻小子。”
说完这句,她像是卸下一块压了几十年的石头,瞳孔微微扩散,很用力朝徐晓风挥手告别,然后哼着歌,轻快地朝洗衣店的方向走。
徐晓风在原地站了许久,俞若云为什么会忽然将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他?明明他们在今天之前只是点头之交。
目光不自觉追随着那个身影,一直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俞洲站在岔路口,撑着伞,正深深看着他。
徐晓风一愣。
俞若云也看到了儿子,快步走到伞下,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俞洲仍然眼也不眨地看着,良久才朝徐晓风微微点头,带着他妈妈往回家的方向走。
徐晓风抬头看了看,才发现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