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314、第四十八章 峰塘林西（3）

　　这才是问题所在——从蒙承偬脸上发现的戒备、悔恨、迷茫，好像皆因为这些问题带来的困扰。蒙承偬此刻求助于曹翩，表示蒙承偬对君上抱有腹心相照的期待。
　　曹翩松了口气。
　　经过几个月派出探子观察，风声鹤唳、骚动不安的南罗国境内，让曹翩以为南罗国真要借此机会再与鄣朝为敌。实际上，刚刚看到蒙承偬孤身自尘土飞扬的山道里飞奔来，曹翩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答案——南罗王庭正潜藏着背叛、他的营帐和手握的驻军，此时、此地成为了蒙承偬最适合寻求帮助的时辰和可以获得安全的地方，也说明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与他有相同政见的臣民。
　　“趾檀国王曾派人求见孤，说东西遏浑那人也去过趾檀国，打算联合趾檀趁着鄣朝混乱抢夺干州，也计划帮南罗国抢回峰塘林西。趾檀国王真信了，认为东西遏浑那人擅于抢杀，孤的叔父和侄儿也信了，已挑起王庭一众人图谋逼孤就范。最可怕的是几年前南罗之战，司马清庭曾率兵亲自沧水源头西下，对南罗国沧水周围的军情了如指掌。沧水与洱水是南罗的军政命脉，现在谷镇北面的干州城外落在司马清庭手中，如果干州城也被东西遏浑那人和趾檀人破了，鄣朝与南罗在西北防守的屏障就没有了。”
　　蒙承偬摇头叹息，“我的子民们，他们如何晓得，放眼整个南罗国，只有我知道中原人有多厉害！朝纲更迭却千秋万代，往往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哪怕当前内乱未平，必要时仍会摒弃前嫌齐心协力抵御外辱。”
　　言说至此，蒙承偬回忆起在上阳的那段时光，对中原人的了解从未知到已知，仿佛给他打开一扇窗。勤劳、朴实、友善是中原人的特质，比之南罗人的懒惰、诚实、野蛮，他更喜欢中原人，无论如何他们没有侵略野心，没有种族歧视，他们更多关心的是自己此生的愉悦和舒坦并为之在自己的国土上奋斗，如果没有其他种族来干扰的话，他们很少会主动举刀侵犯他人，但一旦举起刀无论哪个种族都斗不过他们。
　　“想必在你们中原人眼里，孤当年到上阳做质子，实则自寻死路。”蒙承偬忽然自嘲。
　　曹翩仍在悄悄观察蒙承偬的言行表情，当他自嘲时，越发笃定了他来见他为的是寻求帮助。
　　曹翩便不再沉默，说道：“的确是。您是南罗国王，被兄弟先赶下王位，然后又被他选作质子送到上阳。所有人都说，您的兄弟是要您死，他以为您受不了失去王位还成为质子去了敌国，您一定会在很短的时间郁闷而终。但他们没想到，我们的先帝对王太后的实力了如指掌，知道在王太后南罗国势力庞大。先帝会利用您来稳住王太后、减少南罗与大鄣之间的紧张。因此，您在上阳虽然没有得到恩待，但您是安全的。而王太后正是看到这一层，才将同意将您送到中原，实则希望避免您被亲族伤害。可以说，当年除了您的母亲，没有谁相信您还能在上阳活了很多年、又活着走出上阳回到南罗国。您也在危境中结识我们的君上，是您选对了人，并于绝处抓住了逢生的机会。这都因为什么呢？都因为您的忍耐和心智，您的眼光和信念。”
　　“忍耐和心智，眼光和信念……曹将军，你知道孤如何养成自己的性格？孤自小就在王庭读过的中原佳著，那时我的母亲每天监督孤阅读，她说栾鄣人要去中原，也许一开始为的不是那片广袤土地，是为了培育信仰，学习中原文化中培育本族坚韧、良善、向上的品格。”
　　“嗯，这个说法末将也听说了。水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直到今时今刻，末将再见到大王您，仍能看出您在上阳养育的风度和谈吐、睿智和果敢。”
　　曹翩的语气中增添了很多激赏。他确实曾欣赏过蒙承偬的涵养，更想唤起蒙承偬逐渐消失的信念和斗志。他在心中衡量评判蒙承偬的同时，不免也对自己作了一番思考。当年他七八岁离开上阳来到干州，每天除了练兵只有独自饮酒、读书、冥想，以此来自我安慰度日。幼年他的族人们就嫌弃他这个庶子，他们嫌弃他的理由是：一个自小在边疆长大的小卫戍，从未见识过京城的钟鼎玉食、名利官场，还想与帝国的继承人套近乎，连堂房叔父曹凉议也嫌弃他，说他无才、粗鄙、难登高雅之堂。后来他做了一州的司兵，仍被他们冷眼相待。当时他已经而立之年，好不好容易在干州看上一位乡绅的女儿，也因为只会舞弄棍棒、言辞木纳、学问浅薄被看不起，甚至遭到那位姑娘的嘲讽。从此他知道人无背景和傲群才学是不会有出头之日，也从那时起他对女人几乎都产生本能的抵触和厌恶。
　　于是他苦读、进京投考。太子陈理不待见他，他有过失落。记得那天他一进入上阳城，就在吉旦门前投帖拜会太子，可是他在站了一夜也未得到明确答复。彼时，曹家、皇甫家、贺家蒸蒸日上、容显四洲，族人纷纷升官发财风光无限，只有他像孤魂野鬼被摒除在豪门门槛之外，他这才断了与陈理、族人亲近的念头。直到偶然在上阳城中遇到陈询，彼此相似的成长经历激起共鸣，还有陈询身边的齐斐扬、张晁对他特别关照，他才产生了被人爱惜的欣慰和快乐。因为陈询，他与蒙承偬有机会在一起饮酒喝茶，他又明白了为何蒙承偬能与陈询也能互为知己——他们都是经历过长久寂寞、被冷待的人，都在寂寞中默默增强自己的实力，并在晦暗不明的未来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而贯穿其中的都是忍耐、坚持和自信。
　　“您刚到上阳，人们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被废的国王会在敌国活过一个月，南罗送他来，是羞辱他，是想憋死他，也看不起我们中原人，以为我们会相信您能够稳固两国的关系。只有您的母亲清楚，只要她还在南罗王庭，蒙承倥就不会真正掌权，而您到了上阳会受到礼遇。鄣朝需要寻找更好的办法来消除两国曾有的仇恨，因为鄣朝需要南罗作为屏障来抵御其他国家觊觎，而您在上阳，鄣朝反而能控制您的母亲，您的母亲为了保您安全，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与鄣朝修复关系。南罗战争是蒙承倥挑起的，他只会算计到自己的利益，却无法算计到您母亲的智慧。末将想，您当初随君上站到阵前，她已经想到了怎样绝处逢生。泱泱中原虽然历代王朝更替、自乱频繁，外族入侵主政不乏发生，但是这块土地上永远不会消失包容和接纳的心，因为很久以来主流意向是要永续和平，而这里的富饶美丽适合生存、优越的文化传承让外族无法企及，吸引了外族也带来了他们的垂涎目光。现在栾鄣人经过六十多年融合被征服了，所以我们的君上还要循历朝历代的做法，把融合、和平、繁荣、稳定作为施政的根本。目前国内确实发生了叛乱，但经过一年多的平叛，滔关外叛军自乱致使黄闵韧之流自顾不暇，只剩下与南罗接壤的巨渡郡还没有消停。如果我们的君上狠一点，其实这点叛军并不足惧，是我们君上至孝，谨记先帝嘱托，要留下楚王的性命，才不让大军压近。也因为此，才有司马清庭、李垣这些人勾结大王的臣子。”
　　“大王一定听说过秦晋之好的故事，巧言令色是一些政客的本事，背后又有多少出尔反尔的背叛呢。说句不敬的话，我朝与南罗国的恩怨来源于背叛，但当年的经过末将以为不仅仅是两国的利益之争，我们的高祖皇帝是听到趾檀国王与南罗王庭暗通款曲，才对你们的高祖先王起了杀心。家国利益说大可大，说小却不小，其中能维系长久的只有忠诚和守信。大王与我们君上的情谊，有几个国家不知道呢？趾檀国王煽动南罗与我朝敌对，在背后他真的会信任您吗？至于东西遏浑那人的残忍野蛮、不守信用的行事做派，您觉得会对南罗国好吗？我们君上却对大王抱着十二分的信心，因为从前的相濡以沫任凭谁也代替不了的。大王您今日来，如果真的与末将谈心，您尽管将您的顾虑告诉末将，末将以为，无论两国的立场、利益是否相背，平息混乱一定是共同的心愿。”
　　曹翩转身从书架上取出《山水志》誊本递到蒙承偬眼前，“大王刚才问末将，你们中原人是否都知道此书？末将告诉您，不光中原人知道，我军中所有将士、乃至后勤军、协防兵亦对此书烂熟于心。至于书中写了什么、画了什么，对两军作战有无好坏和帮助，大王您比谁都清楚呀。”
　　曹翩翻开一页，“大王您看，这是末将读的。保家卫国不论对错，唯有胜利才对得起朝廷。这正是末将从军的信念。”曹翩说到这里，目光烁烁望着蒙承偬。他并不想威胁谁，因为他是统帅、是将军，他的使命只有拼死胜利。
　　在曹翩的认知和经历里，无论是谁，那云泥之别的高低贵贱都无法改变世俗的规律——遇生求生、遇死避死；遇喜留喜，遇悲去悲。蒙承偬能在上阳活下来，说明他对生的渴望、对美好的追求比一般人更强烈，当遇到自己族人寻思自乱的时候，他是不会纵容这种悲剧发生的，但他也会被各种纠缠消磨心性失去方向。或者说，在他的内心深处，仍和一些南罗人一样对鄣朝还是怀着极度的恐惧和悲愤。毕竟六十多年前栾鄣国王陈岳陵朝南罗国王蒙承廖刺出的背盟一剑，深深刺在了南罗人的心中，也对由栾鄣人控制的鄣朝失去信任和害怕。信任一旦崩塌真的很难恢复。所以蒙承倥利用这个悲剧来哄骗南罗人屡屡得手，正是基于这悲愤的结果。他自从与陈询走在一条道上，无论是南罗战争，还是两年来的平叛，他都谨记陈询对他的嘱托，稳定是大计，亦是对天下苍生的交代，设法使鄣朝与南罗不再发起纷争，从来都是他练兵、出兵的首选。
　　“还有，不知大王您听说过没有，我们的朝廷在挑动滔关外的叛军内斗时，东西遏浑那人也有过借机侵犯我朝的举动，但是，贡州叛军和王氏叛军却联合朝外族发起攻击。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原人无论何时都有对外族的狼子野心剿灭的信念和团结，哪怕他们还在兵刃相见。这也是滔关外叛军再也不能攻入滔关的另一个原因。为此我们君上并没有下令张尚义元帅、吴春岑大将军继续消灭关外叛军，而是放他们自行解散归家。以对叛军种族之情的褒奖。现在朝廷接受了近五万关外叛军投降，王天路和王天道也在投降之列。黄闵韧被胡邀囚禁，正在用此来与朝廷谈判以求获得宽宥。朗朗乾坤，是不会长久容忍瓦合之众胡作非为，我们的君上可以接受降兵，但不会接受以邀功求赏的小人，所以也对那些仍不安分的叛军进行了剿杀。”
　　“恩威并用，从来是君王的手段。你的君上会这样做的。”蒙承偬点了点头，“孤诚惶诚恐。刚才孤已经向曹将军敞开了心扉，将军向孤说了这么多，可见将军和孤都是赤诚相待，所以孤从来没有想过要舍弃与你的君上的兄弟之谊。”
　　曹翩笑了，“好。大王如此说，末将懂得怎样向君上奏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