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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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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全身的衣服都湿漉漉的,上面还破了几个大口子。暴露在外的肌肤上,蚊子咬的鼓包还没退下去,草木的枝叶又在上面刮拉出一片横七竖八的血痕。
我和阿森躲在一个小小的山洞里。山洞就在瀑布的下游,洞口外面就是那条河。
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死命挣扎着冒出水面的时候,居然发现阿森就在身边胡乱拍水。然后,赵安徒手拆了那座“桥”,把上面的圆木扔了下来。
我本能地游过去,抱住了其中的一根木头。
瀑布下水流湍急,我被圆木带着往下游漂去。我不知道这条河会流到哪里,也无法想象这水里究竟都有些什么。我泡在水中,冻得全身僵硬,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抱住那根圆木,仅此而已。我的性命全系在了这根木头上。即使它带着我冲进一道万丈深渊,我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认命。
我头一回发现,自己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饭桶。
我从前总是觉得,我爹是朝廷命官,我老家还有些田产,我考不上进士也无妨,回老家去躺着收租也能混一辈子,何必那么辛苦。如今我明白了。这些东西在我被扔到河里的时候,还不如一身好水性管用。
总有那么些时候,我得用自己的手,靠着自己最后的力气,抱住那根救命的木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河面变得越来越宽,水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浅。脚突然碰到了河底。很快,我便可以放开那根木头,踩着水里圆滑的石头行走。
夜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知觉又慢慢回来了。
岸上树随风摆,水中月影斑驳,泛着一片细碎的银光。我看到阿森就在前面不远处,一边艰难地往前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一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赵安没有跟上来。
然后,我们就躲到了这个山洞里。
洞里漆黑一片,阴气逼人。我抱着膝盖缩到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睡着。然而疲倦终于战胜了一切。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时,身边的洞壁上已然撒上了些点熹微的天光。
我看到阿森抱着膝盖靠在洞口边上,颓然望着外面的河面。他身上也湿漉漉的,头发胡子全都贴在了头上脸上,活像一只落水的小狗。我猛然发觉,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也许只有二十出头。这样一个洋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和一个土匪头子搞到了一起。
天光渐渐大亮。阿森随手拿了一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我伸头过去看,发现他画的居然是些山川河流的形状。
我心中一动,“喂,你,你是不是知道这么从山里出去?”
阿森不说话,我的脑子里却疯狂地转了起来。
我清一清嗓子,说:“你之前是不是说,连云寨里的土匪打算把赵安交给官府换赎金?”
提起赵安,阿森终于肯搭理我了,懒洋洋地点点头。我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追问:“你还想不想救他出去?”阿森纳闷地抬头看我,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爹是南雄知州范懿轩。那些土匪如果真的要把赵安交给官府,就只能就近交给我爹。等我爹把他关在州府衙门的大牢里,我们就有机会帮他逃走。”
阿森皱起眉头:“‘我们’?”
我向他伸手:“我们可以互相帮忙嘛。你带我从山里出去,我帮你救他——只要他被关进衙门大牢,我就有办法救他出来。”
阿森眼神一闪,忽然用力甩开我的手,起身冲了出去。
洞外的溪水中,站着个尖嘴猴腮皮包骨头的家伙——正是每天给我和赵安送饭的那个土匪!
那家伙手里捏着一只铜哨,看样子像是准备向寨子里的人报信。他看着阿森,神情十分意外。
“怎么是你?你来救他?”那家伙说着朝我瞪来,目光阴森。
“王泰——”阿森趟着河水大步走到他跟前,举手似是要阻止他吹哨,“我来救大当家。那个家伙,是自己跑出来的,和我没关系。”
我拔脚要跑,谁知王泰摇了摇头,一边退后,一边把哨子举到了嘴边,“你还有脸提‘大当家’?!”阿森伸手一拉,王泰的手里的哨子登时跌落在水中。他气急败坏,两手揪住阿森的衣领,膝盖一抬,狠狠撞在阿森的小腹上。阿森闷哼一声,仰后跌倒,王泰顺势抓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到了河水中。
“大当家会变成今天这样,全都怪你!”
阿森在水里挣扎踢打,扑腾得水花四处飞溅,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再也站不住,径直冲过去推王泰。想不到他瘦归瘦,力气却大得很,我推了几下也没推开他,自己却被反弹的力道震得扑在水里。眼看着阿森就快没力气了,我连忙在水里摸了块石头,照着王泰的后背拍过去!
“啊——”
王泰大声惨叫,终于松开了手。我抓住阿森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拽着他的衣服往后拖。阿森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没命地咳嗽,整个靠在了我身上。没想到王泰那家伙有样学样,也从水里捞了块石头,抡起来照着阿森的脑袋打。我一时情急,转过身去挡在阿森前面——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回过头,发现王泰仍旧举着那块石头,居然……在仰着头打呵欠?
他的呵欠打了很久,我几乎以为他就要一头栽在河水中睡过去了。他低下头时,脸上居然多了些写眼泪和鼻涕。
阿森终于抓着我站稳了,大喊:“快走!”
“哦,走,走——”
我们一起沿着河往下跑,王泰仍旧打着呵欠,举着石头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追,然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脚下越来越慢,最后竟停了下来,在河水中蹲下,开始用手扒身上的衣服。
“蚂蚁,蚂蚁……”他慌慌张张地在身上乱抓,指甲在脸上脖子上抓出道道血痕,“好多,好多蚂蚁……”胡乱抓了一阵,他竟自己一头躺到了水底,吐着气泡在水里的石头上打滚。
我愣住,阿森也愣住了。
“烟瘾,”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烟瘾犯了。”
“啥?”
我只知道我大清有许多人抽大烟成瘾,却不知道一个人烟瘾犯了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一副德性。只见王泰水里扑腾,身体扭曲成了一团,却不肯自己站起来,仿佛水面上有千千万万只蚂蚁在等着咬他。阿森忽然大步走了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捞了起来。他的脑袋刚露出水面,就又使劲往下坐,“放开我!蚂蚁!有蚂蚁!”
“啪!”
阿森忽然甩手扇了他一巴掌,“泰!泰!没有蚂蚁!”
“蚂蚁,好多蚂蚁……”
阿森拽着王泰要把他弄上岸去,王泰不肯,他们登时扭打成一团。阿森回头叫我:“快来帮忙!”我回过神来,踱过去和他一人一边抓住了王泰的手。王泰还在拼命地往水里坐,我们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岸边拖。好容易到了水浅些的地方,阿森忽然松开了手。王泰一下子又躺回了水里,只有脸还露在水面上。阿森顺势按住他的额头让他不要乱动,“快!按住他!”
“哦——”
我怎么压都压不住,索性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王泰仍旧在死命地挣扎踢打,仿佛一条被活着扔进了热油锅的鱼。我和阿森死命压了半天,他终于筋疲力尽,不动了。
我和阿森也都累得直接仰后瘫倒坐在了水里。
“烟……给我……”王泰抓住阿森的裤脚低声呜咽,奄奄一息,眼泪鼻涕还在不断地往外涌。
阿森冷冷地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们英吉利人,不是,整天,往大清卖鸦片么……”
阿森似乎有些生气,“那是别人,我可没有。”
他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