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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她在捣香蕉 ...

  •   今年清明没有下雨。

      雨昨天晚上收了,明晃晃的太阳驱走近日的阴霾,山野蒙了一层新绿。

      安安擎着一把太阳伞,拎着一个棉质背包,齐腰长发,藕粉色的连衣裙,脸上粉黛不施,半蹲在在安山西北角的一座坟前。

      这是她爷爷的坟。

      时近晌午,扫墓大军多已返回。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满山的绿中夹杂了黄色,白色,红色,颜色各异,款式多样的绢花。

      有钱人家还从市里运来几大盆黄色或白色的真菊花,在坟墓两侧摆成两行,铺就一道通往阴间的花路。

      上午安安的父亲与叔叔已经上山扫墓,爷爷坟上的野草被刨到路边,干干净净的坟丘上插了二十多朵绢花,墓碑左侧烧了一大堆的纸钱。

      安安从包里拿出一把熟透的香蕉,接着又拿出一个褐色陶碗和一根圆木棒。爷爷去世前一年特别喜欢吃香蕉,由于牙齿掉光了,只能煮成香蕉粥,或捣成香蕉糊吃。

      安安是那个捣蕉人。

      用时下的话来说,安安与爷爷是留守人员。大多数时间里,爷爷抽着旱烟,安安趴在桌上胡乱涂画,或者坐在门槛,望着天边时卷时舒的白云发呆。即便是饭桌上,爷孙俩也只有只言片语。

      安安父母在城里务工,每个月回来两天,给爷爷和安安的生活费。由于陪伴的欠缺,安安父母想在零花钱上尽力弥补。

      安安十岁就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回家便是问爷爷要钱。安安爸爸给爷爷钱,爷爷给安安钱。钱是这个家庭的唯一媒介。

      有时周末放假,安安也不回家。反正手上有钱,在网吧待两天也没问题。安安初二那年暑假,在网吧结交了一个刚初三毕业的男朋友。男朋友又带着安安结交了一群社会朋友。

      那几年流行非主流造型,安安在男友的推荐下,在街上的美发店烫了一个爆炸头,浓密的斜刘海几乎遮住了安安半张脸。

      没过多久,安安又打了七八个耳洞,一排银色骷髅耳钉从耳垂戴到了耳尖。

      男友骑着他爸爸的摩托车,载着安安在大街小巷穿梭。有时还会偷偷上高速飙车。晚上兴致上来了,叫上一群朋友,在湘江边上开趴喝酒,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喝的烂醉如泥,倒在野草堆里就睡。

      总之,那个暑假,安安过的极度疯狂。学会了早恋,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开摩托车,学会了打架。

      8月下旬,安安男友报读的职高还没开学,安安这个准初三毕业生需要提前一周入学补课。周五傍晚,男友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来学校接安安。

      一排四辆摩托车,七八个戴着头盔,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男孩女孩,刹时间成为了校门口的风景。引得这群刚放学的学生纷纷侧目议论。

      安安早就回宿舍换下了蓝白相间的学生服,此时穿着一件破洞彩虹T恤,搭配着黑色小脚裤。解开了马尾,蓬乱的头发披在肩上,右脸藏在刘海后。

      她轻车熟路接过男友手中的安全帽,跳上摩托车,双手一围抱紧男友的腰部,一群人准备去江边兜风,放纵一番。

      班主任带着班长拦住了他们。所有的老师都是谈早恋色变,尤其是毕业生早恋。一个学生早恋不可怕,可怕的是带坏全班的风气,初三了,得抓紧时间与精力应战中考。

      在班主任的指令下,班长抓住安安的胳膊,想强行把安安拉下车。其他人,由于不是在校生,班主任没有教育的权利。

      望着班主任一双喷火的眼睛,安安心生后怕,怎么着也不肯下车,这要是被逮回学校,肯定会被严重处罚。她催促着男友开车,一心只想赶快逃离班主任的魔爪。

      此时,校门口的保安大叔也跑过来了,那些准备回家的学生也不走了,三三两两定在路边,伸长了脖子看戏。

      “安安,你赶快下车,跟我回学校。”班主任严厉喝道。

      “我不,我就是不。”安安急了,胆子反而大了。她五指一抓,在班长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班长吃痛放开了抓着安安胳膊的手。

      眼见着就要脱身,左边一个胖胖的学生突然扑向男友,车身未立稳,两人连人带车往右边倒下去。千钧一发之刻,男友从车上跳下,扬手对着胖学生,几个巴掌扇过去。

      见状,班主任急忙冲上去,抓男友的手。男友本来就因为临时加课,等的久了心里恼火,又被拦了这么久,更是火上加火。

      也不管来人是谁,手脚并用,甩开了胳膊开打。

      “学生打老师了,学生打老师了。”数声嚷嚷引起了围观学生心中的正义之火,有几个高大的男孩子,把书包一扔,冲进人群,解救老师。他的那些朋友见状,也纷纷从车上下来,加入这混乱的战局。

      所幸,此次群架没有持续很久。所有人在警车的鸣笛声中,停下了动作。男友反应迅速,喊了一声“撤”,一行人,四辆摩托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的烟尘。

      逃出虎口的安安不敢回家,更不敢回学校,跟着男友一群人在网吧呆了一周。钱花完了,男友也要开学了,安安只好回家。

      周三下午见安安突然回来了,爷爷先是惊讶,不过没说什么,起身到厨房弄了几个菜。吃完饭,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突然盘问起安安这一周的行踪。平时周末回家,安安都是以在朋友家玩,学校补课等借口搪塞过去,今天这招不灵了。

      爷爷轮起角落的扫帚往安安身上打:“还不说实话是吧,你们班长今天都到家里来了,说你早恋,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还打老师。”

      安安围着屋子四处跑,爷爷追在后面训斥:“安安,你过来,现在是越长大越学坏了,还打老师了。”

      被追到了巷子里,无处可跑了。安安反手抓住扫帚,想从爷爷手里夺过来。十三岁的安安怎么可能是曾经跨过鸭绿江的爷爷的对手。

      一扫帚反扑下去,安安的手臂瞬间红了,留下火辣辣的疼。

      安安被爷爷绑着双手送去学校,爷爷说,给班主任负荆请罪。才进校门,在过道里就看到了一张红纸,上面赫然写着安安的名字,学校动用了最高级别的处分——开除。

      爷爷拉着安安去找班主任,班主任直接谢绝见她,这次是真的被气着了。没有办法,只好跑到另一栋办公楼找教导主任求情,主任话虽说的好听,却没有半点转旋余地。

      都初三了,最关键的一年,怎么能被退学。即便退学了,其他的初中未必能收安安入学。一想到这,爷爷只有带着安安,继续找校长求情。

      “校长不在,去教育局开会去了。”校长秘书笑嘻嘻地将两人推出门外。

      爷爷紧皱眉头,安安倒是一脸无所谓。大不了就不读了呗,反正自己成绩也不算好。

      几个校领导都是闭门不见,爷爷只好去教室等人。然而,一整个下午,班主任都没有出现。

      班长本还为手背上的抓伤对安安耿耿于怀,只是不忍心见着老人蹲在门口苦等。下课间隙,班长抱着一叠数学作业本,走过老人身边,“你们跟我去班主任办公室吧。”

      班主任开了门,爷爷立马跻身进去,扑通一声,七十多岁的爷爷就跪在了班主任面前。

      “老师,安安这次错了,我已经在家狠狠教训她了,她一定会改过的,别开除行不,别的处分都可以的。”

      安安立在门口,眼里泛了泪花。这可是她上过战场的爷爷,能赤手打死一只疯狗的爷爷,六十岁还能扛起一百斤谷子的爷爷。

      就这么跪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想也没想,安安立马跑过去要扶爷爷起来,“爷爷,我不读了,不读了,我们回去。”

      有两双手先于安安扶起了爷爷。“老人家,这要不得。赶快起来,起来。”班主任急了,一双手搁在爷爷腋下,撑着他起身。

      爷爷执拗着不肯起来,一定要班主任答应,撤回对安安的休学处罚。班主任无法,只得答应去找教导主任说情。

      安安死死地咬着下嘴唇,任脸上滚下两行泪水。作为受害者的班主任和班长去说情,还是比较有分量的。开除撤回,全校通报批评不能少,还加了一个月的食堂卫生打扫。

      回到家,爷孙两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默。不过,有什么东西在安安心里发了芽。吃完晚饭,安安主动收拾碗筷去后厨洗刷了。第二天,安安起了大早,在厨房炒了一盘蛋炒饭,盛放在饭桌上,自己去学校了。

      八个耳钉摘了,爆炸头也剪成了学生头,男朋友再也没有出现在校门口。安安变了个人似的,安安静静地打扫食堂的厨余垃圾。

      后来,读高中,读大学,安安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读高三那年,爷爷突然生病,一百三十多斤的身体,一个月里暴瘦到一百斤左右。

      口味也变了,突然特别喜欢吃香蕉,安安叔叔家,姑姑家,自己家,几家人轮流给爷爷剥香蕉,熬香蕉粥喝。一回家,陪伴爷爷,给爷爷捣香蕉的任务就交给了安安。

      爷爷去世那天傍晚,安安在大学图书馆看书。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一个电话打回家,爷爷去世了。

      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是安安永远的心伤。她拒绝跟家人一起来祭拜,独自上山看爷爷,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剥香蕉,在小陶碗里捣烂,一如当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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