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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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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岁向来有些晕车,没多久昏昏沉沉地睡了。
半梦半醒间,感觉车停了一下,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再后来,便什么都不记得。
再醒来时,躺在床上,不是熟悉的房间,身下床垫微微发硬,整个屋子萦绕了消毒水的气味,若有若无。
门锁“嗒”地响了一下,沁凉干燥的风扑向面庞。
来人未置一词,伫足桌边处理陈设的器具,偶尔能听见金属碰撞器皿的声音,这样的动静没有持续太久,转眼屋内再次陷入静寂。
没有光线,没有钟表,时间对立隔绝在外,恍若永恒的静止。
她连日囿于梦境,看见自己一直走,白日颠倒,晦暗星辰,车流穿梭,街上却没有无一行人。
画面一转,小女孩蹲在楼梯角睡觉,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回眸间,女人面容和叶景隐隐重合。
耳边窸窣,冰凉的液体注入体内,池岁能看清它们是如何在体内游走,顽劣逆行,行经处无不刺痛异常。
身体猛然坠落,溃散的意识零星回溯,池岁睁开了眼,景物骤破碎,分不清是梦是真。
卧床多日直接导致浑身无力,试着素手撑床借力坐起。
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所视之处雾化模糊,夹杂星点轮廓,影影绰绰。
视力在恢复。
咦?池岁不由蹙眉。
这个房间,确是自己从前居住的,那之前的是什么。
而房内的一切尽数纳入池恒则眼中。
若有所思。
他一生学医,潜心研究卟啉症的治疗方案,其热衷程度可谓痴迷二字。
道也心也,叶景带回池岁的时候,他一眼便看中了池岁的尖牙,视作宝贵的临床案例,
突然的惊喜携同猛烈的欢愉,哪能想到根本是物种之别。
而细微的差异一日日叠重。
不同于寻常患者,池岁虽不喜阳光,除却烈日当空,后者并未对她造成明显的生理影响。之于体表特征,除却一对尖牙,同常人也无一差别。
如此一来,池恒则的揣测摇摇欲坠,但多年的学术积淀让他无法放手。一日,他在翻看陈年笔记的时候,有什么突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如若不是呢......
转换了思维方向后,那些细小的差异赫然成为了强力的证据。
刚捡回池岁的那两年,他曾抽取一些血液样本作检验观测,看是否能提取出有效物质。临床效果是可观的,但成分极容易失去活性,于是池恒则调整频率,从每月一次变成每周一次。
池岁的伤口总是恢复得很快,直到有一天照常抽血后,她手臂上的淤青突然怎么也消不下去了,细密的针孔渗着血,出血量虽不多却也无法凝结。
他想狠心视作不见,望着池岁澄澈眼眸,水光潋滟。
她才这么小,踮着脚才刚够着窗台,每天小脑袋一冒,巴巴地看着你。
袖口间拳头握紧,几欲作战。
“扣扣。”敲门声响起,叶景半个身子探出,万般诡谲神色一息间敛下。
“不知道岁岁这次眼睛怎么样。应该会好的吧。没关系,就算岁岁好不了,她也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恒则,你说岁岁喜不喜欢我给她布置的房间,还有那些衣服......”,柔情蜜意似春水漾开,只作一泉碧波,化在妻子眉眼。
池岁走的这两年,虽然叶景很少和她当面相见,但几乎每日都会去探望,有时只远远地站着,怕对方发现,很久没如此发自内心地笑过。
他知道自己再也下不了手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池岁将自己视力恢复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看来老赵的手术确实好。”叶景有所讶异,不过瞬间眼角绕上喜色,伸手频频往她碗里夹着鱼肉。
池恒则一贯秉行食不言寝不语,这回突然开了口。
“岁岁,你记不记得”,略有迟疑,“六岁那年,你去了哪里?”
叶景眼眸一暗,垂目敛眉,倏尔有些低落,手在桌下扯了扯丈夫的衣角。
池岁当年走丢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回来之后也询问过,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后来她突发性失明,叶景咬定是先前走丢的过错,终日自责万分。
池岁咬了咬筷子,皱眉思索。
一般小孩子三年级前的事情便模糊不清了,可特别之事到底影响深刻些,加之池岁记忆力过人,仔细回想倒也能说出八九分来。
放学铃声一响,小孩子们一窝蜂从校门里蹿出,如燕归巢似的寻找家人身影。
“岁岁,我妈妈来接我啦,我走啦,明天见。”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告别。
池岁挥了挥手,看对方笑靥盈盈拥在母亲怀里,也急匆匆赶向目的地。
平日熟悉的车牌不在,她又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生怕遗漏。
妈妈没见着,倒是看见卖糖葫芦的爷爷扛着他的店铺走过来。
池岁晃了晃兜里的硬币,郑重数着,小心翼翼摸出几个,递给老板。
糖衣入口清脆,舌尖化开,香甜入蜜。
渐渐地,路上的学童寥寥无几,街边买小吃的商贩也正准备推车离开。
池岁听见鸣笛声,赶忙抬眼望去,不是妈妈。
或许妈妈今天堵车了。没关系。
她低头踢了踢石子,往前走,想着往前走到路口,妈妈就能更快看见自己。
学校和红路灯前隔了一条长街,街边处着各式各样的小卖部,中间隐着一条狭长的小巷,上头被繁密的树叶枝杈盖着。
池岁经过的时候习惯性一瞥。
欸。
余光好像扫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想起了电视里那些变形的小猫小狗,倏地后背一凉,她有些紧张。
心里砰砰砰打着鼓,嘴里却念着,就看一眼。
迈着的小短腿又收了回去,一步,两步。
入眼是一个小男孩,倚墙蹲地,脸埋在膝盖里,一头短茸毛乱七八糟,衣服上蹭满了灰印子,裤子还破了个洞,唯独露出一双白嫩的手臂,可惜上面粘连着细碎的石渣,衬得红痕更加可怖,有些已经破皮渗血,再往上看几处青紫斑块,欲盖弥彰地掩着短袖之下。
他怎么被揍得这么惨呀,池岁心想。
她手上沾了糖渍,单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时又脱不开拿纸巾擦,遂一口气把红果子啃了个干净。摸出纸巾,义薄云天地走过去。
这辈子还没这么威风过呢。
当大哥的池岁张口问道,“你肿莫啦?” 发出来的声音却不同自己想象的那样,又软又绵,像小羊闷在被子里。
对方一动不动,似没有察觉到她。池岁这下也无力分心,因为她的牙突然疼了起来。
先前还好好的,乍然一阵阵钻心的麻,右侧脸瞬时间肿了起来,腮帮子鼓鼓的,像偷吃的松鼠,一时也不知道谁可怜谁。
泪花蓦地沁出,羽睫微颤,摇摇欲坠。
这边疼得不行,却见眼前人动了动,露出小半张脸颊莹润如玉,嘴角挂着青污。
池岁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以痛止痛,当大哥的就要有个样子。
效果还挺显著,痛感竟然平衡了。
“窝跟里讲”,“哎”,她单手捂着腮,另只手拍了拍男孩,“打架嘛,就凹(要)打鹅(得)赢”,“酥(输)了,酒(就)当没有,坚持就是肾(胜)利。”
池岁觉得这话头头是道,忍不住自己也点了点头。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这话后头搅出怎样一番风云。
又杵了许久,对方还是没动静。
不会人被打傻了吧?池岁忧郁地耷拉着脑袋。
杏眸一转,凑近,“泥(你)等等窝(我)。”
飞快跑到旁边的小卖部,高兴地摸出五毛钱给老板。
“姐姐,打电话。”老板看她娇俏可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接着他便听到,“喂,是妖妖灵(110)吗?”,头皮一紧。
叶景来的时候,便看到自家小姑娘和警车挥手。心头猛然一跳。
“岁岁,对不起,妈妈今天加班晚了,下次不会了。”
池岁看着警车消失在道路尽头,仍一步三回首。
虽说做好事不留名,但还想瞅瞅小弟长什么样,好歹是第一次,失策失策。
哎!
叶景看女儿心不在焉的,以为她生气不理自己了,更为触动,软言软语道,“岁岁,是妈妈不好,你饿不饿啊,带你吃好吃的。”
池岁恍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右边脸颊,现下居然不肿了,若不是嘴里的铁锈味残留,真当是幻觉一场。
另一边车上。
“小朋友,下次不要和人打架啦,幸好人家小姑娘机灵,你快回家吧。”
男孩推开车门,跑了两步,似想起什么又回头,往坐垫上一捞,把东西拽在手里。
“谢谢。”如呢喃耳语散在风中。
“小少爷,你跑哪儿去啦?”李妈妈瞧见熟悉的身影,立马跑上前来,忙不迭地搂着,“哎,你说这......”
家里的孩子总是被人欺负,虽是保姆,见了也是一颗心翻来覆去在热油里煎,偏生亲娘不管,当事人也不在意。这叫什么事儿。
还是苦口婆心念了句,“以后...别打架了。”她知这孩子性情,不惹事生非的主,必然是外头调皮捣蛋的鬼搞的。
“哎,成天的伤......”不禁脱口。
“不会了。”
李妈妈顾自唠叨,没有听清,伸手想看看他手上的伤势。
男孩只伸出左手,右手下意识避了避。
擦完药酒,回到房间,他张开掌心,手里赫然攥着一颗小牙。
饭后,池恒则回到房间,登陆外网账号,继续翻阅资料。
几番踱步,从书柜顶层抽出一本厚重的册子,内里贴了不少灰白图片,底下并排着“吸血鬼惊魂”等类似大字。
既决定好生爱护池岁,当作亲生女儿那刻起,他当即收了以往诡谲念头,只仔细搜索相关报告。
他一直在想,按照报告显示,吸血鬼自愈能力极强,可为何岁岁现今情况倒像是逐渐失去这种能力。
她的失明也来得毫无缘由。
时岁似水入潭中,易逝无痕,春去抽枝,夏茂藤叶,又是一年。
池岁刚从家教课解脱,迅速把窗帘拉上,窝在躺椅里,大有美人醉卧伏暑之意,莹白如玉的指尖敲击着扶手。
大抵是吸血鬼的本性,她委实厌恶酷暑烈日。
她的眼睛已经好全,本来可以在外上学,现在得再过三个月了。夏天怎么这样坏,乌烟瘴气,恶贯满盈。
语文老师若在此听见了,又得揭汗捂额,她这文盲祖宗。加作业,下次就加!
只有等晚间月升天凉,才能出去走走。
这日,她在湖边坐着,看见前边有人被撞了一下,几近跌入湖中,赶忙跑过去拉住。
这才发现是个伛偻老妇,乌发如墨,周身衣饰线纹悉数可见,面容却模糊难辨。
“小姑娘,你东西丢了。”
池岁低头看去,只瞧见绿草如茵,夹杂细枝。
疑惑不解。
“吸血鬼怎么能没有牙呢。”
再抬头,空无一人。
这夜起,池岁又陷入多年前的梦境。
而这边,池恒则看着屏幕里的一行小字,“吸血鬼一生寿命冗长,甚少换牙,唯有头一次脱落的牙齿可致命......”见此,心头猛然一跳,照片年份已久,后面的字已缺失不见,但就这数字,同样无法忽视。
但他记得池岁没有换过牙,以防万一,还是问一句好了。
次日,池岁顶着两团黑眼圈,来到书房。
“岁岁,你有掉过牙吗?”
池岁困意未消,正打算回没有,突然眼皮一跳。
她是掉过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