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信徒》明开夜合

7、CH7

　　CH7
　　那一阵我都待在程一水那儿，只开学注册和论文开题时回了学校一趟。

　　程一水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每日服用镇痛药缓解痛苦。
　　他需要维持清醒的神志来配合完成所有的审批流程。

　　秋天下了很长时间的雨，天晴的时候，我说想出去逛逛。
　　朋友在平江路开店，叫我过去看看他新绘的文身样式，我便跟程一水过去散步，顺便去了趟店里。

　　朋友没有问任何关于我和程一水关系的问题。
　　他拿给我看他的作品，我很喜欢其中一幅，被绳结紧紧捆-缚的心脏。

　　朋友问我：“那你来一个？”
　　我说：“拜托，我的每一个文身都有意义，都很谨慎好吗？”

　　程一水坐在店里的沙发上，看着墙上随意拿大头钉钉住的手绘。
　　他明显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他的修养让他能够尊重任何一种文化和喜好。

　　我看着程一水，又捉过他的手腕，低头摩挲。
　　程一水不明就里。

　　我拿手指按住他脉搏最清晰的地方，“能不能在这儿刺上我的名字。”
　　程一水安静地看了我片刻说，说“好”。
　　他好似变成许愿机，无须投币就能满足我的任何心愿，除了他做不到的，他无法突破界限的。

　　我笑了笑，“开玩笑的。你现在身体这么差，我可不敢拿你的免疫力开玩笑。”
　　朋友不高兴了：“我这儿器材严格消毒的。”
　　我说：“你闭嘴吧。”

　　那段时光其实很平静，也像是我的一剂止痛药。
　　但在程一水离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回忆那一段，因为它平静美好得不大像真的，而像我躺在他工作室的沙发上做的一个梦。
　　我怕过度回想会让我发现细节处的纰漏，进而证实那真的只是我的一场臆想。

　　程一水工作，我便写论文。
　　我做的是平面设计相关的选题，啃英文文献时碰到不认识的专业词汇，懒得查，问程一水，他总会停下手头工作耐心讲解。

　　秋天一直下雨，雨声催眠。
　　程一水累了躺在沙发上小憩，我挤到他身边去，盖同一张薄毯。
　　我不准他拒绝我的吻。

　　有一次我们一起拿投影仪看一部老电影。
　　程一水已经看过，在剧情急转直下之前，他适时按了暂停。
　　他说，小朋友就当这里就是故事结局吧。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些生僻单词，因为程一水念出来很好听；
　　他没有拒绝我的吻，事实上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吻我；
　　我依然不知道那部电影的真正结局，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那不重要了。

　　/

　　高朗怔怔地递来一旁的纸巾盒。
　　我回神看他，笑了笑，摇头。
　　他说，“我以为你哭了。”
　　我说，“没有。”
　　我有种头疼欲裂之感，我想要缓一缓。

　　/

　　我说过我们在札幌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那酒店是高层，震感很是明显，持续了约莫两秒钟，而我们都没有要跑的意思。

　　后来酒店的服务员打来电话，拿很难听懂的英文告诉我们刚刚发生了一场地震，不过这样大小的地震在日本很常见，希望我们没有受到惊吓。

　　我对程一水说，“我经常会希望自己可以死在一场天灾之中。”
　　“为什么？”
　　“因为足够意外。”
　　程一水很严肃地说：“我不喜欢任何轻视生命的言论。”
　　我耸耸肩，“我倒觉得没有那么了不起。”
　　“周豫，或许你不以为然，或许你觉得你的生命无足轻重，但对于某一些人而言，那很重要。”

　　彼时我确实不以为然。
　　我是后来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程一水对我，远比我对我自己更重要。

　　我不喜欢沉重话题，适时结束了那番交谈，我说，为了压压惊，我们下去吃点东西吧。
　　程一水或许早就发现了我的性格缺陷。
　　我是个不大能直面痛苦的人，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娱乐的、戏谑的、玩世不恭的态度去消解。

　　那趟旅行结束于札幌，程一水要飞去东京与他的设计师朋友会面。
　　他走的那天早上，起床洗漱的一切都动作放得很轻，但我睡眠浅，第一时间就醒了。
　　我听着水声停止、脚步声离开、门被轻轻地阖上。
　　现在回想，像是离别的预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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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深秋，程一水要跟清嘉一块儿自驾游。
　　无论多忙，每一年都要抽出几天时间一块儿出游，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一个保留项目。

　　显然，清嘉还不了解程一水真实的状况。
　　我对此表达了担忧，程一水却说不要紧，他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而就在出发之前，程一水的情况陡然恶化。
　　他总想找一个稳妥的时机告诉清嘉实情，结果事与愿违。

　　作为清嘉最好的朋友，我是她的第一个求助对象，清嘉在电话里说：
　　我感觉天好像塌下来了。

　　程一水清醒之后第一时间给我发微信，叫我不必过去。
　　他不善于演戏也不善于说谎，他不知道怎样在清嘉面前假装只是我朋友的长辈，这样一个普通的身份。
　　我答应了他。

　　电话里，清嘉哭得撕心裂肺，她说好难，她还要在程一水面前假装若无其事，她恨程一水现在才告诉她，还有那么多的事，都来不及做了……
　　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在失去母亲之后，又要失去父亲。
　　我默然听着，不知如何安慰。

　　程一水出院以后就在家中修养，清嘉辞掉了实习，二十四小时陪着她。
　　我见不到人，一直逗留在他的工作室，也不好贸然叫他出来。

　　直到学校有事，我不得不回去一趟。
　　我给程一水发消息，说这次要离开至少一周，希望回去之前能见他一面，几分钟也行。

　　程一水吃过晚饭之后到了工作室。
　　已是初冬，我站在门口替他解围巾，问他冷不冷。
　　他说不冷。

　　他瘦脱得不成人样，拥抱他的时候，隔了厚厚的毛衣，依然能感觉到骨骼硌人。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我问：“清嘉还好吗？”

　　“……不大好。”程一水叹气，“小豫，原谅我自私隐瞒了我们的事。因为我希望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至少还有你这个朋友可以安慰她两句。”

　　“所以你就把所有的负罪感都推给我。”
　　“我以为你……”
　　“以为我是个没什么负罪感的人是吗？”
　　程一水说对不起。

　　我那时的语气应该很冷静，“程一水，你享受了我的陪伴，让我分担你的痛苦，却一丁点的甜头都不肯给我。在你心里，你的道德感比我的遗憾更重要。”
　　程一水的神情像是被刺痛。
　　“不要道歉了。”我说，“我真的不想再听。”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我原本打算明早再走，但那样的氛围让我有点待不下去。
　　我起身的一瞬间，程一水抓住了我的手。

　　我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手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枚素戒。
　　我没多问。
　　我猜那或许是他的婚戒。

　　程一水的神情有种痛苦的凝重，他也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你以后会忘了我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
　　“我希望你忘得越快越好。”
　　“那不可能。”我说。

　　我还是不忍心，这可能是我高高在上的俯视，我远比他拥有更多的选择，而他的余生，只剩下那些不愿辜负的。
　　我并不怕被“辜负”，我也不觉得程一水会辜负我什么。
　　在开始时，我就知道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我说：“我不是想要你跟谁公开，我从来没有这种诉求，尤其对清嘉。即便退一万步，你是个健康的人，我也没有这种诉求。要求结果这件事很荒谬，我没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是个及时行乐的人。我答应你，我会好好陪着清嘉……”

　　没有让我把我说完，程一水伸臂抱住了我。
　　他在吻我的时候，手掌按住了我的颈侧，我因此感觉到那手指上的戒指，硌得我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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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朗说：“你们……”
　　“嗯。”我点头。
　　那天我跟程一水做了。
　　当然我不会向任何人叙述细节。
　　我自己也不大记得整个过程中的细节，只记得程一水很温柔，而那戴着戒指的手指进入了我，此后是他自己。
　　太像某种了结遗憾的仪式，以至于我觉得欢悦都是一种错误。

　　我晃神了片刻，继续说：“我不是说，程一水手指上戴了一枚戒指。”
　　高朗说：“真是他的婚戒？”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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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以后，我还是没法克服自己的耿耿于怀，于是抓过程一水的手，摘下了那枚戒指。
　　那素戒的内圈，刻着拼音：
　　ZHOUYU

　　程一水说，和文身的作用一样。
　　当是个印记与铭刻。

　　他会带着它入土。

　　“……我以为这种样式的会是对戒。”我说。
　　“没有。就这一枚。”
　　“那我呢……我怎么办。”那一刻我想亲手杀了程一水。

　　程一水说：“你最好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