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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千山独行 ...

  •   我的脑袋一天天昏沉下去。

      拖拖拉拉地走到海港的码头,早有流烟楼的人在那里等我。描金的大红喜帖送到船上来,我打开看了一眼就又合上了,对那来送帖的人说:“知道了。你回去跟你们楼主说,我就不去喝喜酒了,好好过日子吧。”

      再有姬虹和冯蘅的消息,是从桃花岛又回到中原的事情了。传说他们成了亲之后便一直呆在观云山上,至于真假么,难说得很。还听到了关于我的——我身为师长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于是关于我放诞不羁不拘礼法的传言又多了条佐证。

      我藏在冷硬面具后面笑,亏了我没去,不然还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更放诞的事情来。

      中间这段时间,江湖上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我路过临安的时候听说洪七刚刚接掌丐帮帮主的位子,顾亭之决心退出江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又听说萧仲景弃位出走,明教上下的人都在敲锣打鼓地找他。

      我很郁闷。因为他们两个一走,我想找可以帮忙的人都没有了。

      那个时候,容儿已近三岁。

      他本来应该叫做欧阳克——这三个字刻在他随身佩戴的一块玉上面。刻字的笔法很是沉稳,不露半点锋芒,我猜是欧阳钧亲手刻的。

      但是既然他跟了我,还是改个名字吧。想来想去,挑了个“容”字。

      有容乃大。我不希望他像欧阳锋那样小心眼,更不希望他像欧阳钧那样为了仇恨而活。

      开始的时候,只要我一戴上面具他立马就认不出我了。后来渐渐习惯了,我无论戴上如何丑陋猥琐的面具都吓不到他。只是我精神越来越不济,多少汤药丹丸吞下去,都像是直接漏到别处去了,没有半点用处。

      我简直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哪里开了个口子,所有的精神力气魂魄统统都从那里泄了出去。

      没有中毒,没有生病,但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死去。

      所以到了后来,根本就做不来复杂的面具了,只能随便找个旧的敷衍过去。我剩下的那一点点力气,还得留着抱容儿。那旧面具戴在脸上,自己看看都觉得像是个死人。但是戴久了就不想再换,反正到了这西域之地,常常走上一整天的路都遇不上一个人,何必麻烦。

      容儿在怀中醒过来,两只小手揉了揉眼睛,嘴里咕噜噜说了一声什么。我叫一声:“停——”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掀开,车夫转头问:“公子有何吩咐?”

      我摆摆手,抱着容儿爬下车,到路边去。回来的时候车夫问:“公子,我看您也不像穷人,为什么不雇个奶娘照顾小少爷?”我摇头:“我自己应付得来。走吧。”

      前面有鞭声响起,我看一眼又睡过去的容儿,问:“还有多久能到白驼城?”

      车夫说:“没事的话,两个时辰就到了。”

      两个时辰啊。
      都不要命地赶了这许多天了,等两个时辰有什么关系。

      容儿,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欧阳钧给你取名叫克儿,我擅自改了过来,因为我以为我能把你养大成人。真是想不到……

      我从衣袖中摸出刻着他名字的玉佩,又挂了回去。然后整整他的衣裳——这身衣裳还是没穿过的,今早特地给他换上了。那泛着柔和的光的蓝色绸缎,像是夏日里明丽的天空。只盼欧阳锋不要讨厌。

      做完这些 ,一下子就无事可做了,就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容儿还在睡,我真想他这样一直睡着,这一整天都不要再醒过来。到了明早他再睁眼的时候,我便已经走得远远地了。

      不但现在无事可做,就连今后也都没什么事可做。我心情好些的时候,还想过要穿什么样的衣服,睡什么样的棺材,至少要埋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吧,倘若能在半山那就更好。山要长满草木的,最好有一片竹林。有风吹过的时候,我也许还能听到竹妖唱的歌……

      最后发觉这些都无聊得很。自己又看不到,又何必去麻烦别人。不过是七尺的一具臭皮囊,扔在哪里不是扔。

      不行,至少……不能在这里。不能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所以我还是要赶紧离开。

      马车驶上白驼城中最繁华的街道,我把车帘掀开一条缝,看着一幢幢白石建造的楼阁从眼前退去,心一下子就吊到了嗓子眼。传说中的白驼山庄,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一片像用白玉雕成的,天上的宫殿?

      但是白驼山庄并不在白驼城里。过了白驼城还要走不长的一段路,才能走到白驼山脚下。白驼山庄就在那里。

      我放下车帘,没有再看外面。直到车夫勒马停车,掀起帘子如释重负地说:“公子,到了。要小的帮忙抱小公子么?”

      我摇头:“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回来,再坐你的车回去。”

      车夫看上去有些不解。我解释:“我不会短了你的路费,更不会占你的便宜,你只管等着。”他点头说:“是。”

      抱着容儿跳下车,一眼望到一片金黄与鲜红的树叶交错沾染的山,山脚下一段白色的围墙,抬头只见墙里墙外都长着许多高大的树木。现在正是初秋时分,落叶铺满了一地,远远望去仿佛像是铺了一层华丽的波斯地毯。那围墙的正中间是一扇甚是宏伟的大门,门上写着一行西域文字。

      我颇为踌躇,想回头问问车夫他找对地方了没有,但又抱着容儿往前走去。找错了有什么要紧呢,再找不就完了?

      容儿在怀中动了动,朦朦胧胧地叫了声“爹爹”。我叹口气,轻轻拍打他的背:“容儿乖,睡吧……”
      他怎么就不多睡会儿呢……

      我站着又抱了一会儿,几乎筋疲力尽了,才上前去敲那扇看起来相当厚重的木门。不久有个黄发蓝眼的人来开门,恶声恶气地问:“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我冷笑:“劳烦你去跟你家主人通报一声,就说害死他哥哥的凶手来找他了。”

      那人脸色一变,砰地一声关了门。我于是退后站远了。不久容儿又闹起来,手脚都乱动着,这回可是真的醒了。我无可奈何,既然醒了,那就清醒些吧。我弯腰把他放在地上,让他站好了,再掏出支羽毛来:“来,容儿抓羽毛——”说着把那羽毛抛上天。它飘飘悠悠地落下,容儿小跑打着转去追,不多时又恢复了平时生龙活虎的样子。

      我于是挺直了身子站着,任容儿自己去抓那羽毛玩。那扇门开得比我想象的快了许多,几乎是无声地滑开的。两排手持奇怪的兵器的家丁顺次走出来列在大门两旁,然后才看到一条白色的人影从中间走了出来。

      起先我看不清他的模样,等到看清楚了,心里一阵恍惚。

      难道我真的找错地方了?为什么这个人……我不认识他?难道我连欧阳锋都忘了?
      不对,我还记得欧阳锋,我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但绝不是眼前这个人。

      他走上前来,一步一步地,很慢,很稳重。脸上的神情也是冷冷的,或者应该说是根本没有什么神情。两只手也紧紧握成拳头,像是随时都能出手杀死一匹狼。那一幅模样,配着 头上的白玉簪,通身穿着的白色衣裳,分外惹眼,分外令人心寒。仔细听听,他的袍角从厚厚的落叶上扫过,鞋子从落叶上踏过的时候,地上沙沙作响。

      他凌厉的眼神直刺我的双眼:“你?”

      我很踌躇。我脸上还戴着又硬又厚的面具,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我来……他真的知道他在叫的是谁么?我只得说话。我试探地,却又是冷冷地喊了一声:“欧阳锋。”

      他冷笑一声:“原来你还记得我。”

      那笑容仿佛一道闪电撕裂天空。

      突然腿上一阵痒,竟是容儿抱住了我的腿。低下头,只见他大半个人都藏在了我身后。只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来,用一种好奇而又有些畏惧的眼神看着欧阳锋。

      我胸口顿时一阵窒息。
      我虽治不好自己,但是自己病到什么程度,我还是清楚的。
      快了。时间已经不多。

      我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露出什么不正常的样子来。随手把容儿拉到跟前,冷静地说:“他是江明月生的。江明月死前身边没有可以托付的人,我就先把他带走了。现在我带来还给你。”

      欧阳锋的眼睛半刻都没有离开过我,仿佛看都没看到容儿。他说:“是么?”

      我说:“人我送到了,你看着办吧。后会有期。”说着弯腰把容儿一推,转身就走。

      眼睛却是紧紧闭着的,只为把那个影子深深烙在脑海中。

      只听到容儿在身后大叫一声:“爹爹!你要去哪里?”话没说完,就先哭了。

      我远远地挥手叫车夫。他把马车驾过来,我大步过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回到了车里。我拉严车帘,勉强说了一句:“快走!”

      马车立刻剧烈地颠簸起来,我喉头一甜,再也忍不住,一口全吐在了车里。

      眼前红艳艳的一滩,非常刺眼。然而很痛快。

      跟着咳嗽了一阵,等缓过气来,便吩咐车夫:“原路返回,中间不要停下。”

      那车夫原本说了一声:“是。”

      谁知到了白驼城里,那车夫就反悔了。他不但自己反悔,还劝我一起反悔:“公子,小的看天色不会有错的,这就快下暴风雪了,出城很危险……”

      暴风雪么?
      怎么可能,现在才是初秋。

      就算下了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走远点。最后他妥协了。我多付了他些银子,连车带马都买下来。他自己揣着银子找客栈去了,我坐上车驾,抖着手赶车。

      这白驼城外是连天的一片草原。这时的草都有些干枯了,泛着片柔和的黄色。远处草原和天连成一片的地方,有滚滚的浓云正在聚集成座座乌黑的云山。

      我一拉缰绳一扬鞭,两匹马便换了方向往前跑。马车便一下子驶离了大路,驶上了无边无际的草原,正对着浓云滚过来的方向。我用最后的力气抽打着向前狂奔的两匹马。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白驼城在远处变成一个白点,又消失在草原中。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第一片雪落下的时候,我跳下车驾,伸手去接住它。手心一凉,它便不见了,我甚至还来不及观察它的形状。我走开去,伸手接第二片,第三片。大雪纷纷而落,开始的时候还化在了草丛中;渐渐地便堆积了起来,把挺立的草茎都压得弯折了。

      我挺直了身子往前走。我好歹是个人,不能连根草都不如。

      不知走了多远,慢慢用冻得发僵的手去解披风的系带。只轻轻一扯,它便给狂风吹跑了。

      然后,是身上的衣带。我穿得很多,一层层地剥掉,倒要废些功夫。身上还剩一层单衣的时候,手指终于冻得再也不能动了,只好作罢。

      大雪纷飞,天地间再无杂色。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慢慢往前走。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千山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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