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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批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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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昭早该知道的,即使换了身体,重生一次,可君臣二字早已在她脑中根深蒂固,除不掉,拔不净,成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而好辛也正是为此而活。
分明小时,她也曾唤他“昭哥哥”的。
昭哥哥昭哥哥。笑得甜腻,凡间九万种颜色,不及你鬓边簪花风流。
沈子昭伸出手,想拍拍她的手背,可辗转来回,最后只搭了搭她的肩膀,轻轻拂去尘埃与夜风的凉意:“既然你这么说,这皇宫也好交给你了。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了,纵使在夜晚,宫中依然隔墙有耳……”鼻尖一嗅,皱眉道,“你喝酒了?”
她顿了顿,轻轻道:“是。”
沈子昭道:“以你的酒量,竟也能醺了?”
眼眉染上一抹怅然,好辛嘿嘿一笑,头上的呆毛晃啊晃,傻得像条蠢犬:“在乐妃那喝的。”
事实上,说她是犬狗也没错了,沈子昭不知道,她从前在军营喝酒时是个什么德行,裤脚一挽,袖子一拉,脚登在椅子上,手挥天地,指点江山,豪迈粗鲁十分,似市井的糙汉子般,是那种高喊着“今儿个酒不喝完谁都别给老娘回去!”的主儿。有喝不下去的士兵,她就是掐着脖子喉咙,掰开对方的牙,也得把酒灌进去。
手下的将士被她喝得彻底臣服,同时也暗暗评价他们的女将大人:完全疯狗一条。
此刻面对沈子昭,她分明已经收敛成了一个“人模人样”,可似乎还是让他觉察出了什么奇怪的属性。
原本也就是一个粗鄙之人,如何掩藏包装也都是那样。
想到风采夺目迷人的罗之乐,她竟有些委屈得难受了。
担忧了一整晚,对峙摄政王时的心惊胆战,面对罗之乐时的自卑感,一瞬间各种复杂情绪涌入脑中,最后抬头一看沈子昭的脸,更难受了。
这脸再描眉画黛有什么用!还不是这么丑!
见她鼻尖酸涩地不断吸气,脸颊绯红双眼迷离,沈子昭柔声道:“阿辛,你怎么了。”
好辛小声地喃喃出两个字,还嫌不够,不停地重复着念叨,沈子昭听不清,倾身微微靠近,马车纵使宽大,也至多是两人相对而坐的距离。此刻沈子昭一靠近,好辛无处可躲,只盯着他愈来愈近的鼻尖,温热的呼吸打在她颈子间,本就醉醺后微红的皮肤瞬间生起小小红点。
凑近后沈子昭听清了她说的话:“你丑……”
“……”沈子昭顿了顿,默默地退了回去,抿抿嘴唇道,“以后少喝点。”
下车后,罗之乐扶住迷离的好辛,抬头与马车上的沈子昭一个对视,对方眼神略有一丝不自在,她轻笑:“将军慢走。”
沈子昭揉了揉鼻尖道:“她喝多了,好好送她回去。”
罗之乐道了是,眯着眼睛望着沈子昭离去的马车,宫墙上的一只孤灯,衬着他孑然一身的孤独影子,前路灰暗,仿佛这么多年一直行走在刀尖上,挣扎翻动的浅滩的鱼,只能等待命运的审判。
与好辛征战沙场、大杀四方又有不同,这个深不见底的皇宫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金丝笼,一片孤寂,一片黑暗。
从来孤寂,从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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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的沈子昭大大地喘息一口,心跳略微加速,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似有什么狡诈的东西在其中不停骚动着,一会儿耳尖浮上一层薄红。
他有点气。
不是气好辛说他丑,而是想到——
他这才方走,她就去和罗之乐喝酒了?!岂有此理!
……小东西还是个酒鬼。
似被一团棉花裹住全身,绵软十分,沈子昭轻笑两声,笑过后面色一僵,眉头皱起,在心里骂道:“你这是干嘛?在开心吗?你开心什么?一个呆毛都立起来的傻女人喝醉酒了你有什么好开心的?!”
暗自哼了一声,嘴角却禁不住地又挑了起来,沈子昭背靠在马车上,将手伸入怀中,拿出走前罗之乐递给他的香囊。
翠玉挂饰温凉,香囊纹路精致,可惜布料不及他送给好辛的那只。他默默拆开,一纸卷成圆筒装的纸条露出了面目,他又拆开,看过纸条上的字后,他抿唇一笑,轻轻撕毁,碎屑顺着车窗外随风飘去。
纸条里言语精短,仅有一句话。
——陛下圣安,之乐会替您好好照顾将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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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红头巾卫官高喊报时,好辛强撑起瞌睡的身体去上早朝,昨夜醉酒厉害,回来沾了枕头便呼呼大睡,如今一早醒来,竟还有些头晕目眩。
她打着哈欠,身旁手执朝扇的美人尚扇不去她的睡意,眼神迷迷瞪瞪地,只能呆坐在龙椅上,不能挠背盘腿,身体还得挺得极直。
好辛偷偷地扣了扣眼屎,嘴上应承着:“啊……是是是,爱卿言之有理,就按爱卿说的办。”
“没错没错,患灾之事处理得当,曹大人功不可没。”
“这个案子孤早已帮你定夺,怎还没有结果呈奏折上来?你们刑部的办事效率还有待加强啊。”
好辛艰难地措辞哄着殿下的大臣们团团转,正好看到铠甲围身,面色古板的好老将军,面容开朗,好歹有了精气神,看了昨夜沈子昭已安然回将军府,但面儿上总要寒暄,便问道:“好老将军,好辛将军可归回府内了?”
老将军面容开朗,禀道:“昨夜小女已归家中,陛下莫要担心,小女已将诈死内幕全数告知了老臣,眼下她重伤为愈,容陛下恩准她过几日便上早朝,让她在家中静养。”
好辛心下安然,陛下安全便好。
摄政王在一旁冷冷地轻蔑一笑,遭到了好辛的一个白眼。
下朝回到寝殿后,好辛疲累得紧,朝帽尚未撤掉,就披着一身又厚又重的朝服倒在了床上,躺得四仰八叉。
她从没觉得居然如此轻松愉悦,高高兴兴地去准备补觉,睡意正朦胧,洪公公便讪笑着似魅影般突然飘出来,笑呵呵地道:“陛下,莫要再睡,您该批阅奏折了。”
沈子昭是个刻苦勤政的典范,可好辛不是。不仅如此,她还有起床气。
“啊——!!!!”狠狠咆哮后,她不情不愿地坐到了御书房的桌案前。
面前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奏折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光看一看,她的头便疼了起来。
——做皇帝真惨。
辰时一刻,好辛愁容满面地开始翻奏折。
“哎呀……这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辰时三刻,好辛颇有意趣地蘸墨回奏。
“这奏折写的还挺有意思哈。”
巳时一刻,好辛气喘吁吁地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公公急迫地行至好辛身旁,担忧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哈哈……你出去,你出去,别烦我批奏折!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公公用衣袖轻轻擦汗,心有余悸地走了出去,期间还不忘回头看她几眼。
莫不是陛下见奏折太多,疯魔了不成?
好辛捧着一本小绿册,十目一行地仔细读过后,再次爆发出了山洪般的笑声。
真不怪她笑得疯魔,这上奏写的折子都实在是太优秀了。
好辛把这些折子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正常上奏禀明近日发生的事,如命案灾情之类,言语诚恳,文笔斐然,实在无趣,记在脑子等以后禀告给沈子昭后,对她来说便没什么可看。但其中也不乏一些是没屁放的——甚么“禀告皇上,京城城南有个婆婆拾金不昧”、“禀告皇上,今日昨日前日京城雪大天寒,道路有些结冰”、“禀告皇上,京城中开了一家糕点铺,很美味”之类……
好辛没好气地纷纷回了个“已阅”。
第二类则是拍皇上的马屁,通篇辞藻华丽,言之凿凿,对陛下的敬意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胜巍峨高山屹立不倒,看得让人真有些害臊,好像陛下放的一个屁都是香的,拉的一坨屎都是甜的。——一群肤浅的人。
好辛酸酸地通通回了个“已阅”。
第三类就有意思了,完全就是来和陛下唠家常,文笔通俗有之,华丽有之。好辛最乐意看这种。
你看比如这个:
“奏万恭谢,天恩仰祈,陛下尚安?臣记亲挂,鉴事祸臣,家身清廉,得皇圣恩臣妹于宫妃……父子兄弟当呈恩有加无己,天高地厚报效。”
虽然话说得文邹邹的,但意思无非就是:谢谢皇上封我妹妹为妃!做兄长的我觉得倍有面儿!皇上对我真好!我一定会努力上进!
好辛笑着提笔,给他回了个:不必客气,多多效忠家国才是真体面。尔向来认人不清,莫叫人给哄骗了去。
然后再看下一个,便更有意思了,是一个关于咏雪的奏折,开篇倒是有意境,白雪纷纷何所拟,撒盐空中差可拟?否,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后便都是屁话连篇,好辛大概翻译了一通,是这么个意思——
“啊,雪!我喜欢雪!白白的!凉凉的!一片两片三片!落到了我的肩上!四片五片六片!落到了我的手上!啊,陛下,您恐怕没见过这么美的雪吧!”
好辛是活活被这位仁兄给气笑的,回了句:“先头妙句似有仿照抄袭之疑,后文狗屁不通。孤日理万机,竟毫不体孤,哪有功夫看此丑掉牙的闲文!岂有此理。”
待批完今日的奏折后,笑得口干舌燥,方记起来饮桌案的茶,一边喝一边注视着她回奏的字迹。
——沈子昭这副壳子虽里面的人变了,可字迹却是一点没变的。
这不是什么神奇的事,好辛本人的字迹便是和沈子昭一模一样的。
好辛小时与沈子昭交好,那时她整日愿意往宫里奔,像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拉不住。沈子昭身为皇子,白日里不得空,得在殿内由先生教书写字,学治国之策。
她想找沈子昭玩,却被挡在门外,不得听学。偏偏她也不放弃,就趴在沈子昭的书房窗上,瞪着一双眼睛瞅他。
小殿下白衣墨发,革带精致,粉雕玉琢,睫间清冷,很是好看。无论是背诗、写字、研读,都很好看。
不过真正吸引她的并不是小殿下的颜,而是他那一身生人勿进的气质。好辛自小想要没有得不到的,还是第一次在沈子昭这吃瘪,还是大大的瘪。
他越是不动声色,她便越调皮,几次趁先生和沈子昭不注意潜入书房内,把他的文房四宝弄得一团乱,在他的字画上描王八,座椅处放草爬子,什么都干过。
——坏死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又没人有证据说明是她做的,她还是照往常一般趴在窗前瞪眼睛。
瞪得久了,亦或是沈子昭的书画被毁得多了,她便终于被先生放进了屋,现在想来,许是得了先皇的准许,她可以与沈子昭一起练字,可也仅有练字而已。
沈子昭写字腰背挺得极直,眼神淡淡,专注地盯着笔尖,氤氲开的墨花跳动,可偏偏,这字与认真程度不成正比。
沈子昭的字,特别丑。
与其说是字,若随便拿来一看,歪歪扭扭,像逶迤的小蛇,和鬼画符也没区别了。能做到看一眼就想吐、不禁想自掘坟墓、自戳双眼,偏偏他字丑还不自知,沈子昭也算是另一意义上的天才。
先生不敢得罪人,只夸他:“天纵奇才啊!天纵奇才!我越国出了一位书法大家!这字笔走龙蛇,自有风骨,如此有识别度的字!老夫也是几十年难得一遇啊!”
沈子昭便更是自信,某天将一沓字文甩给了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好辛头上,淡淡道:“写吧。”
她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啊?”
“你整日在此虚度光阴,应该用有限的时间多学习才好。这些字是我这几日抄的,借给你写。”
好辛傻傻地看着那叠鬼画符,心想我这也看不出来你写了什么字啊。
但毕竟是小殿下第一次和她主动说话,她这人素来脾气好,一声不出地去描字了。从那以后每天沈子昭都会把自己写完的字扔给她,让她学习,好辛照猫画虎,竟慢慢也写成了鬼画符。和当朝皇子在宫中小学半年,本来把好老将军乐开了花,回来一看她的字,气得整个人胡子都吹了。
从此好辛的字再也没扳回来,写了一手和沈子昭一模一样的鬼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