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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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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了?”
楼梯拐角,走在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侧过脸看了一眼赵秋蒙的叔叔,解开衬衣袖扣,往上折,露出手臂上的疤:“你说你会把他照顾好,就是这么照顾的?”
赵秋蒙的叔叔见状,也把衣袖往上推,看到了同样的刀痕:“我还以为我们的经历已经固定下来,不会随着赵秋蒙的经历而改变了呢。原来他受了我们没有受过的伤,疤痕也会在我们身上出现。”
“所以,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不是吗?你看他的人生走向和我们之间的哪个人完全重合了?都有偏差,却一个都没有消失,除了自相残杀,没有任何减少赵秋蒙个数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有人从三十五岁回来,而每个人回来,只要出现在他面前,都或多或少地会改变他的人生,然后,新的人生走向形成的赵秋蒙就又回来了。等到他满三十五岁那年,到底会发生什么?真的会有一个人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人生吗?”他又把袖扣系上,顺着楼梯往下走,脚步和说话声有轻微回响,“你还要骗那群人多久?关于即便赵秋蒙不按他们的人生轨迹走,他们也不会消失的事。”
叔叔往后望了一眼,跟上了他的脚步:“这种事,他们自己想不到吗?或者说大家可能都已经有所察觉,但是却还不敢轻易打破现在的局势。”
“你后悔吗?”前面那人走入暮色之中,问他,“他们会后悔吗?为了不消失,杀了父母和无数个自己,可是根本不会有人消失。”
叔叔快走几步,拉住他:“你既然决定从一开始就不插手他的人生,完全不和赵秋蒙见面,那你也不应该来管我们怎么想,以及做了什么。”
“你真可笑,你根本一点儿也不关心自己能不能回到穿越之前,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回去了,因为等赵秋蒙三十五岁,你都快七十了,你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巴不得不以年近古稀的心理年龄回到三十五岁的生日里,去过你那乏味枯燥像活死人一样的生活。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在赵秋蒙的身边过完你的余生,把他当儿子那样在养。”
“不可以吗?”
“你在把你自己当儿子养,养得还一塌糊涂!”那人用手指着他的鼻子,眼里含泪:“我真他妈的瞎了眼,当初要跟你攀谈交心。我走的这些年,我以为你真的在给赵秋蒙扫除障碍,悉心呵护。父母去世的事情我以前没有怪你,毕竟你们那一大群人都想要活,结果你们好好活了吗?你们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把赵秋蒙害得抑郁。到头来,连消失这件事都是愚蠢的猜想,到底会不会应验,无从得知。”
叔叔逼近他:“你现在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来给我昔日好友兼平行世界里另一个自己捅上一刀。”四周无人,与医院相隔一条马路的花园还未完全修好,草木也稀稀拉拉不成形。上弦月枯瘦,什么都照不亮,包括叶上的血。
医院里的灯却亮得晃人的眼睛。林玉梳已经给赵秋蒙的叔叔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是却无人接听。徐牧解释说:“他跟着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去了。”
赵秋蒙按住自己发抖的手,盯着走廊看了好一会儿,在林玉梳再次拨打电话之际,慌张地跑了出去。现在这种笼罩他的情绪,是一种被遗弃感。他要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了,没有人要他,连成年后的自己都抛弃了他。
天地的辽阔感进一步被撑大,像松弛的气球被吹鼓,又再度软塌。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他的叔叔,脑子里其他的事情全部被排挤在外,全无理智。
他很孤独。
徐牧拉住了他,死死地握住他的手腕,劝他冷静,骗他没事,说不定叔叔正在医院里找他,或者因为什么事情已经回了家。
一个成年人消失半个小时,还不到报警的程度。可是林玉梳也慌了阵脚,匆匆让徐牧带他上车,然后就念叨着报警。赵秋蒙出声制止:“别报警,不用报警。”
“那我现在先送你回家,我陪你一起在家里等你叔叔回来。”
“我不回家。”家里太多人了,没有叔叔在的话,赵秋蒙很怕他们。
赵秋蒙的言行让徐牧觉得难过,他还没有接触过发病的精神病人,这种程度的反常,已经让他心里如坠重物,很是难受。
林玉梳看了一眼手机,回首:“那先去我家休息一会儿,你愿意吗?”
赵秋蒙没作声。
林玉梳一脚踩下油门,叮嘱徐牧帮赵秋蒙系一下后座安全带。
徐牧无意中碰到了赵秋蒙的手,湿冷,全是汗水。
“不会有事的。”徐牧侧过身子,去看他,没见到什么泪水。他的眼睛没有神采,只是直直地盯着前座的椅背,连呼吸都缓慢悠长。
车开得好快,灯光似流水游龙,风也鲁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因为一个失去音信的人,布满焦灼。
“你们终于回来了,我今天烧了牛肉,都快放凉了。”徐牧的爸爸把门打开,满脸的笑容慢慢消褪,林玉梳把着一个陌生小孩的肩膀,站在门口,神色有些不对,“怎么了?赶紧进来,坐下来说。”
“徐昶,你把儿子领进卧室做作业,我有事需要处理。”
“什么事儿啊?先吃饭吧。”他把围裙取下来,“别让两个小孩儿饿着。”
徐牧家的餐桌上插着一大捧重瓣月季,叫蓝色风暴,是徐昶刚从露台上剪下来的,今天本应该是个温馨的团聚日,他出差很久了,今上午才回到家。他给不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的赵秋蒙夹了块肉,主动讲起他出差的趣事。
越讲赵秋蒙把头低得越下去。
林玉梳给他使了一个眼刀,中断他的滔滔不绝,然后跟赵秋蒙说:“今晚你就跟徐牧挤挤,等会儿我和徐牧爸爸就出去继续找,明天一早……”
短信提示音响起,林玉梳低头看了一下,松了一大口气,把手机举起:“秋蒙,你叔叔给我发短信了,说他刚才遇到了一点儿麻烦,问我们现在在哪里,他来接你。”
赵秋蒙猛地把头抬起,认真地看着短信。
“太好了,我就说不会有事的。”徐牧笑容灿烂,如释重负,给他夹了一块嫩豆腐,“我爸做菜很好吃的,你尝尝。”
饭后,徐昶收拾碗筷,让徐牧赶紧回卧室把作业写了,林玉梳让赵秋蒙也进去休息。徐牧专注于学习,他紧绷的肩膀也慢慢地放松下来,手指蜷进掌心,又张开,有些好奇地观察着这个房间。淡蓝色的墙壁上挂了几幅油画,有山野有日落还有插在陶罐里的花,墙角的书柜里是满满当当的书,《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被抽出来,放在了书柜中间的镂空储物架上。
赵秋蒙随意翻开一页,普罗米修斯在跟歌队长讲自己为什么被宙斯绑在高加索悬崖上,被鹰啄食心脏,讲述完毕后,歌队长问普罗米修斯:此外,你没有犯别的过错吧?
普罗米修斯:我使人类不再能预知死亡。
歌队长:你找到了什么药来治病呢?
普罗米修斯: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们心里。
“盲目的希望……”赵秋蒙念出了声,随后他往徐牧的方向望过去,怕打扰到了对方。
徐牧被最后一道数学题难住了,草稿纸已经用了两页,他却还是没有摸到解这道题的门道。赵秋蒙走过去,看了一会儿,把徐牧握着的笔抽出来,详细地写出了解题步骤。
徐牧偏头去看,有些惊讶地张开嘴:“这道题这么难你都会做?”
赵秋蒙把他的书合上,看了一下封面,是人教版初中一年级的数学课本:“因为我已经读初二了。”
“你比我大吗?我今年十三岁。”
“我也是十三。”
“那你还是比我厉害。”徐牧把答案抄上去,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到一半,有些不太理解,就想问问他,却发现赵秋蒙的目光落在了他阳台的花上。
他介绍道:“是白木香,长大了开花很好看的。”
赵秋蒙回答:“我知道,我们家有一整面的围栏上都爬满了木香,群开的时候很漂亮。”
“那等花开的时候我能到你家里去看看吗?”徐牧兴致勃勃,没发现赵秋蒙把嘴合上,并没有答应他,他继续说,“我们家的月季和绣球都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秋蒙,出来吧,你叔叔在楼下了。”林玉梳把卧室门推开,温柔地唤他过去。
“那下次来的时候再看好了。”徐牧把他送到门口,想到了什么,又折回去,把餐桌上的月季从花瓶里抽了一枝出来,“吃饭的时候你时不时地在看它,要不要带一枝回去?”
赵秋蒙接过它,握住湿漉漉的花茎,轻声说了句谢谢。
楼下,赵秋蒙的叔叔坐在车里,看着他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赵秋蒙拉开后车门,想跟他并排而坐,叔叔说:“你坐前面,等会儿给师傅指下路。”
赵秋蒙想开口倾诉的东西,全部又重回了他的心里。
整整一路,直到走到家门口,叔叔都没再说话,对今晚发生的一切都闭口不谈。
关门落锁,叔叔拉着他,回了自己的卧室,把窗帘拉上,把门反锁。等做完这一切,他蜷在了床边,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太痛了,痛得他呼吸都困难。
赵秋蒙走过去,蹲在他的面前,问他:“叔叔,你怎么了?”
“帮我拿一下药箱,在衣柜的最下面。”
赵秋蒙连忙站起来,拉开衣柜,去找药箱,他焦急地问:“到底怎么了,你和谁打架了?”
“嘘,小声点。”叔叔把头埋进腿间咳嗽,因为想努力压低声音,而显得闷声闷气的。如果被其他人发现自己重伤,那他就别想活过今晚了。
叔叔接过赵秋蒙递来的药箱去了淋浴室,血腥味消失不见,沐浴露的香味飘满了整个房间。沾血的衣服漂在浴缸里,他用手搅了搅,疲惫地坐了下去。
地板湿滑,灯亮得他精神恍惚,他慢慢地、无知觉地躺下,在浴室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