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蒙楚》羽一一

11、无法控制的索取

　　兰地，陵水郡。

　　陵水郡是前尤兰国第三大郡，当然，即使现在已经变成靳国兰地，就兰地的范围内，陵水郡依然是大郡。郡界内两条大河交汇，可谓四通八达，百业兴旺。

　　虽然尤兰国没了，但那是政权阶级的事情，老百姓只要有生路，什么都好说。

　　陵水西城，是整个郡城的贸易中心。这里闹中取静的一条街上，有一处跟四周建筑没什么太大区别的二层酒楼。酒楼的门楣上红底金字招牌，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昆楚楼。

　　昆楚楼在陵水普通百姓眼里，就是一个生意兴隆，档次偏高的酒楼。只有一些特殊身份的人才知道，昆楚楼真正的内核并不是这座酒楼，而是后面连着的，戒备森严、轻易不能进去的大片灰砖青瓦的院子。

　　一辆马车从东面匆匆驶来，在昆楚楼北面转了个弯，行到后面院子的角门。角门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就在马车到达的一瞬间，豁然洞开，马车缓都未缓，径直驶入。

　　进了院子，便有车马处的仆从跟着马车小跑到另一道门前。马车稳稳地停下，仆从一个牵住了马缰，一个立在车辕旁边，放下脚凳。

　　黑色缎靴踩在脚凳上，身着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从马车上走下来。他英俊的脸上神色严肃，双眉微皱，眼中掺杂着不安和其他不明情绪。

　　门内早已经迎出来，身着黑色暗纹劲装的侍卫长，扶着腰间的刀柄，对那男子低声耳语一句。男子点点头，面色肃穆，迈步走进内院。

　　院里面已经不似男子离开时候的模样，黑压压立着一字排开的陌生护卫。这些人个个肩阔腰圆，脊背挺得仿佛廊下立柱一样笔直。那精神，那身姿，一眼便知是常年军伍操练，绝不是寻常侍卫、护院能比的。

　　在自己的地盘，男子被拦下了所有随从，孤身一人在彪悍的便装士兵注视下，走到正房门口。
　　门口已经有人等着了。男子抬眼看向那个身材魁梧的人，表面平静地笑笑：“简大人，好久不见了。”

　　简威，秦慕淮的亲卫队长，从秦慕淮参军起就一直跟着。当年秦慕淮第一次去南越的时候他就随侍在侧，是当时南越操练场上，大鼓队的一员。

　　因着秦慕淮和肖蒙楚的各种渊源际会，荣承鲲跟简威可谓是非常熟识。简威望向荣承鲲，仰仰下巴，嘴角勾出个坏笑：“荣大人，得罪了。”那是示意荣承鲲，自己要搜身。

　　荣承鲲的笑容僵了僵，他用眼神质问简威是不是真的要搜自己的身，简威立刻用实际行动回答。荣承鲲咬着牙，忍受着简威细致的搜查。

　　“冒犯了，荣大人，请。”简威咧着嘴，一副看笑话的神色冲门内伸了伸手。

　　荣承鲲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简威，却没将想说的话说出来：“简威，你跟着襄王越来越不学好。”

　　房间自然是荣承鲲再熟悉不过的陈设，但屋内换了主人，整个房间的氛围就陌生起来。

　　荣承鲲站定脚步，看向端坐在桌子旁边，冷冷注视着自己的人。

　　他身着合体的暗赭红色云纹长袍，织锦镶皮的护腕贴合地包在手腕上，玉冠束发，并不似平常亲王的装束。

　　面孔依然是记忆中的剑眉星目，无可挑剔的英朗五官。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

　　荣承鲲的目光不自觉地滑向对方腰间，白玉镶嵌的腰带，紧紧束着用金色丝绦细致绑缚的红润玉佩。玉佩中间铭刻着的“楚”字，在跳跃的烛光下很是扎了荣承鲲的眼。

　　荣承鲲的心底深处剧烈地刺痛一下，他仿佛是突然被提醒，自己跟肖蒙楚单独相处时候用来编织欺骗自己的谎言，对上眼前这个人毫无胜算。这人甚至不用说一句话，那谎言就如同烟尘一样消散殆尽。

　　“草民荣承鲲见过襄王殿下。”荣承鲲恭敬地行礼，表现的倒是不卑不亢。

　　秦慕淮敏锐地注意到荣承鲲看着血玉的神色，刻意伸手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身，微启双唇，吐字如冰：“你我就免了这俗礼，直接开门见山吧。”

　　看着秦慕淮的手指滑过玉佩上的“楚”字，荣承鲲的眼神难以克制地抖动了一下：“襄王殿下莅临，昆楚楼蓬荜生辉。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是昆楚楼能做到的，必不推辞。”

　　秦慕淮冰冷黝黑的眸子更加深不可测起来，唇边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冷冽气场，并未随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缓解半分，反而令四周原本就喘不上气的压迫感更强了。

　　荣承鲲暗中攥了攥拳头。这么多年了，面对秦慕淮一贯阴鸷冰寒的气场，荣承鲲经历多少次也依然是无法适应。

　　“既然荣楼主已经这么说，那本王便不客气。”秦慕淮的声音并不急躁，似徐徐道来。只是那不咸不淡的语气，并不让人放松，却似触动冰凌满布的空气，让人控制不住的寒颤。

　　还好荣承鲲并不是一般人，他即使后背脊梁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也能在面上维持镇定。甚至，还能带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

　　“襄王尽管吩咐。”荣承鲲微笑着颔首，做出一副谦恭的模样。

　　“我马上要见到阿楚。从现在到明日，每过两个时辰，昆楚楼的分舵都会被捣毁一个，除非有阿楚的确切消息。”秦慕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荣承鲲，看他的微笑僵在唇角。那种秦慕淮最厌恶的，几乎是固定在荣承鲲脸上的镇定和得体神色，摇摇欲坠。

　　“鬼面将军在南越国都硕阳破城之日，坠城而亡，以身殉国，天下皆知。”荣承鲲做着最后的挣扎。

　　秦慕淮唇边的笑容深了些，抬眸看一眼旁边的简威。简威立刻道：“王爷，属下这就去飞鸽传书。一个时辰之后，昆楚楼在齐国的分舵必有消息。”

　　荣承鲲的面色再也维持不住，他面颊的肌肉抖了抖，沉声道：“襄王不必动怒，阿楚他目前不在总舵。”

　　秦慕淮冰冷的目光毫无变化地死死盯着荣承鲲，荣承鲲抿珉嘴唇，艰难地道：“草民……草民这就让人飞鸽传书给阿楚，不过见不见王爷，只能阿楚自己决定。”

　　“如此，本王便等你消息。”秦慕淮说着向简威使了个眼色。简威过去拍拍荣承鲲的肩膀：“荣大人，走吧，我陪你去放鸽子。”

　　西梁国边境，一辆马车和七八个人的护卫驶进边城。

　　“公子，看天气马上下暴雨了，在这里歇歇吧。”车外坐在车夫身边的霍格，转头对着马车里面低声道。

　　“嗯。”车内传来闷闷的声音。霍格面色变了变，伸手撩开车帘：“公子，又发作了吗？”

　　盛夏时分，车内门窗紧闭，空气憋闷异常。但里面的人却面色苍白，口唇发青，紧紧裹着一领厚厚的披风，额上都是冷汗。

　　“没事，日常发作而已。”肖蒙楚气息孱弱地道：“药丸偏又用完了，到了客栈，去找个药铺，将药丸配出来。”

　　“让他们护送您去客栈，属下现在就去药铺。”霍格说着，转头招呼旁边骑马的侍卫，那侍卫飞身下马，接替霍格坐在马车夫旁边，霍格上了那匹马急速向城内奔去。

　　客栈里，肖蒙楚被侍卫背进房间，跟店家要了炭盆，在屋内点燃。

　　天气闷热异常，眼见的一场大雨要来。数伏的天气，人就像在蒸笼里一样。但肖蒙楚却不住地打着哆嗦，紧紧裹在被子里，仿佛只有他置身于寒冬一般。

　　“你们都出去吧，这屋里一般人也进不来，别再给你们热中暑。”肖蒙楚有气无力地对身边的侍卫说道：“锁好窗户，看着门口就好了。西梁依附于北桑，甄绍钧应该已经打过招呼，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侍卫似乎已经料到肖蒙楚会要求屋内不留人，行了礼便退出去，将门紧紧关上。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盆中偶尔传来噼啪的声音。肖蒙楚咬着牙，浑身仿佛石头一样绷的紧紧的，努力抵抗着从身体深处一直延伸到皮肤的寒气和痛觉。

　　单纯的痛已经让人痛不欲生，伴随着寒气的痛，更像无数冰凌尖刺，密密麻麻，不间断地狠狠从内而外的戳他。而且，这些刺痛还随着所有经脉，蜿蜒爬行至身体的每一处。

　　肖蒙楚身上的衣服，盖着的被子，都无限增加这种痛觉。甚至于连他头上乌黑的长发，都能让他更痛。

　　冰寒彻骨，撕心裂肺，仿如置身地狱。

　　肖蒙楚紧紧咬着牙，蜷缩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他怕自己松开牙龈，就会将舌头咬下来。疼的意识模糊，就会做出难以控制的事情。

　　他努力用泛白的手指紧紧抓着被子，跟想要放弃的念头不断抗争。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因为没料到的极致疼痛和寒冷，他迷迷糊糊中脱掉所有的衣服，不受控地想寻求一个温暖的怀抱。

　　自那次之后，肖蒙楚就决不允许再出现那样的情况。哪怕是痛到要晕过去，也会努力调集内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天清丸最大的毒性不在于它极致的疼痛。它最大的危害，是让服用者一直在寒冷和疼痛中崩溃，进而陷入无穷尽的，对温暖、柔软特性的人体，表现出疯狂渴望和欲望索取。

　　这个身体不管是谁的，只要是活着的，有温度的人，一旦接触到，就再也无法克制地想要痴缠到底。

　　而且，只需一次破戒，天清丸中蕴含的休眠蛊虫就会被激活，将这种痴缠愈演愈烈，直至服用者被蛊虫掏空五脏六腑而亡。

　　肖蒙楚紧紧闭着双目，陷在冰冷和痛楚的深渊里：肖晟，我的好父亲……你可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