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清涔

1、（一）碧落

　　蓦然，一阵狂风卷地惊起，黑云翻墨，天漾红晕，万颗星子争凌空虚，千数繁尘拥月而行，惊雷乍现，金光冲天，震如山倒，轰隆撼躯，只觉头脑发颤，周身骤冷，昏昏沉沉，不知其后也。少焉，余觉而惊起，月色清宛，挥洒如常，而林中隐隐仿佛有唤人者耳，虽为暑中而林中阴冷异常，入则愈冷，余瑟瑟颤栗，裹衣委身而行，终得其源。
　　——摘自徐夫人手书

　　夜，静如毫无波澜的水面，深邃得仿佛要将人陷进去，随手缀上几点星辰，便衬得远天一际的残月越发凝重着孤傲。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清洌的歌声香醇似酒，袅娜地从竹林中漫溢而出，和着夏夜的声声虫唱蝉鸣，在寂寥的月夜里勾画出一缕灵动。几许清风徐来，撩动起一片衣衫，慵懒地招摇着一个驻步而立的身影。那青年身形修长，挺若青松，星眸剑眉，朗如明月，浅笑低吟，温似暖玉。矫首望月间，已融进这朦胧月色。
　　忽然，竹林深处狂风大作，星辰轮转，流星如雨，天生异象，光影交错。

　　我已不知昏睡了多久，上一次休眠，眼前还是无数星辰如云，在寂静的宇宙中与无数危险擦身而过，冰冷彻骨，侵入心脉，然后一声巨响将我唤醒，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身下是温润柔软的土壤，树影婆娑，筛得几缕月缕如霞，依稀映出几分轮廓，目之所及皆为寒气所斩残枝败木，又是一阵窸窣声匆匆而至，他的身影初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在从此以后的悠悠流年里，常常在我的神识中浮现，如月下飘来的一缕清风，徐徐而来，夫若其人，他身上是一袭长衫，在我的寒气中瑟缩着，却挺直了腰板显出几分铮铮铁骨，他鼻头微红，咬着唇皱着眉，好奇、不可思议而又疑惑地，望着一地狼藉，枝叶尽碎，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他的凤眸瞪大，似乎无比震惊，轻动薄唇，喃喃自语，天异惊现，自碧落而坠，光滑晶莹，与皓月同辉，型似新月，蕴寒气尽摧，如此神兵若铸成自当得\'寒月\' 之名”然后漾着笑将我拥入怀中，像孩子般欣喜，他的体温便一丝一缕透进我的躯壳，真是个奇怪的人呢，看起来如此瘦削，也不是个习武练剑之人吧。
　　他把我带进一个不远处的屋子，地方不大，一方小桌一塌矮卧，其上不过一灯一笔而已，而屋子的其他空间竟塞满了卷卷竹简。他轻柔地将我放下，然后借着窗外残余的月色，在那堆如小山的竹简中挑拣着。月流如河，淌过他持卷而读的字字句句，不觉东方既白，而他的一脸兴致勃勃，却掩不去眼底的青色寥寥。
　　他小心地将我裹好揣走，想来是不放心他简陋书斋的安全，随路渐远，便见炊烟几缕缭然于天际，间有人声嘈杂不绝入耳。他终于在一家叮咚作响的铺子停下。
　　“呦，这不是徐夫人嘛，今儿个怎么有雅兴，来咱这又脏又累的铁匠铺？”
　　他脸色逐渐变红，心跳加快，似乎是耻于自己这个古怪的名字，却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来拜访铸剑师父，请求赐教”然后是一阵如洪水般爆发的哄笑汹涌而来。
　　“你一个书生，怕是弱地连锤子都拿不起来吧，还是回去读你那之乎者也吧！”所有拿着器械干活的壮士都停了下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不相信与讽刺。他一直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众人，眼神里带着坚毅。
　　“那你先跟着干几天吧！”为首的汉子发了话，语气似沾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此后十几天，徐夫人在铁匠的锤子的敲打声中度过，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曾经千万回执笔泼墨挥毫，曾经无数次持卷夜读染香，被火星灼上了点点痕迹，被粗粝磨成了片片薄茧，从一开始拿锤子都摇摇晃晃，到如今可以连续煅铸几个时辰，从起初所有人的质疑嘲笑，到如今众人的自愧不如。或许是天分，但跟多是努力，看着他的锻铸过程，才让人明白铸剑也可是一项艺术。
　　他已不是铁匠而是真正的铸剑师。
　　终于，他带着我一人走进了煅铸房，那是铺子最深处最完备的铸剑房，所有人声都被隔在门外，你可以听得到自己最原始的呼吸。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让我想起曾经擦肩而过的碰撞，他的手微颤地抚过我的表面，然后行云流水地开始锻铸。先是一波热涌将我环绕，温柔得似乎能将我从头到脚融化。渐渐的，温度开始攀升，似乎有种燥热，要将我内在的严寒激发出来。然后是锵的一声敲击击打在我身上，接着便是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他似乎不再铸剑，而是在演奏大大小小的编钟，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灵动的乐声悠扬回转，绕屋不绝。他把全部的气力都投在了敲击上，他把所有的魂魄都灌注在方寸之间。一阵高过一阵，一阵疾似一阵；细若窃窃私语，壮如滔滔海鸣。火花四溅，如九天玄女撒成；热气盈屋，似地狱熔岩造就。感觉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分解重铸，火辣辣的热灼烧着，麻酥酥的充斥了全身。我开始咆哮，开始尖鸣，一轮过后，全身疲软。他喘着粗气，颗颗的汗珠从额角溢下。
　　仅仅停驻片刻，又是新的一轮重熔锻铸，比之前更加来势汹汹。火光迸溅，流星般四射，呻吟震颤，撞击着窗棂。我咬着牙忍耐，坚持。眼前的他似乎忘记了时空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我忘记了一切，专注于手中的毫厘变化。凝神于此，心无旁骛。不觉窗外已是几度月升月落。他的每一次下锤变得更加细腻温柔，如江南三月的杏花春雨，几度修饰几度斟酌。最后轻柔地将我淬火，当我触碰到水的那一刻，它迸发出尖利的嚎叫，蒸腾起一片如烟似雾的水汽。他盈盈地站在其中如谪仙一般，一头如瀑青丝已染成月华银光，像是耗费了所有的精血，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成神。停滞片刻，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我从水中提出，一时间寒气喷涌，灌满了整个屋子。我从他疲倦却神采奕奕的眸子里，看见了如蜜般粘绵的激动和欣喜，在他深褐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隐约玲珑的身影。
　　“此匕光芒四射，摄人心魂，应月而生，寒月为名”你笑着，不骄不躁，不急不慌
　　寒月，是你赋予我的第一个名字。我默念着，心中的一片极寒之处春暖花开，流光浅淡，碧落青天，缘起于此。

　　史录：
　　时战国纷乱，赵有谓徐夫人者，得天降玄铁而为刃，以旬日铸之，不食不寝，发皆白而人亦衰，所得之刃寒气袭人，形似新月，自名曰“寒月”

作者有话说

　　所有摘自和文言史录都是自己编的，各种生活日常，勿信勿究，纯属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