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梦》顾默然

7、康熙来了

　　目光涣散，精神游离。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烧坏了，一时就忘了客栈的那档子事儿，迷迷糊糊地就被搀上了车。
　　当是被纳兰容若的魅力给吸引了，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到稍后头脑微许清醒一点倒也不后悔这个决定，毕竟回客栈真能找到回家的路，几乎也是微乎其微。还是现在乘有人倚靠的时候不管什么人先蹭着饭再说。
　　小九后来再仔细想想，难抑得逞之心，暗自偷笑，跟纳兰容若蹭饭，她这是什么命呀？

　　车厢很大，疑是特制的。
　　左侧一字排开的就是纳兰刚给介绍过的：朱彝尊、严绳孙、陈维崧、秦松龄，都是参选博学鸿儒的著名学者，只是小九烧得混沌的脑袋实在容不下她挤下这么多人，现下早已不知道谁是谁了，那个她唯一知道的纳兰的朋友——顾贞观南下回老家了——
　　小九坐的这边就是剩下的沈宛和丫鬟采儿，纳兰不远不近地坐在她们一侧，但紧挨着车口，应该是要引路的关系，小九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他。

　　马车一路颠簸北上，小九没有试过如此长途跋涉的旅途，加上有点发烧，一路都疲惫地厉害，精神一直都恹恹的，抬不起情绪来。
　　倒是看似清弱的沈宛，没显多少疲倦，一路都能和他们吟诗作赋，偶尔小九晕起车来，她还会关心地帮她抚背顺气，喂她喝水，感动地小九时常泪眼朦胧。
　　原本在刚上车时，小九既已自知不是这群知识分子的对手，很自动自觉地窝到角落里和采儿归为一类。只希望他人能对她忽略不计，只是现今整辆车就为她一人放慢脚步，她羞愧地都想挖窟窿把自己漏下去。连连致歉，他们都是很爽朗地笑称无碍，却令小九更觉得自己没用，养病也养的力不从心——

　　不过最万幸的是，纳福一直在外头驾车，自小九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一个好脸色都没给过，像是他成了主子，动不动就在纳兰耳根说她的不是——要纳兰时刻提防着这个来历可疑的女子，当然纳兰是一笑置之。

　　当‘北京’两字出现在眼前时，小九立时觉得来到天堂。
　　现在想来，命运真是戏弄人的东西。
　　早在三年前，不，这个时间算来应是三百多年后了，其实小九所在的那个初中曾组织过一场轰动南京城的春游，其目的地就是首都北京。
　　只是一场春游，为什么会轰动南京城呢？因为那年正巧是2003年，那一年发生了什么相信不用说谁都了解。
　　本来是兴致高涨的一次旅游，热热闹闹地一列火车，车厢里尽是翻阅北京地图研究游玩场所的学生。
　　谁料，只看到车头驶进了一个叫‘北京站’的地方，换了个站台就全被勒令折返。
　　什么故宫？什么长城？什么颐和园？
　　通通被疾来“非典”二字抹杀。

　　于是乎原路折回的一班可怜学子，还被视为可疑分子监视了一个礼拜。
　　幸好师生中没有谁不幸中弹，只是可怜了校长，被教委训了又训，按了个查看时事不周的重罪罢免了。
　　就这么可笑的一出戏，把这个可爱的学校登时就上了《金陵晚报》头条。

　　首都对于小九的惊鸿一瞥，就这么刻在脑海里。
　　她曾经发过豪言壮志，2008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到北京看奥运。
　　现在可好，不用砸锅卖铁了。只是年份不对而已。
　　——————————————————————————————————————————————————————————————————————————————
　　巩华宫。
　　虽也是座宫殿，住的却是死人。
　　尊贵的死人，再尊贵都是死人。

　　自八岁登基以来，他经历过多少人的生生死死，多少死别生离是因他而起。
　　十七年了，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坚强了，坚强到可以不会再像个孩子一般落泪了。
　　但是他还是会落泪，只是再也不会在人前。

　　他是王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
　　只是让人死容易，让人生却难。
　　就算是他的皇后，都留不住。

　　眼前的两樽茵沉木的棺梓，安静地长眠着他的两位皇后。

　　二月十七，钮祜禄氏皇后殒，年才双十。
　　一个多月过去了，初殇时的巨大悲恸现已沉淀为绵延无尽的思念。
　　思念他的皇后，不仅是才逝的钮祜禄氏。
　　更多的是他的第一位皇后，第一个妻子——仁孝皇后赫舍里氏。

　　她不是他最爱的女子，她一直都知道。但是她是最爱他的女子，他也一直知道。
　　她尊重他，体贴他，爱他。不管他的身份是不是帝王，她一直都在他的身后为他排忧解难，耐心听他倾吐苦水。她聪慧绝顶，只要他微小的一个神色，她就能看得通透。
　　而他却从未想过去了解她的内心世界。
　　他是她的唯一，而她却不是。
　　他是一朝天子，后宫佳丽三千人，更是执着于追逐当时并不爱他的女子，年少气盛，赌了心定是要觅得芳心。彼时的她，正正襟危坐地在她的凤位上，了然一切。
　　不言不语，任他妄为。
　　只因他是她的丈夫，她的君，她的一切。
　　他也一直以为，那双眷恋的目光，会一直都在。只要在某个蓦然的转身，就看得到。
　　他一直很放心。
　　对她的关心，总是理会的那么理所当然。

　　擒鳌拜、亲政、撤三藩……她陪伴他挨过了最艰难的一段人生，却在他生命转折的途中戛然而逝。
　　人们都说是她没福分，其实他知道，是自己没福分。
　　他没有那个福分，拥有这么好的妻子。

　　“皇阿玛——”孩子拉了拉他的衣摆，俊秀的脸庞上也难掩心疼的哀伤，他的哀伤不是来自两位沉睡的皇后，而是他父亲的哀伤，“你不要这么难过，皇额娘一定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的——”
　　她已经不能阻止他难过了，她早就不会再安慰他的愁苦了，他俯下身搂过孩子：“胤礽，答应皇阿玛，永远永远都不离开皇阿玛，现在你是皇阿玛最重要的，皇阿玛不能再失去你了——”
　　站在一旁的侍卫曹寅愕然地望着这个他日夜跟随的帝王，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他是万人之上的康熙皇帝，他是四方来贺的大清帝国的国君，他总是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姿态。而此时此刻，他却在流眼泪。
　　他害怕失去。
　　因为他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得多。
　　老太监梁九功更是跟随康熙多年的老奴，他也从未看过他说过如此伤感的话，激动地老泪纵横。但怀抱里的太子胤礽却仍见不到什么反应，把梁九功可急的失措，赶忙在一旁小声地催促：“爷，我的千岁爷，还不回你皇阿玛——”
　　沉默良久。
　　太子胤礽终于抬起了头，望着他父亲的双眼，满眼诚挚，缓声开口，却说道：“皇阿玛，让我再看一眼皇额娘，好吗？再看一眼我们就回宫吧——”
　　“太子爷！”梁九功咂嘴，怎么该说的不说呢？
　　康熙并没有理会边上人的情绪，拍了拍胤礽的脸，微微点点头，说了声：“去吧——”

　　这是第五个年头。
　　胤礽已经五岁，而每一年他的生日都是在这个宫殿度过。
　　只有这一天他会觉得自己生长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有父亲和母亲。
　　而平日，他则是在一座宫殿里，有皇帝、臣工、嗣子……
　　他不曾埋怨这样的生日，他的母亲，是因为他的出生而亡。
　　她用他的生命保全了他，让他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
　　但是她不知道，他更想要的，是一个母亲。
　　一个可以对自己温声笑语、批评包容的母亲。他做梦都希望他可以像普通的王子一般，能看到自己的母亲，哪怕只是偶尔的一丝浅笑，也足矣。
　　他知道，别人都说是他胤礽的福气。自己的母亲用生命换取了他皇太子的尊荣。
　　但这一切，是他选择的吗？
　　如果可以选择，他只要他的母亲，能在每日黄昏之后，抚着他的额头，温柔地埋怨：“这孩子，又玩疯了——”

　　胤礽走上端放着灵柩的阶梯，在赫舍里皇后的遗体面前弯下身来。他看了很久，这张与梦里一般清晰的容颜却仍是那个神态，静静地闭着双眼，无声无息地面对他的走近。
　　五年来，她的容貌都未曾变过。
　　她是皇后，他的皇阿玛用尽天下奇珍终保住了她年轻的容颜。
　　就像是安睡的美人。
　　只是时间太长。
　　醒来遥遥无期。
　　“皇额娘，你要告诉皇阿玛，让他不要再难过了！胤礽不会离开他，永远都不会——他是全天下最强的皇帝，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胤礽俯在亡母的耳前，低声地说着，却有那么肯定的眼神，还有为他父亲流下的眼泪。
　　声音小到无人可闻。
　　他知道他的母亲听见了。他的父亲也听见了。

　　“和皇额娘的悄悄话都说完了？”康熙牵过从灵柩边下来的太子，打探地问道。
　　“嗯，都说完了。”胤礽点点头，一脸老成，“皇阿玛我们可以回去了，皇额娘可不想让你为她误了国事——”
　　康熙欣慰地笑了，刮了刮儿子的鼻子：“哟，瞧你，学你皇额娘管教起皇阿玛来了！”
　　“胤礽不敢——”太子低低头道，被皇上牵着远去的身体不由回首又望了一眼，不知为何，他总会有一个感觉，他还可以见到皇额娘的笑脸。
　　“好，皇阿玛听你的，回去就不难过了——”康熙一把抱起太子，就像最普通的一个父亲抱着他的儿子一样，快步走出了这宫殿。
　　紧随其后的曹寅和梁九功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两父子，感慨万千，却片言未语。

　　一出巩华宫的康熙，立时就像变了个人，从他的脸上再看不到任何情绪，只是沉默地想事情，都是英气逼人的神色。
　　你再探究不出半丝半毫的伤痛痕迹。
　　此刻的他已经回归到他的位置，一个帝王的位置。
　　“这纳兰南下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道事情怎么样了？”康熙转念就想到了开博学鸿儒的事，向身侧的曹寅道。
　　曹寅见他已然完全恢复精神，正色答道：“奴才听闻，四天前纳兰已经回京，只是皇上一直在巩华宫，他不便打扰，他所结识的一众文人，现下正齐聚纳兰府，等候皇上召见——”
　　康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吩咐道：“曹寅你护送太子先回宫休息，这五天来他也累了，梁九功，让马车折个弯，我们去纳兰府——”
　　曹寅和梁九功领命即刻下车安排，太子也很顺从地从车上跳下来，跟着曹寅上了另一辆马车。他知道他的皇阿玛只要办起政务来，就谁都拉不回。
　　所以最好的态度就是合作。
　　————————————————————————————————————————————————————————————————————————————
　　开始两天严重的水土不服，在加上原本感冒的折腾，小九真开始怀疑是不是生命已到尽头。
　　怕是认识纳兰容若这样的人，耗尽了她一生的福气。
　　没想到第三天病极必反，居然烧也退了，喉咙也不疼了，胃口更开了——
　　新生命好像开始萌芽了，小九想，这一定是古代北京给她的新生。

　　纳兰府一切都好，除了见过赫舍里皇后的都拿她当鬼。
　　庆幸刚来那天病的糊涂，不然纳兰明珠可能真要拿扫把把她扫地出门了。
　　对清史了解稍微深一点的人都知道，纳兰明珠在朝中的死敌就是索额图。
　　两人分别是长子党和太子党的中坚力量，虽然下场没什么区别，但小九所去的这个年代，似乎他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还未白热，但也苦战多回。
　　可想而知，纳兰明珠见到这个长相与已故皇后颇有几分相似的小九得多憎恶，就像一个明摆着的卧底给按在了身边。
　　只是对他那儿子施压等于对着空气念经，纳兰容若的性子就跟黄牛无异，他认定是对的只有自己撞着墙才会折返。
　　所以刚清醒没多久的小九就一直在偷偷考察研究，这纳兰容若究竟是不是这势利鬼的儿子？
　　索性暂住在纳兰府里的这些文人都陆续开始在北京城找落脚点，沈宛也不例外，数着日子估计过了这几个雨天就要搬了。
　　小九在这里的身份一直是沈宛的好友，所以过不了几天就要和沈宛采儿离开这纳兰府了。
　　虽说心里有点不舍，但总不能强赖着不走，那不等于把纳兰明珠往疯路上逼——

　　不过不要以为进了纳兰容若家里就可以和这个满清大才子朝夕相对了，其实四天来小九见他的次数可谓寥寥无几。每次看到他的样子又是憔悴不堪的样子，听下人们说是他一回到家就又开始思念他的亡妻卢蕊，还有那个不足岁就患天花去世的儿子。
　　任谁看到他的模样都难免心疼，小九只能暗暗叹息，这个世界的生命太过脆弱，天花更是谈而色变的顽疾，只是没想到纳兰容若的儿子也难逃此劫。老天对他真是狠心，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都不能留在他身边，也难怪他一回到府里，面对着曾经幸福生活过的家园睹物思人。
　　可怜沈宛这几日来都无微不至地照顾小九，到头来小九刚有点意识清醒，她却累倒了。
　　这使小九更觉良心惭愧，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还是撮合她和纳兰早点在一起算了，别兜那么多冤枉圈子了？
　　但想历史就是历史，不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她注定在纳兰生命的最后关头才嫁给他。
　　沈宛这次的病，丫鬟采儿反到一点都没有责怪小九牵累的意思，她只是体贴地照顾着沈宛，望她早日从苦海中挣脱出来，那个叫何景升的男子，究竟在她生命中占据何等地位？小九不得而知，采儿只是告诉小九，这个坚强的女子也想让自己在身体上垮一次，这样就可以减轻相思的痛楚了。
　　原本远离金陵，来到异地就是想快刀斩乱麻忘了那个已有家庭的情郎。
　　但现在看来快刀斩乱麻，只会越斩越麻！

　　至于那几位参选鸿儒的学者，小九可知道他们可都志不在此，断断续续地也听出了那个吴兆骞的故事，小九当然佩服他们‘舍身’为兄弟的情义，但却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会不会惹怒了康熙皇帝！
　　这日这一席人等又聚在纳兰府的渌水亭旁，说是赏荷谈风月，可你也瞧见，三月的天，荷还只有叶，至于风月就更枉论了。
　　他们谈的什么，不用听也知道。小九了解这班都是义士好人，虽然想法有点可爱，想用为清廷效力以换取他们的知己好友重回南国，不知成与不成，小九还是对他们尊敬有嘉。
　　偶尔在丫鬟忙的时候，她也要证明一下自己不是光会吃白饭的，这不端着茶盏恭恭敬敬地给他们上茶了吗？

　　好死不死的一声阴柔不比地尖声从后脑勺方向传来：
　　“皇上驾到！——”
　　什么？皇上？是康熙吗？不会是听错了吧——
　　小九反应迅即地往后方探了一眼，这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可把心都飞到嗓子眼了——
　　只见一个身高一米八左右的颀长男子，跨着不紧不慢地步子朝这方向来，真的是康熙！那英挺的眉眼，不怒而威的姿态，只消那么一站，就是无人能及的帝王气概。小九算是看过无数清装剧的人，见过的康熙十个手指头还扳不过来，可是当真正的康熙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才体会到，这份气势是任何演员都比拟不了的！
　　是真的康熙来了！不是台湾八点档的综艺谈话节目！
　　端着托盘的手猛地一抖，刚泡的热茶就全数泼到了身上，烫的胸口发麻，只敢埋下脑袋忍着，现下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能让康熙看到自己！

作者有话说

　　关于胤礽的话，可能会颠覆他以往其他文里的坏形象，不管看官们怎么想，我都会这么写他！
简言之：默是太子党。
好吧，先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