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139、告别（一）

　　儿童病房相较于普通病房，总是色彩更丰富一些。

　　墙壁上贴满了各个经典动画角色的贴纸，中间拥簇着一台23寸的电视机，看起来很久没用过，右下角弥漫着蛛网般的碎裂。病床是特意设计过，颜色鲜亮，但也许使用时间较久，也朦胧起来。

　　角落里是公共图书角，都是些杂志和课外读物。最上面摆着台DVD，插卡电话两部，旁边挨着个小冰箱，还贴着张奖励墙。

　　屋里有三张病床，靠窗那张坐着位老奶奶。老人非常老，头发花白，脸上挤满皱纹，干瘪的嘴角往下歪，显得整个人严厉且非常不高兴。

　　一个目光呆滞的小女孩坐在老奶奶身边，正咬着手指头，脸色蜡黄，衣服看起来好几天没换，裤子上一道黄色水迹。

　　另有一个穿着鳄鱼睡衣的男孩，正推着输液架满病房乱窜，像团精力旺盛的旋风。

　　男孩用力吸鼻子，上唇还是沾了不少鼻涕。老奶奶看见，哎呦一声，抽出张纸巾扑上去，把那鼻涕擦干净。

　　最里面那张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孩，看起来很健康，脸颊饱满红润，头发乌黑，就是人有些没精神，垂着眼睛看手机视频。

　　病床的身份信息卡上，写着她的名字：许童心。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用隐形斗篷呢？”温悯生发问。

　　裴涯絮正写出两张隐身符，闻言笔锋一顿，回答道：“你不知道隐形斗篷会有碰撞实体吗？如果被人撞到了，看不见人，会吓着别人的。”

　　温悯生轻笑道：“我做判官那会还没有隐形斗篷这种东西呢。”

　　裴涯絮也笑了，只是那笑容只停留一瞬，就骤然消逝。

　　温悯生反应过来那隐形斗篷的来历，之前偶然间提到过，是裴涯絮从戚言寺手中借来的。

　　她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裴涯絮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道：“这玩意在外面卖的很贵，但是用到的时候很少，单纯放着真浪费，你想要吗，不要的话回头我二手卖了。”

　　说到这里做痛心疾首状：“真没想到我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社畜.....等等，你不会因为我背着巨额欠款就嫌弃我，不要我了吧？”

　　温悯生看着她的脸，眉目间浮上忧色，没有回话。

　　裴涯絮注意到她表情，弯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低声道：“这些事从头到尾都和你无关，我不想影响到你的心情，你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我自己会消化好我的情绪的。”

　　温悯生抬手摸摸她的头，轻声道：“怎么会和我无关呢...我不会嫌弃你的。”

　　裴涯絮亮出牙齿，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如果你嫌弃我跑掉，我就再去找你，反正你是甩不掉我的，我有的是时间，哼。”

　　温悯生眸光闪动，也学着她的样子凑到她耳边：“好，要记得再去找我。”

　　.
　　一只千纸鹤扑腾着翅膀飞进病房，在空中翻了几圈后，悠然停在许童心的床头。

　　她注意到这飞来的小生灵，惊讶至极。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在碰到的前一刻，那千纸鹤又抖抖翅膀飞走了。

　　许童心小心翼翼翻身下床，跟着那只千纸鹤走出病房，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最后停在安全出口前。

　　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前，忽然显出两个女人的身形，一个高挑清冷，一个秀气温柔，两人皆垂眸看着她，眸色柔和。

　　千纸鹤最终停在温悯生掌心，她冲女孩笑道：“是许童心小姐吗？”

　　许童心点点头。她是第一次见这两人，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陌生，好像是之前就见过，或者早晚都会遇见。

　　“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许童心开口问道。

　　温悯生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许童心羞涩起来，双手缩进袖子，搅在一起：“就是感觉，我最近的感觉都很准。”

　　温悯生微微弯腰：“会害怕吗？”

　　许童心摇头：“我觉得是好事呢。”

　　裴涯絮本以为温悯生会采取柔和一点的说法，毕竟这种行为和她才相符，却没想到她直接道：“是喔，我们是来带你走的。”

　　许童心眨了眨眼：“那我还有多少时间呢？”

　　温悯生道：“一周。”

　　直白的裴涯絮有些不适应，并且，这小姑娘并不是续命套餐的签约者，直接告诉她死亡日期是违规行为，但她动了动喉咙，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许童心像是被这个时间吓到了，皱起眉头，看起来很烦恼的样子。

　　温悯生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这是最后的时间了，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就直接去做吧，不要有任何顾虑。”

　　裴涯絮微微蹙眉，为什么这句话的语气有些不同？

　　许童心咬着下唇想了许久，立起三根手指头：“那我有三件事想做。”

　　温悯生柔声问道：“是什么呢？”

　　许童心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们会帮我吗？如果会的话，那我就告诉你们。”

　　温悯生笑道：“我们会帮你的。”

　　“好吧，那我先谢谢你们了。”

　　许童心颤颤巍巍的鞠了一躬，才按倒第三根手指：“我想做的第三件事，是刚刚才有的。那就是我想跟你们学学怎么让千纸鹤飞起来，我之前在折纸课上也学过，但是我折的从来没有飞过。”

　　温悯生看了身边高挑女人一眼，裴涯絮干咳一声，道：“我晚上会教你的。”

　　许童心开心的哇偶一声，又按倒第二根手指：“我想去南极看看企鹅。”

　　裴涯絮扬起眉峰，一口气哽在喉咙差点没上来。她在温悯生看过来后闭上了眼，沉重的点头：“我会去想想办法。”

　　许童心又是哇偶一声，犹如看到神仙般眼睛亮晶晶的：“你们真的好厉害啊，我妈妈如果知道我跟着那么厉害的人走了肯定就不会整天哭了。”

　　温悯生直起身，抿了抿唇，目光温柔。

　　许童心感慨了一会，才按倒最后一根手指：“我最后想做的事，是学会告别。”

　　.
　　裴涯絮在医院附近找了间房子，好在这里本就有不少人是短租，所以她提出一周这个大概率会被轰出去的时间时，还是被热心房东接受了。

　　递上钥匙的时候，房东还补充道：“你们要是买水果送病人，不要去医院门口买哈，那里都特别贵，宰人的，要买就去天桥那头买，有个菜市场，便宜很多。”

　　道完谢后送走房东，裴涯絮在桌上抻开几张符纸，提笔往上画：“我实在没想到有一天我的业务会做到人类小女孩身上。”

　　温悯生正站在床边叠衣服，闻言笑道：“真不好意思，让你做了桩没有回报的买卖。”

　　写完一张符，裴涯絮将它缠绕在千纸鹤上，吹了口气，那千纸鹤便站了起来，抖着翅膀。

　　她侧目看了温悯生一眼，轻声道：“倒也不是没有回报。”

　　温悯生站到窗边，楼下正好是小吃街，阵阵烧烤香气飘上来，勾的人馋虫大动，只可惜现在屋里两人都不再是人，这样的美味，也无法享受了。

　　裴涯絮见她往下看，把写好的符压在一边，上前道：“饿了吗，我去冥府买点吃的。”

　　温悯生摇摇头：“不是很饿，我们去医院看看吧，不用惊动她，就悄悄的在一边看着就好了。”

　　两人抵达病房时，许童心的母亲也在，这是个看起来非常显老的女人，侧背着的小包表皮脱落，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皮肤蜡黄，正在拆饭盒。

　　许童心正在把玩千纸鹤，看到桌上的菜，道：“这是爸爸做的饭吗？”

　　母亲扣开盒盖，吹了吹，才道：“不是，是医院食堂的，你爸爸没有时间给你做饭哦。”

　　许童心扁了扁嘴：“可是我都快死了，你们就不要那么忙了呗。”

　　“你说什么呢？”母亲瞬间红了眼眶，僵住动作，不可置信道：“不要瞎说，你不知道现在医生叔叔护士姐姐，还有你爸爸和我都在努力救你吗？你瞎说什么呢？”

　　见母亲生气，许童心缩了脖子，拿起勺子搅合碗里的青菜粥：“我说错话啦。”

　　母亲侧过身去，抹了把脸，呼吸加重。

　　睡衣小男孩正在玩假面骑士的手办，玩具背后的灯一闪一闪，播放着角色的固定语音。

　　床头柜上放着袋橘子，母亲平复了呼吸，把橘子拎起来，给病房其他人分了些，脸上陪着笑。又从小包里捧出糖果，凑到小男孩面前。

　　老奶奶冷淡接过橘子，吝啬露出笑容，只是点点头。

　　小男孩伸头看了眼母亲掌心的糖果，大叫道：“没有巧克力的！我想吃巧克力的。”

　　老奶奶呵道：“别人给的东西还挑，不吃拉倒。”

　　捧到另一个小女孩面前，女孩羞涩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

　　母亲没忍住多看了眼：“这个小姑娘是弟弟的姐姐，还是妹妹呀。”

　　老奶奶看了她一眼，道：“这不是我家的。”

　　母亲愣了一瞬，她们刚搬来这家医院没多久，一直看到这小女孩是跟在这位老奶奶身边的，难道居然不是她孙女吗？

　　老奶奶指了指中间空缺的床铺：“是那张床的，家属好久没来了。”

　　母亲恍然的点点头，观察了一下女孩的状态，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去了。

　　许童心始终关注着她的动作，见她回来，问道：“怎么有钱买橘子吃呀。”

　　母亲从床底抽出垃圾桶，扯开小马扎坐下去，开始剥橘子：“不是买的，我晚上不是给人家公司收垃圾吗，他们公司今天加班，买了好多吃的，年轻人都喜欢吃垃圾食品，水果就没人吃，最后的时候，人家前台的小姐姐知道我家有小孩，就让我带走一些。”

　　许童心笑道：“哇，今天有好多好心人啊。”

　　母亲塞了瓣橘子进她口中：“你今天碰着什么好心人了？”

　　许童心转了转眼珠子，咬着勺子含混道：“没有，妈妈，不过我想见见其他家人，可以吗？”

　　母亲疑惑道：“其他家人？”

　　许童心用力点头：“是的是的！我想见见舅舅，舅妈，姥姥，姥爷，大姨......”

　　母亲赶紧稳住她的头：“别那么用力点头，小心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脑袋的毛病。”

　　而后才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见家人了呀。”

　　许童心吃了口粥，道：“就是想他们了嘛。”

　　母亲把剥好的橘子放在食盒盖子上，撑着膝盖站起来：“好，但是那么多人，不是立刻就能到诶，得看他们有没有时间才行。”

　　许童心跪坐起来：“就一周后，让他们都一周后过来好嘛！”

　　母亲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食指戳开锁屏：“好，我去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好不好？你好好吃饭。”

　　许童心两手按住自己脸颊，当做架子撑住头，小心点头：“好，谢谢妈妈。”

　　晚上十点左右，父亲终于下班，先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才快步走到医院。

　　“心心睡了吗？”

　　母亲让他小心拉门，拍着他脊背道：“没有，要听故事。”

　　父亲很瘦削，皮肤黝黑，脊背往前弯成不和谐的角度，眼珠有些突出，显得人情绪亢奋：“你给她讲，我不会讲。”

　　母亲道：“我一会就讲。心心今天说想见家人，你一会给你姐，你爸妈打个电话，看看他们有没有时间过来看看心心。”

　　许童心高声补充道：“要在一周后哦，早一点可以，不能再晚了！”

　　父亲搓了搓手，快速点头：“没问题哈心心，我这就去联系，晚上吃了吗？”

　　母亲道：“吃了医院的青菜粥和炒花菜，你吃了吗？”

　　“搁工地上吃了。”

　　许童心举起一个橘子：“爸爸吃橘子。”

　　父亲摸出手机：“我不吃喽，你吃吧，心心吃，我现在出去打电话。”

　　母亲送父亲出病房门，又走回来，从公共图书角里抽出一本儿童绘本，坐到床边。

　　“这是一个关于舍己为人的天使的故事。”

　　十点半，许童心睡着了。母亲合上绘本，替女孩掖好了被子。

　　护士进来给许童心打吊水，针尖插入她手背的滞留针内，药液顺着软管进入女孩身体。护士抬头调整着药液流速，低声叮嘱几句话后出去了。

　　夜晚的医院非常安静又空旷，似乎只要稍微大声一点就能听到回声。母亲坐在小马扎上，时不时抬头看看瓶里还剩多少药，而后眯着眼打开微信群聊。

　　群聊的标题，赫然是‘儿童肿瘤患者病友互助群’。她细心查看了999+条新消息，把认为稍微有用的记在手边的本子上，也发了今日自己孩子的状态和用药记录，做完了这些，又摸索着打开了几个社交软件，在搜索框熟练输入着女儿的病症。

　　虽然白天主治医生再次宣布了童心的病治不了，但母亲并不想放弃，万一有奇迹呢？

　　哪怕是万一中万一，她都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