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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回 明珠暗投遭痛斥 珠胎暗结起风波 ...

  •   白日里下过了一场雨,这初春的夜晚便也似染上了冬末的一丝凉意,安静的空气里,间或有一滴两滴挂在檐头的雨珠俏皮地落下,许是砸在湿润清新的泥土里,许是跃入平静无波的荷塘中,但无论到哪里,那声响总是清晰可闻。
      四爷胤禛坐在书桌前,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桌边的油灯已经被拨暗,整个书房变得昏冥黯淡,房间里的一切都只辨得出个轮廓,所有细节皆隐没在明灭摇曳的烛火中。胤禛喜欢这样的夜,心中的沟壑纵深,脸上的喜怒哀乐,话里的机锋深意,都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在恍恍惚惚,扑朔迷离间,有些东西却正极具耐心地在有条不紊地慢慢生长。
      四爷等的人似乎已经到了,他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脱下玄色的披风放在一边,便说道:“四爷,您交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明日里早朝便可奏请皇上,这是臣拟的奏折,还请您过目。”
      “不必了,你办事我放心。”四爷抬眼微微一笑,显出了对来人的极大信任。
      “是,四爷,只是臣有一事不明白,您只是让臣提出城门尉一职出缺,对于人选却只字不提,万一皇上要是。。。”
      “此事无需多虑,”四爷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嘴角的笑意糅杂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办,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出来替你把话接下去。”
      “您说的那个人是十四爷?”来人半信半疑地揣测道。
      四爷像是点了点头,又像是没有,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他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却又不愿多说,让人猜不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四爷,城门尉一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眼皮子底下盯着的可是京城内城一门里往来的人流车马,把这么一个职位平白给了这个人,万一要是出了点差池可如何是好?”四爷说一半留一半的办事风格到底还是让眼前这个人心下忐忑。
      “出了差池才好,老是躲在家里,可让我怎么找到你的把柄啊!”四爷这句话不知是在说给谁听,那个人也愣了愣,不过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四爷已经重新转回身子,笑着看向他,“放心吧,这也就是我为何让你只向皇阿玛奏请职位空缺而不提出有何人选的道理所在,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照办就是。”四爷拍拍那个人的肩膀,算是一个有力的安抚。
      “是,四爷!时候不早了,那隆科多就先告退了!”
      “好,去吧!”
      隆科多走后,四爷一人又在黑暗里坐了许久,虽然这沉沉的暮色让人看不清东西,但却可以想清楚很多问题。

      “嗨、嗨、你在想什么呢,我跟你说的话听见没有啊?”木图使劲推着凝眉,想把她从太虚幻境中拉回来。最近,凝眉似乎总是有些心事重重,就像刚才,手里一把新摘的鲜花准备插在瓶中妆点客厅,却只见她魂不守舍地怎么也摆弄不好,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原来散散乱乱的样子。
      “啊?你刚才说什么了?”凝眉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唉!我说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木图关切地问。
      “我哪有什么烦心事?”凝眉干笑两下。其实最近,她烦心事挺多的,不仅是因为除夕夜那天和四爷的逾矩之行,还因为前两日,康熙突然宣了木图进宫,封了他一个隶属于步军统领衙门正四品的阜成门城门尉的职务,不日便要履职上任。
      康熙的意思是说,既然木图成了大清朝的驸马,又有一身好武艺,不该就这么荒废了,平时也就算了,如今正好有一个如此合适的职务出缺,又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所以就让木图先辛苦一下,等以后有了人选再说。一番说辞下来,竟滴水不漏得让人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思前想后,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好事,然而凝眉却总是觉得不安和心慌。
      从除夕夜进宫,十四阿哥一时兴起要和木图比武,到步军统领衙门有一个如此适合的官位悬空,再到皇阿玛提出让木图出仕,这一环一环,紧密相扣,让人感觉像一部精心构思的推理小说,随着那个看不见的作者将情节一点一点铺开,读者即便是疑窦丛生,但也如坠雾瘴,理不出头绪,看不清前路。
      “那最近你怎么老是一副意兴阑珊,神思不属的样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木图伸出手探了探凝眉的额头。
      “真没什么!”凝眉顺势握住了木图的手,“我只是觉得,皇阿玛不知道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非要让你去顶那个位置,将你牵扯到朝堂中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原来是担心这个啊,”木图了然一笑,拍拍凝眉的手,“这个职位说穿了就是个看门的,公务不繁忙,关系不复杂,偏偏职级又颇高,想来皇阿玛还是费了一番心思才物色了这么个与我身份极相称的官位,这还是托了您格格的福呢!”说着,还用手肘顶了顶凝眉。
      凝眉被木图轻松的语气逗得“扑哧”一笑,“唉,就你老这么没心没肺的,要是真的在这紫禁城的朝堂里混,恐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不是么,别说紫禁城,就连小小的准噶尔我都没混好,还落了个卷铺盖走人的下场。”木图斜睨了凝眉一眼,故意夸张地语带凄凉。
      凝眉心下里正被各种情绪搅得动荡不安,没有听出木图话里玩笑的意味,眼里居然蒙上了一层愧疚的雾气,“木图,都是我不好,本想与你在这京城只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却还是将你不清不楚地牵扯进去,这万一。。。这可如何是好?”
      “你别哭呀,”见到凝眉毫无预兆地哭得梨花带雨,木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抽出凝眉的帕子替她擦着眼泪,“驸马我虽不才,也没有不济到如此地步吧?领个城门尉的官位就把家中娘子担心得哭哭啼啼的?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每日都齐齐整整,平平安安的回家来,可好啊?”
      “真的吗?”
      “我从前也向你作过承诺,可有一次食言?”
      凝眉回忆起准噶尔进攻西藏,却被清军围困,木图准备出征救援那次,他答应了凝眉会平安归来,后来,他也的确做到了,于是,凝眉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不就对了,这次我也不会食言。”说着,木图将凝眉揽在怀里,也好让她这颗不安的心得到稍许安慰。

      时近仲春,凝眉总觉得自己整日精神恹恹,胃口欠佳,只是,今次这番春困似乎也来得太猛烈了些吧。她斜卧在贵妃榻上,一卷书才看了没几页,便觉得眼前的字变得模模糊糊,书里的意思也变得深奥难懂,不多时,便合上了沉重的眼皮,书卷“啪”地一声掉落在地的声音,却又瞬间将她惊醒。凝眉只觉得此时心跳没来由地快得让人有些承受不住,不停地用手抚着胸口,正心神不宁之间,就见海拉提快步走了进来。
      “格格,刚才十四爷府上差人传话过来,说是倩兮姐姐临盆,可是都两天两夜过去了,还没有生下来,怕是难产了,人迷迷糊糊间直喊着要见见格格。”
      “什么?都已经两天两夜了才来告诉我,快点替我更衣!”说着,凝眉立刻振奋了精神,略略梳妆了一番便出去了。
      待凝眉到得十四府上,倩兮的屋子跟前已经围了一圈女人,十四的嫡福晋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到凝眉来了,好像看到了救星,上前就抓住她的手,焦急地说:“格格啊,你总算来了,你看如今十四爷在边关,妹妹又难产,这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爷交代啊!”说着竟嘤嘤抽泣起来。
      “福晋多虑了,还是让我先进去看看再说吧!”在这样的时刻,凝眉已经懒得去分辨嫡福晋的眼泪中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私利了,性命攸关之时,最爱的丈夫不在身边,周遭尽是一群平日里知面不知心的人,也真的是难为倩兮了。
      凝眉刚推开房门,产房里特有的一阵血腥味便扑面而来,钻进鼻子直达胃里,勾得一阵胃酸泛滥,直呛脑门,伴随着一阵眩晕,凝眉张开嘴作势欲呕,她竭力用手捂住嘴,却没想到这股胃酸只是在自己的胸腔里翻腾了几下之后似乎又安然回到了胃里,并没有让自己真的吐出什么东西来。这阵突如其来的不适平息之后,凝眉联想到自己近日身体上的异样,一个不安的念头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然而此刻,她已无暇他顾,稳了稳心神之后便拨开人群,坐在倩兮的身边。
      两天两夜的阵痛已经将倩兮折磨得奄奄一息,苍白的面颊上贴着几缕湿嗒嗒的额发,阵痛过去的时候,她平静地躺着,仿佛没了生气一般,阵痛来的时候,她也已经没有叫喊的气力,只是艰难地呻吟着。旁边的一众稳婆和丫头们努力了两天两夜,此刻似乎也如这床上的人一般精疲力竭,放弃了再作任何尝试的可能。
      “你们这般模样算是怎么回事?”凝眉高声喝问,“这里留下一个稳婆和两个使唤丫头便可,其余的人都出去,再去换一壶烧开的热水和干净的毛巾过来,快点!”
      经凝眉这么厉声一喝,一屋子的人像是回魂一般又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
      凝眉看着倩兮,伸出手用力地拍打她的脸颊,“倩兮,倩兮,你醒醒,我来看你了!”
      倩兮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终于勉力睁开眼睛,“格格,格格啊,我终于把你盼来了,我真是怕。。。”
      “好了好了, 你先不要说话,节省点气力,你只需明白,你这一生要等的人不是我,你要拿出当年跟我一起远走他乡的勇气来等你的十四爷和你们的孩子,还有这辈子你们剩下的无数个幸福的日日夜夜。”凝眉握着倩兮的手,坚定地说。
      倩兮流着泪说:“十四爷,我恐怕等不到他了!”
      “胡说八道,你这么轻易就放弃了,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坚持?相信我倩兮,你们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走下去,可现在你必须睁开眼睛逼自己一把。我会陪在你身边,就像从前一样,我们渡过了多少难熬的日子,跨过了多少道槛,这次也没什么不同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正说着,倩兮的五官开始痛苦地纠结在一起,阵痛又开始了,凝眉紧紧地抓着倩兮的手说:“加油啊,倩兮!不要放弃,我还等着当你孩子的干妈呢!”
      倩兮的确是努力了,可是产程实在拖得太长,她浑身的气力都被榨干了,等阵痛过去后,她的额头上又布满了一层冷汗,苍白得仿佛要透明的皮肤上连血管和青筋都清晰可见。凝眉用小丫头递过来的热毛巾替倩兮拭去汗珠,递还毛巾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对那个丫头说:“你们府里可存有那种蒙古进贡来的□□?”
      “回格格,应该是有的!”
      “快去弄些,煮热了送过来!”小丫头立刻转身出去了。
      这些蒙古人的玩意儿凝眉是喝过的,那股味道光是想起来就让人受不了,凝眉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倩兮都是不喜欢喝的,但奈何这东西营养丰富,热量极高,正好能用来给倩兮补充体力。
      不一会儿,小丫头便端着一碗温热的□□过来了,凝眉扶着倩兮靠在背后的厚垫子上,强忍着自己胃里的翻江倒海,接过碗,盛了一勺给倩兮,“倩兮,我知道你不喜欢喝这个东西,但是你现在急需补充体力,你就当是为了你的孩子,把这当药给喝了吧!”
      倩兮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凝眉一口一口将□□喂进自己的肚子里。接着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疼痛,凝眉陪着倩兮一起,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只觉得和倩兮融为一体,她痛便自己也痛,她用力便自己也用力,终于,在第二天天将破晓之时,传来了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历经三天三夜,倩兮总算为十四阿哥诞下麟儿。
      望着倩兮虚脱无力地睡死过去,凝眉这才感到强烈的倦怠从周身蔓延而来,让她等不及看一眼尚在稳婆手中清洗的婴孩,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张熟悉的床上,痛痛快快地睡到日薄西山。可她刚刚才跨出房门,嫡福晋便冲了过来,激动地拉住凝眉的手,说道:“哎呀,格格啊,此次多亏了你,这要不是你。。。,不如你就在府上用些点心,稍事休息一下再走吧。”
      凝眉摆摆手,一边朝外面走去一边有气无力地说,“有劳嫡福晋了,我现在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凝眉走到十四阿哥府的院子里头,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已然有了些许热度,她才发现今日是个极难得的好天气,想想倩兮的孩子虽然经历了些波折,但终于还是降生在这样一个风轻云淡,天朗气清的好日头里,也许为的就是要占这么一个好兆头吧,念及于此,心情也变得松快起来。
      但是顷刻间,这温暖的阳光不知怎么的就变得有些刺目,照得人一阵晕晕乎乎,两眼发黑,双膝泛软,周围空落落的也没个搭手的地方,眼看着凝眉的身子便要软绵绵地向地上伏去,一个有力的怀抱扶住了她。
      “忙活了一夜,累了吧?也不顾着自己的身子!”木图柔声说道,他知道倩兮与凝眉的情分,所以话中也不好过多地苛责。
      凝眉怔怔地看着木图,良久才从刚才的眩晕中回过神来,恍然一笑道:“还说我呢,看你的黑眼圈,莫不是等了我一夜吧。”
      “可不是嘛格格,驸马昨儿个回到府上,知道你过了晌午便来陪倩兮姐姐,怎么也安生不了,偏要过来,又不能进屋找你,只能巴巴地在十四爷的前厅喝了一晚上的茶。”海拉提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
      木图扶着凝眉,将她按在花园的一个石凳上,“我不打紧,倒是你,脸色真是吓人,回去后传个大夫来瞧瞧。”
      “不要不要!”凝眉有点失态地大声反对,刚才心中被倩兮难产所盖过的那个疑虑,此刻再次浮上心头,且大有从疑虑变为肯定之势,过了一会儿,凝眉才平复情绪,“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只是陪着倩兮,有些累了,神经又过度紧张,回去好好睡一觉也就没事了!”
      “好,那我们这就回家,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木图站起身,扶着凝眉出了十四阿哥的府邸。

      话说木图回府安顿好凝眉,见她已经睡熟,便匆匆地梳洗一下去了衙门里。或许是知道他昨夜没有休息好,今日衙门里倒也清闲,泡上一壶清茶,看上几份公文,再领着几个手下去巡视一圈,大半天时日就这么打发过去了,眼见着今日又是如往日一般稀松平常地渡过,却听着门外好一阵嘈杂声。不一会儿,两个手下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了。
      “启禀大人,刚在城门处抓到个形迹可疑的人,才盘问了几句便和守门的将士动起手来,遂绑了来请大人发落。”
      木图从公文里抬起头来,跟那个守城将士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后,将目光移到了那个被捆成粽子的人脸上。只见那人脸上毫无惧色,似乎还怕木图看不清楚,故意扬起脸,迎向他的目光。这一下,木图真的看分明了,那张脸与自己一般棱角分明,眼窝凹陷,是一张标准的准噶尔人的脸,而且他还认得这张脸的主人,正是自己三弟的贴身侍卫。
      木图微微皱眉,但毕竟是经历过战场生死的人,他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只是淡淡地挥退了下属,待到屋里只剩下两人时,他才关紧了门窗,迅速替被绑的人解下了绳索。
      “属下参见太子。”被捆的那人双手甫一获得自由,便是抱拳一拜。
      “你且起身吧,我如今已不是什么太子,让人看见了不好!”木图退开几步,以此撇清关系。
      “是!”那人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属下此次贸然进京,乃是三皇子想见见您。”
      “三弟来了京城?”木图接下信封,不可思议地问。
      “正是,您看了信便明白了,此地不宜久留,属下先告退了!”
      “你等等,我陪你出去!”说着,木图便率先出了门,向属下解释了几句后,那人便安然地出了城。
      木图拿着那封信,却迟迟没有勇气将它拆开,他不确定三弟到底是为何要冒险潜入京城见自己一面,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只是来看看自己这个作兄长的过得好不好而已,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定然会被搅得风波迭起,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许凝眉和木图规划好的理想生活从一开始便只是空中楼阁,落不到实处。
      在这纷繁扰攘的红尘中,木图终究道行尚浅,做不到心无挂碍,凝眉纵然是自己一心所系,但对于那些旁枝末节的牵绊依旧无法做到决然的漠视,所以,他最终还是拆读了那封信,不仅如此,还按照信上所说,在三日后,孤身一人前往偏僻处的一个旅馆,去会一会自己的三弟。
      木图按照信上的地址,推开三弟寄宿的房间门,兄弟相见,中间虽只隔了短短两年时光,然而身份和境遇的转变之快,却让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三皇子率先上前一步,给木图来了个结实的熊抱,并说道:“大哥,别来无恙啊!”
      “我很好,你呢?”木图回以一个拥抱。
      三皇子将木图推开些,仔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摇着头沉吟道:“不,大哥,你不好!”
      三皇子并没有进入木图预想的寒暄程序,却单刀直入,不留情面地批判起他如今的生活状况,这更坐实了木图心中对三弟此行目的的不详预感,心中一沉,“好与不好,端看你从哪个角度掂量而已。”
      “大哥,经两年前一役,准噶尔国势颓唐,父汗也身受重伤,病势沉重,迟迟未愈,如今整个准噶尔都掌握在二哥手里,他这个人疑心病重,残暴不仁,嗜杀成性,导致群臣离心离德,朝中无人不念你前太子的仁心德政,无人不盼你能重回准噶尔,扭转大局!”
      虽然在木图当太子的那段时间里,也并非一帆风顺,三皇子也时常和意欲篡位的二皇子勾心斗角,甚至有几次还能称得上凶险,但那个时候,上有父汗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带领着准噶尔走向繁荣富足,下有太子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守护着自己一方家园的和平稳定,所以才成就了三皇子游戏人间,快意人生的潇洒不羁,在他的心里,那段时间是自己整个人生,乃至整个准噶尔的黄金时代。
      然而两年前,渔阳鞞鼓动地来,一朝惊破霓裳羽衣曲,等到从战场的颓垣残壁中站立起来,放眼四顾之时,早已是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了,清军的红衣大炮彻底将自己最美好的岁月埋葬在了记忆的烟尘里。从那以后,三皇子便也成了那个固执地想要留住时间的人,他派出了不计其数的探子眼线,多方打听,才终于得知木图已经跟着曾经的太子妃回到了京城,当上了驸马,领了份闲差,过起了半隐退的生活。凡是执着的人,总有一丝可怜和悲哀,所以此刻,三皇子看着木图的眼神中除了心心念念的期待之外,竟多了一点哀求的意味。
      “父汗。。。父汗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木图徘徊良久,顾左右而言他。
      “父汗伤到了腿,两年来寻遍大夫,终究无法恢复如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卧床将养,有几次我去看他,听到他熟睡之际还在喊你的名字。”三皇子停顿了一下,“所以,大哥,你跟我回去吧,一切我都已经替你安排好,满朝文武定然会拥护你重掌大权。”
      “三弟啊,没想到你素来闲云野鹤,无心朝政,却竟是这样心系国家,而你大哥我,从十岁开始,便和父汗一起征战沙场,戎马倥偬,到如今,只觉刀钝人乏,无意再战了,只想寻一处安生之所,携一人共此余生。你的一片盛情,怕是只能辜负了。”木图背过身,避开了三弟热切的目光。
      “大哥,你是不放心大嫂吧?这事好办,你可以带她一起走,父汗如今对你的气已经全消了,想来也不会太为难她的。”
      “三弟,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本就不适合我,当初坐上太子之位也是时势使然,非我所愿。。。”
      “难道这种寄人篱下,偏安一处,得一份嗟来之食的日子就是适合你的,就是你想要的吗?”三皇子突然大声地质问,想用一剂猛药来让木图认清事实。
      “我的生活没有你说得这么不堪!”木图握紧双拳,眼底隐隐有一层久违的怒气。
      三皇子上前一步,愤怒地揪住木图的衣襟,继续吼道:“那个我眼中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大哥去了哪里?难道那个女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就真的能让你甘心情愿饮恨终生,碌碌无为吗?你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大哥?”
      三皇子痛心疾首地大声质问着,然而他激烈的语气却丝毫没能引起木图的情绪变化,反而连刚才那隐隐约约的怒意也消失殆尽了,木图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认识的那个大哥,早在两年前的战场上就灰飞烟灭了,如今的我,只想与自己所爱的人,平平静静地渡过余生。”
      三皇子难以置信地盯着木图的双眼良久,直到确认了名利地位和豪情壮志当前,它依旧只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为止,才颓然放开了自己抓着木图衣领的双手,他失望地看着木图踉跄两步,直到撑住了桌角方才稳住身形,心里最后的一点希望也随之泯灭。
      三皇子如失去主心骨一般跌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开口问:“大哥,那个女人在你心里竟如此重要!你们。。。现在快乐吗?”
      “当然快乐!”木图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弟若有所思的问话也引起了他的警觉,“我们在来京城的路上便已经商量好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准噶尔的太子,她也不再是大清朝的格格,只以寻常夫妻的身份相守。要是谁敢打破我们平静的生活,纵然是骨肉至亲,我也定不轻饶!”木图的话分明是在警告三皇子不要动凝眉的主意。
      “我素来自诩风流多情,却不成想大哥竟然在风月之事上也要压我一头,爱美人不爱江山,你才是个真正的情种!罢了罢了,就当是我自作多情,白来一趟,从此以后,准噶尔何去何从,你也无需挂怀,只要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当好你的富贵闲人便好!”
      对于三皇子这番负气的话,木图依然不准备进行任何反驳,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容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才停住了脚步,“五日后你在阜成门处等我,我送你出城,这样稳妥些!”说完,也没有等三皇子的答复,木图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天,用过了早饭,送木图出门之后,凝眉随便找了个借口支走了海拉提,只身一人来到市集上的一个医馆里。她向大夫描述了自己的症状,大夫给她诊了脉之后,果然得出的结论和自己猜测的一样,怀孕了。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初听到大夫用有点讨好谄媚的语气来恭喜她时,有一瞬间,凝眉的脑袋是空的。她扶着医馆的墙走了出来,双腿克制不住地发抖,终于在一个转角处支撑不住了,软软地矮下身来,蹲在墙角边哭了起来。
      凝眉不是个软弱没有主见的女人,从她来到清朝开始,也算是面对了无数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不管最终作了何种抉择,心中总是有过一番清晰的考量和计划。而唯独这一次,她似乎是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不管是坦白还是隐瞒,总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人会因此而痛苦;不管这个孩子最终是去是留,她都逃脱不了一个“水性杨花,不忠不贞”的烙印。过往的选择,纵然艰难,但凝眉很少害怕,而这次,她却感到发自心底的深深恐惧,她害怕自己会亲手毁了许诺给木图的平静生活,也害怕自己会在万般无奈之下残忍扼杀掉与四爷的孩子,她害怕这种处处是绝境的迷魂阵,害怕即将会发生的不可知的一切一切。
      凝眉像孤魂一般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好一阵子才回到家里,木图看衙门里没什么事,也早早地回了家。其实,两人眉宇间的愁绪还不至于隐藏得如此之好,以至于身边亲近之人也难以察觉,只是当时,木图和凝眉各怀了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都太专注于掩盖自己的情绪,这才忽略了彼此的心思,俨然像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异样都觉察不到似得,一同把日子打发了下去。要是那时,无论是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能跳脱开自己的思虑,静下心来望一眼对方的眼睛,深究一下来龙去脉,或许事情的结局又将会是另一番境地。
      经过一晚上痛苦的纠结,凝眉发现这件事情还有个要命的问题,那就是拖不得时间,一旦自己显怀之后,不管是否想清楚,该来的必会如约而至。就在凝眉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刻,她所能想到的,所能依赖的人,唯独还是那一个人。次日一早,她写了一封信,让海拉提带到雍王府,并叮嘱务必亲手交给四爷。
      这日夜间,木图正好轮到值夜,便宿在衙门里,到了晚上,凝眉便一个人偷偷地来到了事先约好的地方。
      话说给四爷的那封信上只简单地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并未详说所为何事,但胤禛断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依凝眉的个性绝不会主动留书邀自己见面。自从上次除夕夜之后,两人都未曾有机会谋面,所以不管怎样,能与凝眉见上一面还是不错的,于是,四爷将这封信放在油灯上烧成灰烬之后,便欣然前往赴约了。
      京城郊野的深夜,月华皎皎,莹白似练,荒僻的渡头,无人问津,只有三三两两的野舟自横。胤禛独自一人来的时候,便看见凝眉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坐在廊檐下,身体趴在栏杆上,站在侧后方的胤禛看不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唯独只看见一颗颗泪珠,带着月亮的清辉,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滴进面前的河里。
      “凝眉!”胤禛低唤一声,一句“我来了”还未及出口,就见凝眉已经飞扑进胤禛的怀里,把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个踉跄,胤禛本想率先环抱住她的手僵了僵,随即调整了下姿势,变成在她因为抽泣而不住起伏的背上轻抚着。难得事到如今,在凝眉最无助的时刻,仍愿意伏在自己怀里大哭一场,胤禛倒是突然不急着询问事情的原委,反而有点变态地特别享受这一刻。
      凝眉哭了好一会儿,等她的情绪稍有平复后,胤禛特意用轻松的语调跟她开玩笑,“怎么了?可是想我了?”
      凝眉抱着他的腰,抬起一双泪眼,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同十三一样轻浮了?”话毕,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触碰了记忆里的雷区,伤怀的过往在脑中轰然炸响之后,换来两人间一阵尴尬的沉默。
      胤禛拿出帕子来,仔细地替凝眉擦掉眼泪,叹口气说道:“现在可否告诉我了,到底什么事惹你这么伤心?”
      凝眉的脑袋在胤禛的怀里埋得更深了,胸腔的深处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那天以后。。。我。。。我不小心怀上了。。。我们的孩子!木图他没有生育能力,所以虽然和我成亲多年,在我之前也有过几位侧妃,却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凝眉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她始终都没有勇气抬头看胤禛脸上的表情,这个孩子居然挑选在这个时候降生,想来对谁来说都是一个麻烦吧。然而,凝眉原本在脑海里预演的情节和对话,一幕都没有上演。
      初始时,胤禛的确愣怔了一下,转而只是充满怜爱地抚弄着凝眉的秀发,柔声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不了的委屈呢,这原本是件天大的好事啊!”
      “可是。。。可是。。。时移世易,如今这个孩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存活于世,而我又要以什么样的颜面来面对木图,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对于自己无法生育一事并非一无所知,我已经伤害他太多次了,这次。。。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记得凝眉刚从准噶尔回来面圣以后,康熙特意召见了胤禛一次,把凝眉的心意以及对未来的打算都复述了一遍给他听,临了还不忘宽慰他,凝眉并非真的对他无情,只是她太重情义,以至于作茧自缚,无法完全称自己的心意而活。胤禛记得,康熙当时的原话乃是“为情义所困”,这样的总结未免精辟到扎心,毋庸置疑,如果没有外力的推动,凝眉会继续困在这种情义的漩涡中无法自拔,再加上诸如“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精神麻痹,说不定他和她的一生就这样蹉跎过去了。而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则可能是一个最好的契机,如果凝眉下不了决心,那么胤禛便责无旁贷地要充当整个事件的推手,将她推出这个漩涡,帮她解开这个死结,也为两人的感情求得一线生机。
      胤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扶着凝眉重新坐回到她刚才一直坐着的廊檐下面,扶着她的双肩,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柔声说道:“凝眉,在你最走投无路之时,最先想到的还是求助于我,说明在你心里,我还是可信之人,是否如此?”
      凝眉抬眼望着胤禛,没有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胤禛笑着揉了揉凝眉的头发,“既然如此,从现在开始,你所要操心的事便只是如何养好身体安胎,为我们诞下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至于其他旁的事情么,都交给我来处理,我一定会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来解决。”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每次有危难的情况,胤禛从容镇定的态度和语气总是会给凝眉无穷的力量,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只是过度的担忧害怕让她不愿意去作更深一层的考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普通人的人生常常拘泥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艰难抉择中,至于“两全其美”,则更多地出现在人们对于现实求而不得,才万般无奈地转而投向更加虚无缥缈的个人愿景之时。彼时的凝眉,则太过于沉浸在这个愿景当中,所以当现实和理想出现巨大落差时,恍如灭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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