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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老天替他在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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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前些日子,城东的租房即将到限,房东问过我要不要续租。自家的房屋租房不讲究合规合同,房主定价我交钱,两不相干。
我准备在到期前搬出这家,过回不定所的日子。
房东一家姓邓,夫妻两个都是失地农民,前些年全村迁到这儿的,会点缝纫的手艺,男人有稳定的活计,女人偶尔找点活做做,在家里看顾着再收点房租,供着独生女上大学,吃喝不愁。
半年前我回合州的时候身无分文,租不起好房,房东瞧我年轻,猜我有些难处,暂且拖欠了个把月的房租。后来等我得酬金,自然也就缴了欠钱。
黄昏到楼底时,我嗅见熟悉的腥血气味,拧开底层无锁的大铁门,通一楼的水泥楼梯上趴着个女人。
后背被豁开个大口子,颈椎到尾椎的椎骨连带血肉断成几节,脏器被捣碎,碎裂的白骨洒在表面,盛在浑圆的肚皮里,像盛满肉羹的大圆钵。
我将她的头扭过正放,认出是这家的女主人,面部五官木硬的透着茫然,两颗眼珠被挖走,徒留两个扎眼的大窟窿。
姓罗的女主人生的一张圆方脸,平日里一头黑油油的短发打理的很干净,人到中年略有发福,胖态富贵的,一双大眼睛炯炯,看上去人很精神。僵化的四肢大开摆在斜坡的楼梯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昨日傍晚的时分这栋楼还闹热,年节将至,房东家的闺女放寒假回家,同样租房的博士寻到了一份讲师的工作,带着怀孕的妻子在车站接到了远在北方外地的老丈人一家。
今日的冷寂和死气充斥整栋楼房,罗房东前日劝我续租的苦口婆心还在我的大脑里,人如今在我的脚旁趴着。
根据着后背开瓢的手法,我大概知道这是谁做的。他既然来了,这栋楼里居住的住民恐怕都不大有生还的希望。
楼上的血水稀稀拉拉地下滴,我将女房东的尸身朝墙挪开,走上楼。二楼门口,博士一家四口的头颅开了盖,整齐的摆在门外的鞋架上,切口齐整,满地的血迹还余温热,我避不开,只好踩进血泊里。
路过时多瞥一眼,四个成人双手相交于胸前躺在客厅正中,房里积起一层薄薄的积血,妻子已近临盆的大肚被剖开,不见胎儿。
来了不止一个,下手相较之前倒还算得上收敛。
他们四人睁大双眼,目送我上三楼。
三楼是我的租房,客厅的白炽灯亮着,光亮透过侧边卫生间高处透气的小窗投出,楼道间的手触灯还没修,半黑里的一小片灰白异常显眼。我沉默地在楼道里站了会,摸到藏在鞋盒里的钥匙,打开外推的户门。
如我所料,不见人影。
我开始收拾东西,简单地打扫了下房间,老钟的指针摆过两点,钥匙插在门锁里,我挎着黑色的大包下了楼。
去地下室取我的老旧脚踏车,我发现瘫死在角落里,手掌心放着电瓶车充电器的老邓。他的心胸处插着一根扁细的竹条,应该是楼梯下的柴爿堆里随手捡的边角。
有点棘手。
凌晨三点左右的街道鲜少亮光,人静夜深的巷道里两三只脏鬼蜷身卧在白日被收拢其的枯枝落叶堆里。我把它往旁边推了推,扫出片空地,放下挎包当坐垫,挨着墙壁坐下。
如房东生前所说,一时半会我想不到也找不到更好的去处。
习惯早睡的我略有些惺忪疲倦,无胆反抗的小鬼冒着圆滚滚的白脑袋偷瞅,我抬手敲了它的头顶:「不想再死一次就收起自己的好奇心。」
白头小鬼听了我的狠话,也不准是怕还是听话,缩进墙里。
隆冬的夜风割人,我坐了半晌,听到踩碎枯叶的窸窣声,扶墙站起。陈燃背着光走进巷道,只穿了件薄衫和直筒的黑裤,松垮地套在他身上。
任捷和谢杭禹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钟回花蹲在墙顶,正向下探望。
「停。」我抬手跟陈燃打了个招呼,他盯着我的眼神出卖他不稳定的情绪,我必须让他止步于我的两三米外。
「好久不见。」陈燃笑的很勉强,想多寒暄两句却无话可说,想跟我装的亲近些却做不到。
5.
「你输给我多少次,我自己都记不清。」对我嘲讽讪笑的时候,任捷正张狂的大笑,他的左手飞快地转着尖刀。
我的确输给他过很多次,多到我也数不清楚,我承认。
因为我不在乎。
没有优渥的出身,更没有超乎常人的天赋,有过比天更高的心,但都是从前。
任捷生的不算难看,五官甚至可以说漂亮,只是面相过凶戾气过重,冷脸瘆寒,大笑张扬,应了他不择手段的心相。
昨夜里我们不言而散,我抱着挎包在五洞桥的石墩旁边将就了下半夜。据陈燃瞒不住事的性子,谢杭禹去商城绑走了正和好友逛街的邓娅,钟回花则抱着婴孩回了家。
具体的事由和原因我没多问,陈燃自然也不多说。他们几个是什么玩意,我是怎样的货色,大家都心知肚明。
趁着兜里还有些余钱,我进超市买了些速食餐品,塞进大挎包里。
早上九点左右,我回到了西城角,我应该蜗居的地方。门牌号1-127的独栋矮房,一楼的男人还是昨日那副打扮。他早料到我会再回来,瞥了眼我手里拎的挎包,掩在长刘海下的独眼朝上翻。
「二楼、三楼随你选,四楼、三角檐,不要动。」
「谢谢。」我道过谢,搬着我的大挎包,下意识地走到三层。新旧的黄纸朱砂符层层叠叠地贴在门上,全部撕掉后铁门的封条褪了色,一扯就断。
标准的套房,三室一厅一厨两卫,第二个房间的卫生间用木板封死,房里落了些灰尘,基础家具用防尘套包好,拆开就能用。
门外血迹满地,门内无异味,无蟑虫,整洁干净的有些出乎意料。客厅里有台老式的大肚子电视机,能接受到几个主要和当地的新闻频道。
正午十二点的午间新闻,播报员慢吞地报道东城某村一栋两户六人遭害、一人失踪的新闻,依然是老一套的话术。
独眼的男人不知何时上楼进了屋,他牵着男孩的手,向我道好,不等我回话走到电视前盘腿坐下,盯着失帧严重的电视屏幕看。
「永远不要向神明祈祷。」他关掉电视,转过身来对我说。
我大概猜准男人的来历,对他的劝告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我知道。」
「那些假神不会想听见我的祈祷,他们只想杀了我。」
6.
陈加然死的时候,是夏日里一个台风天。他的死亡并不壮烈,没有绚烂的血溅,更没有美名的流传。
他悄无声息的死在穿合州城的临江里,被在公园游玩的游客发现报警,打捞队捞出他的尸身的时候,围观的人群是他这一生收到过最多的注目。
尸检报告显示,死因是前夜在临江上游的堤坝附近坠江后溺亡。当时恰逢超强台风沿海登陆,老城的房屋被淹没大片,死的都是些忘记断电、未穿橡胶高筒鞋,赤着脚就下水的老辈人。
当然,碍于他特殊身份,不排除仇杀的可能性。
陈加然死了之后,他的后嗣本该接手他的一切,包括名姓。
遗憾的是,他唯一的儿子不被本家承认。让一个乳臭未干的私生子上位,族老宁愿推崇长房幼子,陈加然的幺弟继任。
可惜,陈加然的尸身停灵在本家大堂的那晚,不愿拥立陈燃的族老在守灵时不幸突发脑血栓,未等抢救现场断气。
为了保住父亲的最后尊严,为了保住自家的脸面,陈燃在继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删除有关陈加然的所有资料。相较于收买媒体、阻止照片和新闻的流传,不如将陈加然的存在抹杀来的更快。
这点,陈燃得到了实际掌权人的首肯。
葬仪出殡的那天,各房的戏做足了假,打雷不下雨的女人们各怀心思凑在一块嚼舌,男人们挨个地哀悼、敬酒。
接连五日的台风落雨后,七月炎夏的反而温凉,余云的小雨绵绵的下,陈燃站在墓碑前,看见他西装笔挺,在山坡的更高处,撑着把鲜红的伞,怀中两束花草,一束白梅献给一座新墓前,另一束狗尾草丢在一座无名的土坟后。
仿佛顺着伞面落进泥泞土地中的是鲜红的血滴。
陈燃不知道那些是谁的坟墓,只知道大概是本家的前人,或许也不是,陈燃觉得他应该很难过,但又不得不强撑着装不在乎。
老天替他在哭。
凌晨间,送灵路上的道长摇铃喊灵,冲着天地间唱了好些首听不懂的老话编歌,挥拂尘撩衣摆,翻白眼喷烈酒,也不知召回了些什么鬼鬼神神。
僧侣跳宝塔丢下的糖和水果,他捡了个完整的黄色苹果,削了皮挨着窗啃。
销声匿迹前,老村野地前的草地间,他说过,所有人,都藏着脏憋着坏掖着歹。
小心翼翼算计了一辈子,连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人,实在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