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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庆生辰荣府露拮据 ...

  •   自新年过后,凤姐小产卧病,由探春、李纨和宝钗三人管理家事,她们三个便每日在大观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会齐办事。今日三人正商量花朝节给黛玉过生日的事,探春便叹道:“我本来也想着林姐姐今年恰逢及笄之年,是要比往年隆重些的,只是凤姐姐病着,老太太和太太的外路应酬也多,都不得闲,原想着简单办办就罢了,也曾跟林姐姐说过的,林姐姐也赞同——她本也是不喜热闹的人。谁知前儿老太太特特儿把我叫过去,给我五十两银子,让叫比往年的生日再加厚些。倒像是我图省钱,怕费事,故意慢待林姐姐一般……”

      李纨立时就把话头儿给接了过去:“三妹妹快别这么说,老太太什么事不明白?她自然是知道咱们这样兴利节用的缘故,也是赞同的,否则就不会让你个姑娘家来插手家务事了。只是林妹妹如今身份跟往日又有不同,那林家大爷刚刚又升了三品的侍郎,林家正是熏灼之时,林婶娘又着实疼爱在意林妹妹,所以老太太看着林家的脸面也是要给林妹妹大办这个生日的。”

      宝钗抿嘴笑道:“大嫂子说的极是。我这里有一份从老太太那里抄来的林家给颦儿送来的生日贺礼,光是及笄的梳子就有六对,不留神的人一看,不说是生日贺礼,倒像是抄来了哪家大小姐的嫁妆单子呢。”李纨和探春连忙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首饰:花卉象牙梳、螭纹犀角梳、白玉如意梳、掐丝玛瑙梳、翡翠荷叶梳、赤金盘锦梳各一对;赤金镶祖母绿翡翠头面首饰一套;赤金嵌南珠头面首饰一套;羊脂玉双鱼比目珮一块;碧玉喜上眉梢珮一块。
      衣裳:云霏梅花纹织锦羽缎斗篷一件,银丝白狐皮押边素锦披风一件,银红撒花夹金线绣折枝梅花夹袄一件,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夹袄一件,金丝缎地云烟如意绵裙一件,云霏妆花缎缕金桃丝绵裙一件,金丝边四色海棠绣鞋一双,云烟如意水漾凤翼缎鞋一双。
      钱物:墨晶龙纹文具一套,宋纸一令,绢本水墨设色的南宋赵子固《水仙图并书赋》一卷,翡翠含香聚瑞熏一件,珐琅八音盒一件,金锞十对,银锞二十对,清钱二百串。

      李纨看后惊道:“这若在小户人家,真可以办出一份体面的嫁妆了,总有五千两银子打不住吧?”探春默默无语,宝钗却接道:“更难得的是心意,这里面的赵子固的水仙图,还是年前腊月里,林家大嫂子过来给颦儿送年礼,说起颦儿喜爱水仙,便特特加上的——这才是千金大小姐的尊贵体面之处,一行一动皆有人挂心体贴。”李纨笑道:“说的是,林家也知礼,林丫头也招人疼。”

      三人这样议论了一番,且就商量正事,说了一会儿何地设宴,何时敬贺,演何戏文,设何宴乐之戏等等,一一吩咐了下去。

      到了花朝节这天,一早起来,黛玉在紫鹃和碧叶的服侍下,换了几件颜色衣服,发髻上多加了几只珠钗玉饰,便往园中正厅上来。只见园中草长莺飞,柳绿花红,五彩丝绦系在各种花树之上,俱都发荣滋长,黛玉边走边思:“年来自己身体渐趋康复,也许病已离身,可从容安排将来之事……”这样想着,忽见李纨陪着林家二奶奶陆乐萱过来迎她了,陆氏是个熙凤式的人物,言语诙谐,性情爽快,有她在不用担心冷场,所以今日林婶娘便把她也带来,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凤姐的缺席。于是乐萱便挽了黛玉,姑嫂两人亲亲热热地前去赴席。

      一时众人纷纷到齐,黛玉紧挨着贾母坐到主桌上,同桌的只有林婶娘、宝琴、湘云和宝玉,戏文是《花神庆寿》,是个热闹喜庆的折子戏,宝玉却一句听不进去,只跟黛玉叽叽咕咕地说着私房话,贾母只慈祥地笑着,略无不妥之意。湘云却是耐不住寂寞的,时不时地插话,抱怨宝玉不好好听戏,净是闲扯。林婶娘知这小丫头片子吃醋了,也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今日贾琮却被邢夫人叫到了自己这一桌,与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同桌,邢夫人向来不把迎春放到心上,反观王夫人和探春倒真像是一对亲母女,一个慈爱,一个孝顺,颇为养眼。贾琮正在胡思乱想,却突然听到王夫人跟他说话:“听说琮儿再过两个月就要去下场考秀才了?”贾琮连忙应是,王夫人便叹道:“想当年你珠大哥也是你这么大就去考了,连考了三年,才中了秀才,却累坏了身子……”她有了些泪意,贾琮连忙说道:“我父亲说让我进场见见世面,虽是考不过的,终究是知道些里外规矩。”王夫人便点了点头,邢夫人却得意说道:“听先生说,琮儿的悟性很高,说不定一次就能考中,科举除了看才学,也要看运气的。”

      王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理她,却猛然转回头来朝着正与黛玉聊得高兴的宝玉说道:“你也该收收心了,你瞧琮儿都日日用功,今年就要考秀才了。你父亲秋天就回,当心回来捶你。”宝玉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立时不自在起来。贾母便立时阻止道:“好好的听戏,说这些没要紧的干什么?”王夫人便不敢再做声,倒是林婶娘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这是些没要紧的事儿。

      一场筵宴尽欢而散,黛玉在大观园的地位俨然在众人之上,好在她性情柔和,原本的小性儿其实也是处于无依无靠的敏感,如今心里一踏实,处事灵活周到也不输于宝钗。大观园中的姊妹是不用说的,原本也与黛玉交好,且知她一贯得到贾母的疼爱,几个孙女本就靠后的,而那些丫鬟婆子则以往因黛玉是个孤女,虽因贾母的缘故不敢冲犯,究竟是存着些藐视的心思,黛玉冰雪聪明,如何不知,难免无人处伤感落泪,如今黛玉有了林家的护持,那些人立刻上赶着巴结起来。

      如今贾府的势头渐衰,虽然外面看还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内囊其实已经尽了。探春是个才高志远之人,平素虽深知家中弊端,然而身份所限,没有一句多话可讲的,她也就隐忍不言,如今因凤姐卧病,王夫人信任,她便一意要整顿弊端,兴旺家业。一番改革举措之后,大观园里的气象与往日有了很大不同。然而她有权裁撤的不过是姑娘们每月二两的脂粉银子,宝玉、贾环、贾琮和贾兰的每年八两的家塾笔墨银子,所费有限,而所有的花木园地全都承包给了个人之后,那些媳妇婆子自然是一棵草、一朵花、一个果子也不让人动的,本意虽好,然而一年下来虽能节省400两银子,却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的。林婶娘冷眼瞧着,比谁都明白,虽赞叹这三姑娘是个女中巾帼,她却深深知道,这节省的400两银子,还不够宫里一个得势的太监来打一次秋风的。

      且说宫里一向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元春短暂得宠,开销巨大,荣府不得不按时按节送进去银两、古董、彩缎等物,一是送给太后、皇后、各宫主位做年节生日的贺礼,二是打赏太监宫女,一年不到就是上千两银子。她在宫里的日子也是艰难,总管太监时常借着贵妃的名号来贾府借钱讨赏,随着元春被皇帝召幸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看着宠衰爱驰,这些奴才便越来越大胆,荣府里王夫人、凤姐等人有苦说不出,更是不敢得罪他们,唯恐元春吃亏。

      这些事情家下人等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大观园里依然是过得热热闹闹。黛玉的潇湘馆却在林婶娘的安排之下,布置得妥妥帖帖。承包了竹林的老祝妈,林婶娘直接就把一年的利钱提前赏了,只让她做些培植整理的活计,倘若不是如此,可以想见,那老祝妈则恨不能把竹笋全挖出来,把竹子全砍了卖钱。另外一花一草送到潇湘馆的,赏钱都是十倍的丰厚,故此黛玉的日常应用全未受影响。而宝钗早已提前知会各处,所有份例一概不用,探春和李纨因正管理家务,无人敢克扣她们的,只苦了迎春和惜春两处,尤其是岫烟住在迎春处,受了很多的暗气。

      四月里,迎春生日,荣府中便没有摆酒请客,只凑在一起吃了面便罢。迎春一向省事,自不会说什么,她院子里的媳妇丫鬟便个个不忿起来,当着迎春的面便谣诼纷纷,迎春禁止不住,只是不理。她的奶娘本是个糊涂人,此时便发对贾母之不忿:“一样都是千金小姐,何况咱家姑娘是孙女,林姑娘是外孙女,怎么做生日反而外人厚,自家人薄呢?”众人纷纷附和,那奶娘越发放肆起来,把一腔子怨气又移向岫烟:“也难怪呀,人家林姑娘多么大方呀?又有好亲戚给帮衬着,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怨不得在老太太跟前有脸面。咱们这里倒好,来个亲戚就是吃白食的,每个月生生白送出去一两银子不说,所有的花费还问这里要……”

      岫烟在房里听不下去,也不能去跟这些人纷争,便悄悄避出来,心中委屈憋闷,一边沿着花廊走过去,一边偷偷拭泪。她家里因为遭了水灾,田产尽失,不得已来投奔邢夫人,没想到邢夫人却不愿拿一个钱来安置自己的兄长,只让岫烟从二两月钱里匀出一两来给父母盘缠,有什么不够的东西便匀着迎春的使用。那迎春自己尚不够使,哪里还能匀给岫烟,样样东西皆需自己去买,且在富贵丛中,穿戴实不能过于寒酸,别人看她已是极简陋了,殊不知她却是尽力奢侈了。还有打赏下人,更是让她捉襟见肘……种种烦恼无人诉说。

      天色已晚,岫烟知道回去还是要听那些人的吵闹抱怨,晚饭自然是不用好生吃了,然而倘若只是坐在这里,被人看见,不知又会传出什么闲话——可怜她竟是无处可去。平素与妙玉交好,只是此时栊翠庵里正是晚课念经的时候,自是不好去打扰;李纨和探春处事务繁杂,人来人往;宝钗人倒是极好的,只是最近她听姑妈说起,薛家想聘她做薛蝌的媳妇,自是应该避嫌的,不好主动去宝钗处;惜春年龄小,且素性冷漠,不与人交,自己也难去亲近她;宝玉又是个男子……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就往潇湘馆来了。

      进了潇湘馆,只见竹影森森,幽静娴雅,里外的丫鬟恭肃谨慎,见她来了,雪雁连忙一边掀帘子,一边笑道:“邢姑娘来了。”黛玉正倚在湘妃榻上细细鉴赏几柄扇子,见岫烟进来,便起身微微笑着让座。岫烟问道:“林妹妹身上可好?”黛玉道:“谢姐姐记挂着,还特意来瞧。今春旧疾没有再犯,只稍微有些咳嗽,这两日便在自己房里静养,没有跟姊妹们在一处,正盼着个姊妹来说话呢。” 一时香儿端上茶来,岫烟喝着茶,便问道:“妹妹在做什么呢?”黛玉便笑将手中的一把团扇递过来,说道:“快入夏了,我家婶娘送来些扇子,让我挑选喜欢的使用,并送给这府里的亲眷。姐姐来得倒巧,瞧瞧喜欢哪个,便送与姐姐。”

      岫烟听这样说,便也不客气,细细看时,有团扇和折扇两种,扇面上的字画皆是董、文、米、郑的笔意,扇柄扇骨雕镂精巧,皆紫檀、象牙、乌木、棕竹、光漆、嵌金银丝、嵌螺钿等上品材质,大观园诸人平时皆用团扇,岫烟却唯独选了一柄折扇,扇面是董其昌的墨荷,题诗曰:“红芙绿萍不忍顾,琼露浅雾朝闻慕。鱼跃鹊语青梅许,良辰默语雨中沐。”水墨丹青挥洒自如,布局疏密有致,扇骨为沉香木所制,柄端系着一块小巧玲珑的羊脂玉的扇坠子。

      黛玉便笑道:“姐姐好品味,闺中每常用团扇,脂粉气重,究竟不如折扇风雅。折扇原是极好的,可惜没有什么古意。”岫烟奇道:“我只爱此物展开即用,收拢易藏,怎说没有古意?”黛玉笑道:“折扇也叫聚骨扇,本是高丽贡品。苏东坡说‘高丽白松扇,展之广尺余,合之止二指许’,永乐年间才在中国盛行,所以说没有古意。”岫烟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这几把扇子看着也有年头了,像是不能再得的物件。”黛玉笑道:“这些扇骨是前朝皇宫造办房御制的,所刻鱼龙鸟兽及蝇头小楷,刀法清晰,不失规矩笔意。然后又找能工巧匠将近代文人所书画的扇面裁割下来,合二为一,当然非寻常市面上粗制滥造的扇子可比。”

      两人正议论着,紫鹃进来笑问道:“厨房里把晚饭送过来了,邢姑娘也跟我们姑娘一起用吧?”岫烟便笑道:“都说你这里的青芷调弄的小菜很是可口,今日便叨扰妹妹了。”说着便要让人去把自己的饭菜送过来。黛玉拦道:“姐姐无须麻烦了,本来菜便吃不了的,偏偏每日都要加几个菜,姐姐只管留下就是。”

      这里丫鬟媳妇便麻利地摆饭,先将黛玉的六个份例菜摆到桌上。然后紫鹃只给岫烟盛饭,一边笑道:“我们姑娘胃寒,晚饭都是不吃米饭的,只用上好的御田胭脂米熬出粥来吃,邢姑娘要不要也来一碗?”岫烟笑着摇头道:“我吃米饭就好。”她的是白粳米蒸的米饭,她一尝便知送到潇湘馆里的是当年的新米,而送到紫菱洲去的却是陈米,只是不说。份例菜都是一样的,无非鸡鸭菜蔬,无甚新奇。只是贾母又单独派丫鬟给黛玉送来了加菜:清蒸上方火腿和葱油鲍鱼。黛玉便笑道:“总是油腻腻的,怪道前日宝姐姐和探丫头两人自个儿拿钱让小厨房弄清炒枸杞芽吃呢。我待要也这样,又恐人笑我轻狂,如今倒是青芷整治出的菜还觉得清淡可口。”

      说着话,青芷已经将自己在潇湘馆后面自建的小厨房里做的两碗菜端上来了,一道是开水白菜,看着清清爽爽,入口却极其醇厚,岫烟笑道:“也不知用多少只鸡才能吊出这个味儿来。”青芷便笑着应承道:“姑娘好口味呢。”还有一道菜却是冬笋炒冬菇,滑嫩鲜香,四样俱美。一时饭毕,青芷又端上来一盏羹,笑道:“姑娘尝尝我才学会做的核桃酪。”岫烟道:“我吃不惯奶酪的。”青芷笑道:“这个名虽叫核桃酪,其实没有牛奶,是将上好的白粳米磨成米浆,金丝蜜枣刮出枣泥,核桃去皮捣碎,然后把这三样放在小银铫子里煮,最后收汁时加点雪花冰糖就成了。”说着盛到两个小琉璃碗里,岫烟看那颜色,微呈紫色,枣香、核桃香扑鼻,喝到嘴里香甜绵密滋润,不禁赞叹不已。

      碧叶笑道:“倘若我们姑娘这么喜欢青芷的手艺,我们就不愁了。”黛玉笑道:“我怎么了?自从青芷来了,我不是每顿都吃的?”紫鹃叹道:“是每顿都吃,也只是吃几口便放下碗来,还好比先前三顿只吃一顿要好。”

      这样说笑着,岫烟一直等天晚院门闭锁,料想那边的婆子都出园家去了,才回到紫菱洲,自此便与黛玉行走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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