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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潇潇堕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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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潇潇堕胎
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睛睁开
有多少人的意识苏醒过来
便有多少个世界
——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我们从上坡岭来到路面时,暮色已起,县城笼罩在夜幕中。梦江城四面环山,凤鸣河自从西向东穿过,山水洲城的布局决定了她不可能太大。父亲没有地方去,我决心陪他去住店。我们找到我小时候父亲带我曾住过的旅店。
旅店大格局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陈旧了些。我们开了一个双人间,两张床。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开的是单人间,因为是陌生的地方,我害怕,而父亲照顾我。他当时虽然没有很多耐心,但仍哄着我,直到我睡着了他才睡。
安顿好后,我们在下午吃饭的饭馆吃了顿简单的晚餐,然后我去了教室,告诉胖子和贺云潭,我晚上陪父亲住店,不回寝室。罗飘鹤没在教室晚自□□告诉我,罗飘鹤下午上了两节课就被人叫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我默默地陪着父亲在凤鸣河边散步,父亲比较沉默。我想,大概下午的事在他心中引起许多想法和感触。
河水浩荡,防洪堤已经不允许人靠近。我们在位置比较高的河岸上散步。行人极少,我觉得纳闷,后来才想起,因为发生沉船事故,死了这么多学生,没有人敢晚上在此散步。
父亲不是相信鬼神的人,一路上颇为无畏,而想到沉船事故我却有点害怕。没多久,我们便往回走了,路上只说了几句话。父亲有一句话是:“希望你好好读书。”
我答应了。
我们回到旅店不过九点,洗洗就睡了。父亲老早就发出沉重的鼾声,而我却迟迟不能入睡。白天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出现。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杜春烟,杜春烟,我们还能在一起吗?难道我们真的要说再见了?
窗帘并不遮光,路灯的光依旧可以照进来。马路上的车流声很大,吵得我难以入睡。但父亲依然发出沉沉的鼾声。小时候我对父亲的鼾声很熟悉,随着我外出求学以及父母外出经商,我越来越少听见父亲的鼾声。这鼾声让我感觉亲切又陌生。父亲翻了个身,咳嗽了几声,又发出沉沉的鼾声。
我下了床,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街道。几个喝醉了的男女青年在马路上呕吐。女的浓妆艳抹,男的衣着前卫。我在想,杜春烟此时睡着了吗?她会不会在想我?她会如何看待今天的我以及我的父亲、我的家庭?她父亲真的贪污了?如果他真的贪污了,杜春烟怎么办?她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我真想跑到她家去找她,告诉她我多么喜欢她,多么离不开她。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哭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他翻了一下身,又睡着了。如果今晚不是和父亲睡在一起,我真的很想去找她。不过,我可以去吗?我能进去吗?她会搭理我吗?她会不会不理我?对了,她不会连夜就走了吧?会吗?不会的,不会的。我安慰自己。
我回到床上,盖上被子。因为考虑便宜,我们住的是顶楼,白天太阳暴晒,晚上屋子仍很热,吊扇呼呼响着。
第二天,父亲和我商定,我不和他一同回去,我上完今天的课再回去。同时,如果爷爷状态好转,我暂时不回去,留在学校复习,以后再回去,毕竟我这段时间消耗了太多时光。
我表示要送父亲到车站,他拒绝了,让我赶紧回学校复习。临走前,他从我们吃饭的地方买了一些包子给我。他知道我喜欢吃糖包子,所以买了一些白糖馅包子。我拿着包子,有点感动,觉得自己太过于倔强。但正在此时,父亲不冷不热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昨天你受伤了,但我反对你高中谈恋爱的态度是不变的。我和你妈妈说到做到。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的心一下子拉下来,非常失望,道:“我自有分寸,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完,我就和父亲告别了。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流泪了。父亲昨天虽然维护了我,但他还是他,并没有为我改变。
我还没有走到寝室就碰到罗飘鹤,他正找我。见到我,他仿佛看到救星一样。他脸色凝重地拉我回寝室,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他有什么事。我满心狐疑。
回到寝室才7点多,是晨读后的早餐时间。秦潇潇躺在罗飘鹤的床上。程万钧和贺云潭都在。他们每个人都脸色凝重。我们进门后,罗飘鹤迅速关了门。秦潇潇脸色略显苍白。联想到罗飘鹤沉船那天说她肚子不适,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罗飘鹤把窗户也关了,轻声道:“你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把你们召集在一起,是因为我碰到一件难事,希望你们给我出出主意。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说,可以吗?”
我看罗飘鹤神情凝重,知道事情不小,因为他从来都很淡定从容。程万钧、贺云潭似乎比我预先知道不少信息,郑重地点点头。我也郑重地点点头,道:“罗帅,你的事我们打死都不会说。”
罗飘鹤道:“我也完全信任你们。这件事,潇潇让我不要和任何人说,我想来想去,拿不定注意,所以决定问问你们。潇潇——潇潇怀孕三个月了,怎么办?”
除了罗飘鹤,我们三人都看着秦潇潇。她一向嘻嘻哈哈的脸上很凝重,甚至有点自责和委屈。
我一向担心罗飘鹤在外风流最终会背上沉重的“债务”。他在唐镇中学时,那么多女生和他交过手,没有听说过怀孕的事。这次,他真心喜欢上了秦潇潇,她却怀孕了。
罗飘鹤又道:“这次沉船,潇潇泡了很久的水,身体不适。幸好她机警,对大人说是冻坏肚子,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但我们很快就要参加高考,要体检。怀了孕的话,体检一定过不了,没法参加高考,更没法读大学。”
我看着秦潇潇道:“事情反正发生了,只能妥善面对。杜伯伯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送你和春烟去世都?”
秦潇潇道:“一直推迟。原来说今天,但又推迟了。这次说是后天下午走。这样的话,我们只剩下今天和明天两天时间了。”
罗飘鹤沉重地道:“我想了很久,认为只有一条路,打掉。其实经过这次沉船,胎儿本身就留不住了。”
秦潇潇没有说话。
贺云潭道:“罗帅,没有太多的选择,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如果打的话,最好不要在县城,这里圈子太小,迟早会发现,怎么样也得去市里。”
程万钧一脸沉闷,像是心事重重。
罗飘鹤看着胖子,道:“胖子,你怎么看?”
程万钧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还是你们商量吧。”
罗飘鹤问对我道:“老曹,你觉得呢?”
我道:“潭子说的对,要打的话,至少去市里,但首先得想好。罗帅,你真的想好了吗?”
罗飘鹤看了秦潇潇一眼,道:“我们商量过了,这是我们唯一的路。我们没有把孩子生下来的条件。”
秦潇潇点点头,轻轻地哭道:“我不能生,我这么小,我从来没有想到要做妈妈!生了孩子,我的前途就全毁了,我爸妈一定会打死我!”
我道:“春烟知道这件事吗?”
秦潇潇道:“事情来得非常突然,我还没有告诉她。再者,昨天晚上他们回来后,我姑父非常生气,不允许她出家门。”
说到杜春烟,我心跳加快,道:“昨天晚上,她还好吧?”
秦潇潇道:“她非常伤心,但又什么都不肯说。是不是遇见你,你们吵架了?”
我没有否认。
秦潇潇道:“春烟昨天一个人睡一个屋,没让我陪她,所以我也不知道细节。”
我道:“杜伯伯昨天说什么了吗?”
秦潇潇道:“倒是没说什么,但很生气,好像说了再也不让春烟见你。”
我沉重地叹息一声,道:“算了,还是先处理你的事吧。”
罗飘鹤点点头,道:“那就打了吧。这是我的罪孽,我必须承受。”
秦潇潇啜泣道:“罗帅,别这样说。”
罗飘鹤站起来,头和秦潇潇的头靠在一起,道:“对不起,亲爱的。”秦潇潇紧紧抱着他的头。
我道:“如果你们决定打,越早越好。不需要我们每个人都去,我陪你们去吧。潭子和胖子留下,万一有事,还有个照应。”
程万钧涨红了脸,突然道:“罗帅,我觉得还是不要——不要去打,因为他毕竟是生命。”
我们都看着程万钧。
他说的是对的,可是高考在即,秦潇潇和罗飘鹤又没有结婚,他们家里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打骂他们,条件并不具备。
罗飘鹤和秦潇潇对视了一眼,道:“胖子,你宅心仁厚,但也并非我们无情无义。只是现在这个时机——”说到这里,沉沉叹息一声。
秦潇潇道:“我不能要孩子,绝对不能要!罗帅,你不要动摇了。”
程万钧道:“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不然我于心不安。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我的意见。”
我道:“胖子,我理解你,但他们现在没条件要。”
贺云潭甩了甩他的长碎发,道:“打了痛快,留着难受,下决心吧!”
罗飘鹤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打了吧。潭子,胖子,你们留下,正常上课,帮我和老曹请个假,就说身体不舒服,看病去了。有什么情况打我手机。”
贺云潭点点头。
程万钧勉强点点头,认真地道:“在这件事上,我不想帮你们,因为帮你们是和你们一起做坏事,但我还是会配合你们。我希望你们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
罗飘鹤和秦潇潇都认真地点头。秦潇潇从床上下来,拉着胖子的手道:“胖子,我们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程万钧眼睛湿润,道:“潇潇,没关系。”
秦潇潇感动地抱着胖子,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谢谢你!”
罗飘鹤和我也抱着他们。我很希望我们五人来一个拥抱,于是喊贺云潭过来。贺云潭兀自收拾书包,道:“你们又煽情了。快上课了,胖子,我们赶紧走吧,不然梁卷毛要起疑心了。”我们松开程万钧,他拎着书包跟着贺云潭出去了。
我和罗飘鹤、秦潇潇三人带上钱,戴着墨镜,偷偷摸摸地出发了。我们去了县城汽车站。梦江县城离梦江市一个小时车程。
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罗飘鹤坐在中间,秦潇潇坐在最里面,我坐在最外面。我们紧紧地靠着一起,像亲兄妹。我们戴着大墨镜,秦潇潇还用丝巾遮着脸。我们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所幸的是,我们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人。周六的汽车上,充满陌生气息。
罗飘鹤家在梦江市有房子,他父亲大多数时间住在市里,罗飘鹤对市里很熟悉,我对市里非常陌生。梦江市,近百万人口,中等城市。
中巴车经过一段凹凸不平的路后,走上平稳大道。回望身后的路,我满心感慨。我梦想着远离我这个遥远偏僻的故乡,去大城市发展。而一年来,我一直在这里复读,认识了很多朋友,更重要的是我认识了杜春烟,这个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孩。只不过,她很快也要像今天的我一样,远离梦江县城,去一个对我而言无比遥远的城市——世都。
到了梦江市汽车南站后,罗飘鹤对梦江市的熟悉发挥了作用。我们上了的士,付了小费,让的士司机带我们去可以治疗妇科疾病的私人诊所。的士司机驾轻就熟,很快就把我们开到一个看起来比较正规的私人诊所。私人诊所的牌子写着它的主治医师都是从市中心医院、人民医院退休的正规专家,诊所里里外外都挂满了他们的相片。他们或者是上了年纪的大妈级人物,或者是比我们父亲还大的男人。最刺眼的是诊所里到处写着无痛人流的广告。“人流”这个词深深地刺激着我们。医院里有不少像我们一样的青春少年。大多成双成对,低头,沉默,黯然。
我们说明来意后,一个年轻俏丽的护士领着我们上到二楼。首先让秦潇潇做检查,做完检查后让她等着。在等的时候,秦潇潇满脸感动地对罗飘鹤道:“罗帅,谢谢你能陪我来。”
罗飘鹤笑道:“潇潇,我说过,我会永远陪你,我一定会做到。”
秦潇潇点点头,紧紧地靠着罗飘鹤,落泪了,道:“我现在才知道谁对我好。”
罗飘鹤摸着她的头,道:“别难过,亲爱的。”
秦潇潇抽抽鼻子,道:“我不是难过,是开心,是幸福。”
我看着他们俩。秦潇潇看着我道:“老曹,其实你挺好的。只可惜,我姑父太——他有心结。”说完叹息一声。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肩膀,苦笑道:“没事的,今天不说这个了。”
秦潇潇一手挽着罗飘鹤肩膀,头歪在他肩膀上,一手挽着我的肩膀,天真地道:“跟你们做朋友真好。”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安静地依靠着。
秦潇潇对罗飘鹤道:“罗帅,我想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罗飘鹤挺直脖子,也让秦潇潇挺直脖子,非常庄严地道:“愿意,这是我最大的梦想!”
秦潇潇又歪到罗飘鹤肩膀上,轻声道:“我相信你,罗帅,我很庆幸遇到你。”
不远处的病房里发出女孩子沉重的叫声,我听后心一紧,秦潇潇的手微微地颤抖了。罗飘鹤满脸笑容地道:“没事的,这家诊所我之前听说过,口碑挺好,没事的。有些人痛感低,你这么勇敢,没事的。”
秦潇潇紧紧地攥着罗飘鹤的手,有点紧张。她一向是无畏的,这次有点紧张。我安慰了她几句。
秦潇潇说:“如果不是因为高考,因为前途,我说不定会把孩子生下来。”
罗飘鹤冲她微微一笑。
没多久就轮到秦潇潇,她最终还是镇定地跟着护士去了。“我应该勇敢,这才是我的风格。”她回头对我们说。
护士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们三人。秦潇潇进去后,我们俩等在外面。
罗飘鹤含泪告诉我:“你知道?潇潇肚子里的胎儿才一个多月,是她在世都时跟别人怀上的。”
我神色凝重地看着他,道:“你介意吗?”
罗飘鹤抹掉眼泪,毅然道:“我介意,但我接受这个事实。我说过,我今生认定了秦潇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爱她疼她,和她结婚,过一辈子!”
我打了罗飘鹤一拳,道:“罗帅,你真的改变了。”
罗飘鹤定定地看着我,道:“老曹,我们都改变了,不是吗?”
我道:“我是改变了,可是我还是会失去,不是吗?”
罗飘鹤抱着我,拍拍我的背,道:“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比决心更高的山!”
我也抱着他,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多小时,也许是一个多小时,秦潇潇像得了严重痔疮的病人,慢吞吞地走出来。罗飘鹤像迎接一个凯旋的公主一般迎接了她。秦潇潇妩媚的眼睛里多了一丝不容察觉的感动。罗飘鹤拉着她,慢慢悠悠地去取药。我们再走出诊所时,已经是下午2点多。
天空十分晴朗,我们都感觉神清气爽。
秦潇潇虚弱但开心地道:“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罗飘鹤和我都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我们手拉着手,一同走向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