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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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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的天空永远是昏沉沉的,抬头仰望时,除了有形无质的灰,什么也看不清。偶尔在那层层铅灰色中,会出现一些模糊的小点,急速滑过,又疾速消失。那是不小心误入的迷途飞鸟,它们总是无力地拍打着沉重的翅膀,发出绝望的生之悲鸣。
哪里来的那么多悲伤呢?我皱着眉头不由奇怪,然而隐隐中似乎有些触动,仿佛那些被我嗤之以鼻的所谓“悲伤”,似乎也曾经那样深刻地占据过我的心底。但那……是多么久以前了啊?我真的忘了啊。
思绪蓦然紊乱起来。深深叹一口气,我慢慢踱出屋外。揭开怀里暖炉的盖子,往里面添了几小块归魂香。柔和的香气里掺杂着安神定心的神奇力量,如爱人宽厚的温柔手,是我这种死去多年的魂灵的最爱。
在袅娜升起的烟气中,往事开始混乱地浮现。那被阳光笼罩着的笑靥如花,是我不曾忘却的年少。]
我出生在一个宁静的小村。
每年的雨季,是村里的人们参拜雨神娘娘的日子。从雨季开始的头一天,到雨季结束的最后一天。
在这些日子里,雨神娘娘的庙里的香火总是旺盛得紧,乡亲们拖家带口地来到雨神庙,献上猪牛羊或是各种新鲜蔬果等祭品,捻起一柱香,从黄口小儿到佝偻老者,无一不例外地向着雨神娘娘虔诚祷告着自己想要的一切。
老人们的颐养天年,书生们的红袖添香,年轻男女们的双宿双飞,孩童们的童玩甜点,一切简单而微末的美好心愿都能在这里得到倾诉。
可是……雨神娘娘真的会大发慈悲地帮我们一一实现么?
这是我无数次跪拜在那个泥塑的美丽女子面前时,总是不由从脑海中浮现的一个问题。像深秋里拂过鼻尖的一片的花瓣,幽微的香气,诱人的冰凉,而让我难以忽略的却是那种从心底忽然唤起的微微的痒、涩涩的酸。
真奇怪啊,为什么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一个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泥巴人呢?
“梵儿,这就说明,你对雨神娘娘还不够虔诚呢。”雨晟哥哥每次听到我的问题,总是这样啼笑皆非地回答我。
“你还不是一样嘛。”我不服气地瞪住他那张欠抽的笑脸,嘟囔,“也不知道是谁啊,成天扮雨神娘娘出去吓人,被抓了现行还不忘抵赖呢。”
明天是雨晟哥哥的大喜之日。包括雨晟哥哥,所有人都在为这件小村里难得的大喜事忙活着。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好像成婚的是自己一样。
我依稀记得他在全村人面前宣布这件喜事的那一刹那,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站在所有人中央一脸释然地微笑着,淡然接受所有人或荤或素的恭贺之辞,剑眉星目,灿若朝阳。遍布在他周身的阳光仿佛都在那爽利的笑意中,不知不觉沦为了他的陪衬,只为他而存在,只为他而绽放。
他时而转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那个美丽女子,二人目光交汇时会心一笑,神情间有着旁人无法插如的默契与温存。
不得不承认,那是我短暂如蜉蝣般的一生看过的最美的画面。
在之后无数年的蹉跎岁月中,被我一遍又一遍落寞地回忆起。然而我只能记得那时他站在远远的人群中,恍若天神的矫健,却再难记起他细致的眉,忧伤的眼。让我在无数次怀念时,又无数次痛彻心肺。
新娘叫妾萦,是个江湖女子。
他们的故事就如那人人传颂的江湖传奇一般曲折,相识于那快意恩仇的江湖,曾一度同生共死,一度分分合合,经历了无数的曲曲折折。然而深究起来,一个是仗剑江湖的快意女侠,一个是淳朴小村的淡泊少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是相爱的人只能相别,相别,然后相思。就如别人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逃,她寻。寻寻觅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终于是在千山万水之后寻到了那个承载着自己无数思念的少年。
对于那个叫妾萦的女子,用“美丽”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恐怕也还是一种污蔑吧。我只记得,当那个一袭纯白的衫子出现在小村口的杨柳下时,柳絮纷纷扬扬地漫天飘落,旋转,仿佛是一场雪,就那样缠缠绵绵地下了一生一世,缱倦万千。
他微微凝起眉,淡淡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柴火,走向她。
她亦抬头深情凝视他,这个一身农家装束的男子,她朝思暮想的英俊少年,朱唇轻启,却什么都没说。似是责备,似是欢喜,又似是怕一出声,就控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泪水。想说的话,怕是千言万语也难以说尽。
她的少年走了过来,张开宽阔的臂膀,紧紧拥住她。一刹那,她的泪终于滑落下来。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在那沉醉的瞬间尘埃落定,仿佛带着宿命的企盼。
我忽然也泪流满面。不为什么,只为那个总是出现在我梦中的少年,终于也离开我那稚拙愚蠢的梦了。原来所谓的梦幻泡影竟是这样,就像春季里的最后一片雪,酣梦过后的最后一丁点倦,美酒残留的最后一丝醉,我的梦终归只能是梦啊。它从来没有碎过,就如它从来没有给我实现的资格一样,譬如朝露。
厚重的柳絮随着微扬的春风飘飞,那相拥的二人几乎已成了生死不离的雪人,冰冷的美,在我心里却是煦暖的寒。
我没有难过,没有悲哀,只是认命了。
从此以后,只要他幸福快乐,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