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肆醉 ...
-
渌鹰台,坐落在王府后山的北坡上,地势既高且险,俯望山下,可见北隆城的东市全景,热闹繁华、车水马龙,与山上冷清形成极大反差。
天渐渐黑了,山下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本来中都的夜市并不很繁华,可如今正值腊月廿八,在外的商人都陆续返家,带回了各地鲜活特产,想赶在年前他人置办年货之时出手,所以这几天的东市几乎是通宵达旦的热闹。虽然还没有到新年,但是已经可以隐隐听到那“哔哔啵啵”的爆竹声响。
今日终于把那些无聊的账目完结了,其实仔细想想,能送到凌王手底下批阅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有问题的账目呢?不过龙凌还是指点了一下来取账目的人,让他们以后改变一下记录的方式,毕竟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龙凌此时正坐在渌鹰台上独酌,俯瞰山下的熙攘的夜市。口中品的是前些天带回来的沉雅,在寂静的山林中,原本馥郁的香气根本就聚拢不起来,酒甫一倒出,香气就飘散的无影无踪,不过入口味道还是极好的。喝着喝着,龙凌的眼神渐渐迷离,看着风炉中一点一点的红光,连思绪也愈发纷乱起来。这几天忙的是焦头烂额,光是账目就折腾个够,再加上天瑞那个小崽子的病还很麻烦,发热是越发严重,幸好家中还有莫柘,不然光是各处的年礼就够龙凌忙的,饶是如此,每日龙凌还是要誊抄礼贴若干,有些私人的,但大部分是代表皇家,谁要礼部没有皇家的人,龙凌这个户部领事只有半路出家,替皇兄分担这些杂事,前日皇兄还特地从宫中遣了人来探望龙凌的病……
忙到了这种地步,按道理说是什么也容不得龙凌多想的,但是他偏偏此时无端地难过起来,或者是由于酒精的催化,龙凌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蓦的举杯朝向虚空:“小三儿,你现在过的好么?这杯酒我敬你,以后可不要总是傻站着等了,你这样可怎么讨得到老婆?”干完这杯酒,龙凌竟吃吃地笑起来,微红的脸颊像是初秋才染了霜色的枫叶。
一杯接一杯地倒着,龙凌越喝越急,刚刚他硬是遣走了非要待在这里不可的天青,并且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于是此刻,近旁没有人走出来劝阻他如此伤身的做法。
喝得这么急,龙凌也就没有发现山下东市的异动。彼时一人一骑从东面天极山疾驰而来,惊得路上行人纷纷闪避,直到闹市,那人才渐渐放缓座下马蹄,头上戴的兜帽遮去了他大半容颜。众人虽然对他纵马街市百般不满,但无一人敢出头阻拦。尽管放慢了速度,可那人还是迅速地横穿了整个夜市,看方向,竟是朝着王府这边来了。
那马上遮着面容的不是别人,正是户部尚书周灏卿的长子、白雅堂教长——霜息。他刚刚结束了为上元法会的准备工作,就急急奔王府而来,连自己家还不曾回过。他到王府来是有一点事情要拜托龙凌,其实更重要的是:自从龙凌醒来那日之后他还没腾出空来再来探望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思虑及此,霜息情不自禁又加了一鞭子,座下马儿吃痛,再次小跑起来。一入王府,却被告知王爷在后山渌鹰台喝酒,禁止任何人靠近,越是这样,霜息心里就越急,也顾不得什么禁令,直奔后山而去。
远远的,望见深林中一个孤独的身影,似乎正执着酒壶仰头灌酒,披着的玄色皮裘在黑暗中泛着银光。寂静的山林中,难觅人声,那道身影就像是谪下人间的仙人,遍身未染一点尘埃。
待得霜息走近,龙凌已经喝光了壶中最后一点酒,醉地趴在桌上,但口中仍在喃喃轻语。霜息附耳上去,想听听龙凌醉酒时候都会说些什么,不料细辨之下竟听到他在唤着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浑身一震,于幽暗中望着龙凌呆了半刻,走上前抚了抚他冻得冰凉的脸。
“凌,是不是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想到我?”霜息将意识不清的龙凌抱起,明知道他不会答话,霜息还是问着,且又恨恨地收紧手臂,将龙凌死死箍在怀中,仿佛惩罚他此时的沉默。
龙凌可不知道自己在鬼使神差之下给他人带来了多大的震动,只是在渌鹰台上坐的久了,四肢都冻僵,这时候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一样温暖事物,就一个劲儿地往霜息怀里钻,齿颊间沉雅酒的芬芳丝丝缕缕钻入霜息肺腑。不是病已经好了么,怎么身子越发瘦了?霜息紧了紧手臂,脚下步子更快了。
渌鹰台上,风炉中的炭火还在一明一灭地烧着,却只余满目寂寥。
是夜,中都城西,上将军府。
一个今年新入府的下人在打扫将军卧房庭院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他们平日里英气洒脱的主子竟醉倒中庭,正欲上前将上将军扶起,却被一个资历老的管事轻轻喝住,接着又被那管事打发去了别处。
可那年老的管事自己仍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主子枕着酒坛,躺在庭中冰冷的地面上,沾染了尘土的白衣显出几分落拓,在他身旁还或倒或立地散着大大小小几个酒坛,看得出他拿酒很随意,就好像根本没在意自己喝的什么。
自建府以来,每年腊月廿八,主子都会如今日这般喝的烂醉,全然失去平日的威严。然而尽管自己足足琢磨了五年,也未曾看透其中的原因。管事默立了片刻之后,忽然产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自己一向意气风发的主子此时的举止是脆弱的可怜,这个忽然冒出的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在赶走这个古怪念头之后,那名管事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庭中喝得酩酊大醉的是北隆国最年轻的上将军——陶雁衡。在他醉的失去意识之前,终于开口对着繁星点缀的深蓝夜空轻轻唤道:“凌儿,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龙凌这时候已经被霜息抱着回了寝居。霜息重重推了两推,也没将龙凌闹醒,只好自己替他褪去外衣,把他放在床上搭好被子,然后自己和衣坐在床沿上望着他。
真真是招人的一张脸,偏偏性子冷得可厌。粗发,无情;浓眉,无情;挺鼻,无情;薄唇,无情。唯有一双眼,偶尔讨喜。就在这时候,睡梦中的龙凌忽然撇了撇嘴巴,看得霜息直乐,于是又抓了一缕龙凌的头发放在他鼻子下面拂来拂去,直闹得龙凌转头过去,将脸埋在枕中,那神态惹得霜息又笑了一回。
如果自己只是霜息该有多好,那无论如何也要拼的留在他身边!可惜,自己还是周侍元……
霜息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心中抽痛,赶紧脱了外衫,也钻入被中,紧紧靠着龙凌躺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是安全的。
翌日天明。
“侍元,你怎么在本王的床上啊?”龙凌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声调很滑稽。
本来还紧紧闭着眼的霜息忽然伸手捞过龙凌,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都忘了么,你昨日是如何回来的?”
“本王那是喝醉了!”龙凌凑得更近,几乎亲上霜息耳垂,声音邪邪的,“所以,你就将自己献给本王了?”
“怎么,你不喜欢么?”霜息睁了眼,退开一点距离,盯着龙凌问道。
龙凌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扬起的眉笑了两笑:“怎么会!”又伸手轻挑霜息的下巴,“这么俊的小娘子,本王岂有不爱之理!”
霜息神色变了两变,挣扎着就想起身,无奈龙凌双手抵着他双肩,让他动弹不得。
“本王的卧榻,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仍然是那般拖得长长的语调。
霜息忽然感觉心中从来没有过的委屈,眼里居然生出些泪来,遂紧闭其双眸隐藏情绪,免得泪水流出,途惹他人笑话。唉,为什么要来呢,何必担心,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
耳边静了片刻,牙关却突然被顶开,龙凌唇舌间残留的沉雅酒的香气侵袭而入,过了开始不知所措的一刻之后,霜息转而贪婪地索取。就是这香气,勾得他昨夜一直心神不宁!现在终于可以要回补偿。
但,龙凌不让他如愿,在他意犹未尽之时,突然离开。微微喘息过后,霜息几乎以为刚刚不过只是自己的错觉。好奇地睁开眼,却间龙凌正专注地看着自己,那眼神直直跌入霜息的心里。
“怎么,侍元喜欢吗?”龙凌勾起嘴角,有些打趣地问着。
霜息一时大窘,在龙凌的逼视下都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哪里。可龙凌偏偏看着他不说话,硬是要在他这里得到答案似的。半晌,霜息终于在鼻腔中“嗯”了一声,连脸颊都染了薄红。
白雅堂教长在盛教内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如果被人瞧了他此时的样子……龙凌捻起霜息精巧的下巴,再次含住他小而红润的唇,再漂亮的女子只怕也要嫉妒这般容貌。
“凌,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霜息一手环着龙凌脖子,下巴抵着他的额头问道。
龙凌侧躺在霜息肩上,甚至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些许震动。“什么事情啊?”龙凌蹭了蹭霜息颈侧,靠得更近。
“我想问你借一个人——天翼。”
这倒真的是让龙凌意外了,他们俩怎么会有交集?
“上元节不是要有游行的表演么?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扮圣童,所以……”
游行表演龙凌是知道的,每年朝廷与盛教都会合办这样一场万民同乐的表演,游行队伍会从城内皇宫的门口一直行至城东延兴门外的圣山——天极山。其中的意味,不外乎政教统一,与民同乐之类。而在游行队伍经过的从延兴门到圣山的一段路上,会临时摆起各式摊点,甚至朝廷还会设点免费派发元宵,人们几乎是彻夜狂欢,庆祝天官降生,祈其赐福,这就是传说中极负盛名的天极山夜市。
“没想到你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龙凌不置可否。
很久都没有人再说话。
“凌你不肯么?”霜息明显的底气不足,“他只要在花车上坐着就可以了。”
“有什么好不肯的,不过露个脸,只是你可别弄出什么差错。”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做事情,什么时候出过问题。”
“那就好。”龙凌伸了伸懒腰,“你今日不用回家么?”
“尚书府当然要回的,不过晚上再回。”霜息的语气中透出一点疏离,“凌,你不是要赶我走吧。”
“侍元你可别再多心,凌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龙凌的语气很是夸张,终于哄得霜息笑出来。
细辨之下,龙凌竟然发现霜息脸上一边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可爱极了,于是在自己心中长长地叹息:唉,这才知道,世界有多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