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歌》朔冰

6、求

　　她默默穿起寒衣。
　　她的所有念想既已给了他，就不会再给别人了。
　　看了一眼熟睡的澜子涵，她缓缓走了出去。
　　来到那个最近一直吸引着澜子涵注意力的凉亭，她蹲下来细细敲打，终于碰到一个中空之地，她也不去费心机找什么入口机关，直接一匕首劈了开来——青龙匕果真是如传说中的锋利，削铁如泥。
　　下面果然别有洞天。
　　这个秘密地点本是澜国丞相府邸，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里的一草一木对默然来说都是异常熟悉，她却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秘密之地。兴许是澜子涵最近才新建的，居然还瞒过了她。
　　一路进去都点着火把，倒是弄得很干净舒适，在地底湿气一点都没有渗进肌肤，确实是颇为难得。这地方想必也花费了工匠不少心思，却不知这等地方，会隐藏着怎样的人物？
　　再往里走却越来越昏暗，里面几乎没有多少灯光，她心里不禁一动——
　　里面的人似乎用不着灯。
　　也许，她的猜测一直是正确的。
　　“太子殿下怎么这么好兴致，半夜还来探访？”
　　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默然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黑暗中，那个人似乎沉思了一会，半晌，才突然道：“是……默然？”
　　可怕的寂静。
　　默然半晌没有说话，苍冰又道：
　　“是啊，有梅花的香味，你一直喜欢梅花的香味的。”虽然看不见他的脸，默然却似乎可以想见他嘴角带着一缕几乎永不消失的微笑，“无论别的事情怎么样变化，似乎只有这点都是不会变的。”
　　“原来你还记得。”她终于幽幽地叹气，说道。
　　“火折子在桌上，你自己点一下烛火，行么？”
　　“好。”她慢慢地摸到了火折子，点亮了灯。
　　只有这么几天没见，他却似乎清瘦了很多，幽黑的眼睛逾发深邃，浓郁得像再也化不开。
　　“对不住。我的眼睛，是彻底看不见了，认不出你了。”他淡笑着，总是那么雍容而贵气，仿佛无论到了何种境地，他也总是这个样子，见到他的人，也许都会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他是苍国的国君。
　　“这些天，你还好么？”她拨弄着烛火，贝齿因为颤抖而死死咬住，努力地逼着自己不去看他。分别这么长时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思念会如同潮水一样汹涌得难以抑制，并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完全决堤。
　　“自然还好，太子殿下关心我得紧，实在不舍得我死呢。”他含笑。
　　默然盯着他：“可是你如今已经不能自己下床了是么？”
　　从进来看到他起，他就一直裹着毯子坐在床上，没有动过。
　　“只是用了会让下半身麻痹的药而已。”他浅笑着道，“没有动什么大刑，就已经很感谢太子殿下手下留情了。”
　　“你最近吃东西了么？”默然咬着自己的嘴唇，逼人的痛楚痛得她蹙起了眉头。
　　“你知道严刑逼供的最重要之处是什么吗？”苍冰淡然一笑。
　　“让受刑人吐露真言？”她不确定。可是，只要是严刑逼供，目的不都是要受刑人吐露真言么？这么说总不会错。
　　“在受刑人没有吐露真言之前，决不让他死。”他依旧带着微笑，那话却让默然打了个寒噤。
　　他的意思，是澜子涵只是维持着他的生命，而根本，根本没有……
　　她突然走上前去，双手痉挛着，一把撕扯开他的上身衣物。
　　他上身的衣物本来就单薄，被她一扯就完全裂了开来。
　　麦色结实的肌肤之上，布满了小心翼翼的伤痕……对，是小心翼翼，那种很小心地护着他的心脉，很小心地注意着他的病情，但伤的时候必定让他通彻心扉的伤痕。
　　“你的病，没有再发过么？”她轻轻抚摩着他的伤痕，拼命忍住即将滚出眼眶的珠泪，声音都颤抖起来，问道。
　　“没有。”他回答得很确定。
　　她不信似的搭了搭他的脉搏，一搭之下大惊——他的病的确是不会再发了，因为他的可能引发哮疾的经脉全部被人用奇巧的手法封了起来，无法牵动，只是可以轻轻维持他的呼吸，却再也不能用力了。若他想逃跑，用不了几步，就会立刻气绝身亡。
　　她咬着嘴唇，全身颤抖着，手指微微发抖地按着他背上的伤痕，拼命压制住心中的怒意，道：
　　“他……澜子涵到底想知道什么？”
　　“很多啊，军事方面的事情，我的野心问题……真多啊。”他的手胡乱抓着，胡乱为自己披上了衣服，轻轻拨开她的手，“你回去罢，别被发现了。想必澜子涵暂时还不想让我死，将我囚禁于此的心思，一向是瞒着你的罢？否则，若你完全听命于澜子涵，就不该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杀我了。”
　　“别管他！他不会知道的，我下的药够他睡到明天黄昏。”默然冷冷道，“这事我绝对不会善罢……”
　　说着，她开始动手将他从被子里拖出来。
　　“你要干什么？”他微微蹙眉。
　　“放你走。”她的声音突然就不带了任何心绪，“等你回到苍国军队，攻打昱国之时，我会助着昱国，堂堂正正地要你的命。”
　　“你以为，没有我在，路衣就会停止攻打计划了么？你很久没有打听外面战事的消息了？只怕你送我回去之时，昱国气数都快尽了。”
　　“你说什么？”默然手的动作瞬间停止，抬起头，瞪着他那双丝毫无焦距的眸子。
　　“因为怕自己半途就无以为继，我在出征之前就已经拟好了战略，一旦我不在军中，路衣便可依照战略行事。”苍冰的腿完全瘫软，整个人都倚在默然身上，却依旧强撑着笑道。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夺去他的笑容。
　　默然垂下眼帘，心中纷乱无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转什么念头，一团乱絮撑得她的脑袋快要爆炸，半晌没有再说话，良久终于道：“无论如何，我先送你回去。下次再见之时，决不饶你性命！到时，也请苍国皇帝不用念及故人之情。”
　　苍冰有些惊愕地用没有焦距的眼睛对着他，突然道：
　　“你准备，和我此次逃离这里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是么？你准备，像用自己来接近我一样，你又准备用自己去接近昱国国君么？”
　　默然手中的动作一滞，叹气，道：“为什么什么都瞒不过你呢。”
　　“那……那是自然的，怎么能瞒过我……对，对了，那里，是这条秘道的出口……”苍冰的脸苍白如死，唇色也更加无血色，“况且，我听说，快死的人，看得总能比旁人清楚些……”他吃力地伸出手指着前面。
　　默然手中的重量陡增，苍冰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冰……冰……”默然喃喃地喊着，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手下还没忘记吃力地拖着他，用青龙匕狠命砸开了秘道的出口。
　　月光射进来的时候，她真的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能够以那么巧妙的手法封住他的肺脉的人，一定可以为他续命。
　　庆幸的是，她知道在父亲生前的交好中，哪一个有这样的本事。
　　苍冰，除非是我自己动手，在这之前，绝对……绝对不允许你死……
　　因为这世上，唯一能这么恨你，却又这么爱你的人，只有我而已，所以，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有拿走你性命的资格。
　　你不能死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手里！
　　“姑娘，您还是节哀罢！这位相公早已停了呼吸，您又何必再浪费这几两轿夫费用呢！”走在最前面的轿夫絮絮叨叨地道。这样的老实人，只凭着自己的体力吃饭，自以为说的是为人家好的话，心里猜想着这美貌如天仙的女子必是被悲痛冲晕了头，已经不愿面对自己情郎死去的事实，却见这女子漂亮的眼睛一瞪，虽难掩妩媚，却凌厉得让人不寒而栗，直吓得他赶紧闭了口，回头专心抬轿子。
　　默然发了一会呆，在一旁不禁苦笑。
　　苍冰的呼吸的确已经异常微弱，不仔细看的话自然是早已将他当作死人。他的心脉也已衰弱异常，跳动那样缓慢轻细，如同随时都会断绝。她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昔年澜国最负盛名的太医刑简的住舍，即使到了，刑简，也不一定会愿意为他续命。
　　“行了，就是这里。”她抛给了轿夫一锭银子，打发了他们，看着大门上那刑氏药庐四个大字，定了定神，进去扶了苍冰出来。
　　苍冰彻底失去了知觉，一直飞扬着笑容的脸平静而安宁，脸色苍白却干净，一点也不像要死去的样子，似乎只是睡着了而已。他的手却那么冷，那么冷，冷得默然都要忍不住打颤。
　　她提气道：“刑伯父在么？侄女默然求见！”
　　“许久不见，默然侄女还是冰雪伶俐，太子可好？”年事已高精神依然矍铄的刑简手指甲轻轻刮着茶水上的浮末，道，“究竟有何事值得默然亲自走一趟？”
　　“求伯父救一个人。”默然平静地道。一进屋她就将苍冰扶到一旁的竹榻上，刑简这句问话，明显是对苍冰视而不见，硬要自己说出来自己的来意。
　　“此人我也识得，他野心勃勃，一心吞并流香，澜国就是因他而亡，你可知道？”见她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刑简眉毛也没抬，淡然道。
　　“侄女明白。”默然垂首，“但默然私下以为，此人好歹是当世豪杰，该当以英雄之礼相待。用这种方法使之死于非命，即便澜国复兴，也是留下千古骂名。”
　　“默然。”刑简缓缓起身，“是复国重要，还是讲究这些事情重要？默然，你不同于寻常女子，不让须眉，何必纠缠于这些小节？”
　　“刑伯父。”默然突然跪了下来，“默然四岁读兵书，七岁熟知一切兵家圣典，十岁被御笔点为太子妃成后宫谋士。自默然十岁时，爹爹便已教导，古人有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却是不输于男儿的女子，我这一生，注定为了澜国活，除了天地，君王，谁都不跪。而如今，侄女跪求伯父，救苍国君主一命，侄女往后再见此人，必定不会手下留情，也请伯父让默然以后面对此人时不会有任何愧疚，往后……往后我见到他，必然会亲手刃之！”
　　刑简见她跪下耸然动容，急忙上前搀扶，默然却无论如何不起来，他只急得汗如雨下，道：“默然！你莫非一定要陷老夫于不忠不义么？”
　　“只要伯父答应救助此人，默然立刻远走昱国，倾己之力与昱国国君联盟，复我澜国，决不食言！爹爹生前遗愿，相信伯父不会不知道。”默然抬头，黑亮清澈的眼睛紧盯着刑简，“此后默然与此人再无任何干系，用我狄默然一生之幸与终年自由，换此人一命，伯父答应不答应？”
　　刑简呆立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默然。你这又是何苦。狄贤弟当年实在是不该逼你如此紧。你，毕竟还是个女儿身啊。”
　　默然伏身不起，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只道：
　　“求伯父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