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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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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迷莫斯的话音落下后,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一起望向海平线,就好像那遥远的云层里会突然出现几道闪电或惊雷一样。
但大海和天空依旧风平浪静。
梅格洛尔用余光去捕捉身旁罗迷莫斯的反应。那张脸大体上还可以称之为是平静的,但依然有许多细小的情绪从眼睛里显露出来,坚定、倔强、敬畏、庆幸和……遗憾?
“我原来以为,我们兄弟一度陷入疯狂时的状态已经够疯了。”梅格洛尔轻叹了一口气,“但和黄昏领主你比起来,怎么说,我应该为我们不是这世界上最疯的一群感到安慰吗?”
“哪里,在精灵可以达到的范畴里,你们已经做到你们的极致了。”罗迷莫斯满脸真诚,“我只不过占了身为埃努的便宜而已。”
事实上,罗迷莫斯以为,诺多族之所以没有像反抗维拉那样公然反抗一如,并非因为他们全然没有这个胆量,也不是因为他们对万物之父多么崇敬,而是因为两者的层级相差太远。一如之于精灵,就好像维拉之于人类一样,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状,维拉和人类起码还共存于一亚中两块不同的大陆上,一如那就是真的超脱于世界之外了。
也正因为此,虽然一如是这世界名义上的造物主,但对大部分精灵或人类来说,祂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即使祂存在,迄今为止也从未亲自出手干预过世界万物发展的轨迹。假如一如会降临到阿尔达中试图取走精灵宝钻,费雅纳罗连祂一起骂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在他的确尝到他的偏执给他自己和亲族带来的苦果前,火之魂魄在什么人面前谦卑过?
总而言之,反抗一如对精灵和人类而言是一件既不可能做到也没必要去做的事。即使是对伊露维塔之名最不屑一顾的以法拉松为首的那群努曼诺尔人,他们也从未将一如视作敌人,不,他们只是干脆认为一如其实压根不存在,停止了对祂的礼拜和祭祀而已。
罗迷莫斯很难揣测对一如而言,被自己的造物公然反对和公然无视,这两者哪个相对更糟一些。
不过,罗迷莫斯既非精灵也非人类,她是埃努,是从一如自身的意念中诞生的灵物。
罗迷莫斯不否认,身为埃努有许多让人类和精灵羡慕的地方,比如他们永生不灭,比如他们无需受到躯壳和外形的限制,再比如他们天生就有某一或多个方面的天赋、智慧、力量、魔法……随便你怎么称呼它,埃努们确实能达成很多凡人不可达成之事。
大多数时候,罗迷莫斯也会因为这些优势而对自己是埃努感到满意与庆幸,唯独只有一点,她是羡慕一如的孩子,尤其是羡慕人类的。
——当然不是“死亡”。
“那是什么?”维斯帕曾有一次问道。
罗迷莫斯想了想:“如果从人类的语言中找一个词表达,应该叫‘自我’。”
“什么?”维斯帕一愣,随后哈哈直笑,“要说自我,罗迷你哪里用得着羡慕我们?你见过几个人比你还‘自我’的?”
“我确实一直都在尽力只将我自己的内心想法作为做事的唯一准则。”罗迷莫斯的语气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但问题是,‘我’真的就是‘我’吗?”
“你又在说那些让我听不懂的话了。”维斯帕嘟着嘴道,“不然呢?你不是你能是谁?”
“我和你们人类或者精灵不一样。”罗迷莫斯解释说,“人类和精灵最初降生在世界中时,婴儿的自我意识完全是零,然后随着成长,在与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与物交流学习的过程中,才逐步建立起独属于你们自己的人格和认知,没错吧?”
“唔,是的吧。”
“但埃努没有人类意义上的父亲,没有孕育我们的母亲,也没有从婴幼儿长大成人的过程。”罗迷莫斯说,“我们诞生于一个比我们更高级的存在的意念中,我们的自我意识无需培养便与生俱来,我们从觉醒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擅长什么、要做什么……那我到底是我,还是其实只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某一部分意念的投射呢?”
“什么什么?”维斯帕问。
维斯帕的那点脑子转不过来,但梅格洛尔听懂了。
“我们现在都说,魔苟斯试图在一如的乐章中加入自己的主题是一种既傲慢失敬又不自量力的行为,”罗迷莫斯说,“但这件事对我的意义在于:创造出父所给予我们主题之外的事物,是唯一能证明我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手段。”
梅格洛尔沉默不语。
“讽刺的是,尽管我一直口口声声在说我想要创造出独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但其实我有自知之明,我的能力和知识并不足以支持我实现这个愿望。”罗迷莫斯自嘲地笑了一声,“所有我穷思竭虑构想出来的音符和弦,最终都被发现早已蕴藏在祂的乐章之中,而那些远比我强大智慧的同胞们又大多满足于被圈囿在主题之内。我们中唯一一个有希望突破这一桎梏的,只有米尔寇。”
至于米尔寇造出来的事物是对错正邪、善恶美丑,罗迷莫斯既无法控制也不甚在乎。
“如果有一位大能者既能创作出自己的旋律,且其又是美善的,那自然更好。”罗迷莫斯说,“但除非证实这确实能被做到,否则我不能过多苛求米尔寇。因为还有这样一种可能:一切真、善和美都已被囊括在了独一之神的主题内;或者换一种说法,只有在这主题内的旋律,才能被称作是美的。”
“如果这种猜想是真的,堕落是你唯一能够确认自我存在的方法,”梅格洛尔说,“那么你已经成功了,不论是魔苟斯还是你自己,现在都已偏离了那条康庄正道。也许相对而言你走得还没有那么远,但在这条路上,即使只行错一步,便会身陷在血潭泥淖之中。”
罗迷莫斯哈哈笑了起来。
“如果单纯做几件坏事就超出了一如的意念之外,那事情倒简单多了。我眼前就有这么多前车之鉴,何必自己跳下深渊?”她说,“ 但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呢?也许就连邪恶与黑暗,也本来就是这乐章的一部分?”
梅格洛尔的嘴角不安地抽动了一下,再次保持了沉默。
所有主题的源头皆在我。凡是罔顾我意,更改乐曲者,将被证明他不过是我手中用于创造更美妙事物的器具。
——伊露维塔
当时,一如刚刚三次压制住米尔寇的不谐之音,也正是在二者第三次的缠斗对抗中,米尔寇的乐声尽数被一如吸纳进入祂的旋律之内,形成了一首前所未有的庄严乐章。
罗迷莫斯和其他埃努们一同坐在下面,那段话也一字不落地进入了她的耳中,对此她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恐惧,但当时罗迷莫斯没有继续深思下去,或者说她不敢去深思,她把自己的恐惧与其他人的恐惧草草归为一类。因为一如是至高无上的,哪怕只是对其纯粹圣洁有一丝怀疑的想法都是一种亵渎,更不用说质疑一如是恶的本源了。
直到在阿门洲最西边的曼督斯中,米尔寇问她:如果一如是绝对的正确,那正确的土壤里为什么会诞出错误的果实?
这个问题可以有两种解释,要么米尔寇的确创造出了只属于他自己的“恶”,一如只不过是将之协调进了自己最后的乐章之中;要么米尔寇的“恶”是一如乐章中事先就被计划好的一部分。
罗迷莫斯自然更希望是前者,但在内心深处,她无法否认后者的可能性,况且难道不是一如亲口承认,祂是世上一切的源头?
“并不是说我认为祂是邪恶的。”罗迷莫斯说,“我从不怀疑祂对自己造物的骄傲和喜爱,我也相信祂创造一亚时的确怀着让其更加精彩美好的初衷。”
问题是,一个在造物主眼中“精彩美好的世界”对造物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举一个很直观的例子,比如说一位作家,当他开始动笔描绘一个故事时,从某种角度而言,他就是他笔下世界的造物主了,而故事中的人物就是他的造物。”罗迷莫斯说,“以故事角色的角度而言,他们当然会希望一切都幸福美好,世界上没有任何冲突、矛盾、对抗,但是,假如你是这个作家,为了让故事更加好看,你会因为怜悯书中的人物而让整个故事平铺直叙,毫无起伏吗?。”
梅格洛尔仍然沉默着,罗迷莫斯觉得他大概今天一整个晚上都不打算再说话了,不过至少他也没捂上耳朵让她住嘴。
“维拉也好,魔苟斯也好,还是我们这些力量平平的普通埃努也好,就像祂所说的那样,我们不过都是能使祂的乐章更加精彩动人的器具,只是各自分工不同而已。”罗迷莫斯说,“用人类爱说的话说,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如果,我是说如果,事实就像你说的这样。”梅格洛尔终于开口说道,“那你还能怎么做去证明你是你本身?”
“我不知道。”罗迷莫斯茫然地望着大海,“我曾经将希望寄托在我们中最强大的米尔寇身上,然而他直到属于他的戏台落幕也没给我一个答案。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了吧。不过没有答案也有没有答案的好处,否则当我终于揭开眼前的帷幔,却发现那后面是一片虚无时,我该怎么办呢?”
罗迷莫斯在日出之前赶回了佩拉基尔剧院,时间尚早,除了那个坐在门口板凳上一下一下点着头的守夜人之外,整个剧院都依然沉浸在安详又深沉的睡意中。
但罗迷莫斯的听力异于常人,她刚刚飞回剧院上空,双脚尚未落到地面上时,耳朵就已先捕捉到了从院中某一个角落里不停传来的乐声。
是哪个勤奋刻苦的乐师一大早就起来练琴了吗?罗迷莫斯一开始想。但在她耳边因快速下坠而产生的狂风平息下来后,她立刻辨认出了这是哪一段旋律。
“果然是您,纳奎丽小姐,”罗迷莫斯循着琴声一路找去,不出所料地在后院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闭着眼睛一脸陶醉的纳奎丽,“很棒的曲子,是吧?”
纳奎丽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眼睛因为熬夜和兴奋而布满血丝。
“很棒?难道我们的语言已经贫乏到找不出其他可以用的词汇来形容这样的音乐了?”她声音沙哑地说道。
“您不会一夜没睡,在这儿弹了一晚上琴吧?”罗迷莫斯挑了挑眉毛,“虽然我不是不能理解您这种激动的心情啦,这位作曲者也确实是在整个中土都再找不出几个能与之媲美的顶尖水平……”
“就是昨天下午那个穿着斗篷的人是吗?”纳奎丽不太客气地打断了罗迷莫斯,她脸上的表情既急切又懊恼,“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我能见见他吗?”
“呃……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认识他的。因为他本人现在不愿在人前露面,也尽量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姓名,所以我不能告诉您他是谁,也不能帮您引见,抱歉。”
纳奎丽皱起眉:“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又为什么愿意把乐谱送给你?”
“唉,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别看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张纸,这可是我冒着被索伦剥皮抽骨的风险才换来的一点意外之喜。”罗迷莫斯长吁短叹,“我当时一听见这人弹的曲子,就知道您肯定会喜欢,但凡有一星半点我能把他拉进咱们剧院的可能,不用您说,我早就动手了,可惜人家有自己的难处,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那,这就是我唯一能听到的他的作品了?”纳奎丽将乐谱还给罗迷莫斯(罗迷莫斯打赌她已经把上面每一个音符都背下来了),万分遗憾地问道。
“那倒也不是。”罗迷莫斯喜滋滋地说,“因为我帮了他一个熟人真的不算小的忙,所以今天我求了他半天后,他终于答应我下次我们再来中土时会再送我一份大礼,也许会是一整部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