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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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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已深,窗外淅淅沥沥,遽然下起冷雨。连日过逾紧张,令夜辰疲惫不堪,然,突一松懈,反倒亢奋,躺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索性披衣起身,缓步窗前,推开窗棂,阵阵雨息扑面而来,冰冷清新,夜辰顿觉精神一爽。极目远眺,禁地城中一片寂静,偶尔有巡津人穿插,徒添了丝生气。
不知站了多久,夜辰通身凉透,几近麻木而困顿,这才心满意足,伸手关窗。一刹那,眼睛蓦地看到了什么,不似真切,随即又推开窗棂。城楼上,墨斗漆黑,一头纯白驭着鞍鞯的豹子,静静地伏在那里。左耳挂着银环,额上有道金色的闪电印记,蓝目灿星,温驯而威慑,直盯着他。
仿佛被豹的目光灼伤,瞳孔猛地一缩。夜辰知道那是什么,心下意识不能过去,可眼中难掩某种渴望。踌躇间,豹子跃出城楼,留下一片黯。
没有犹豫,他掠窗而出。屋外细雨欲停,零零落落,空气渗着寒意。使用移行换影,足尖掂着湿滑的路面,身姿似箭,片刻,他已到城楼之上。放眼城墙外,但见那头豹正摇摆迤逦的穿过空旷地,准备没入丛林。它身形奇高,动作缓慢而稳健;雨后的道路虽泥泞,可它毛发上却不见一丝污渍,洁白如雪。细看,它的脚步竟是离地寸许、踏空而行!
夜辰并不吃惊,平空飞落,尾随其后。他认识它,它曾是他和她最好的玩伴。那时它还是头普通的丛林豹,捕捉时一支吹筒箭,穿透了它的左耳,于是,她给它戴上枚银制的耳环,唤它“环”。如今,环已成为了神兽坐骑,是头骁勇善战的踏云豹,而它额头上的印记,标志着它主人的身份--头领。
想到她,心一阵痉挛。夜辰忽感慌乱,害怕她就是那个头领。念头一起,竟有些虚弱力乏,远远掉在环身后。他内心在矛盾,甚至是挣扎。他想见到她,可他更明白:相见不如不见。
胡思乱想之际,不知不觉跟着环,已经进入了丛林腹地。夜辰屏息静气的隐入丛林中,目光闪烁;环依靠着一块岩石蹲下,岩石边,立有一人,如同雕塑,纹丝不动,留给他的只是一个侧影。乌蓝的长发披散着,如瀑布倾泻,遮住了她半张脸;一身裁剪得体的银色铠甲,映衬着玲珑矫健的身形,英姿飒爽。
“真的不愿见我了吗?左护法。”声音隐含叹息,幽幽哀怨。她转身面对着夜辰所处的方向,一张脸苍□□致,美目中浸染沧桑,秀丽中充斥坚韧,眉宇却是无比伤感。
听到这么陌生的称谓,夜辰叹了口气,朝她笔直走过去。他真的希望没被发现,哪怕佯装也好,就这样远远看着--他们已是陌路。
越来越近,直到两人并肩,她只是幽怨的盯着他,一言不发;环半闭着眼,似在回忆往事。他淡淡颔首,抬眼睨到了她的兵器,在另一边身侧,靠岩石立着,长近丈许,两头似镰刀,中间有根腕粗的杆相连,刀锋雪亮,不寒而栗。
他禁不住又叹了口气,心中苍凉,像是自言自语,“已经手持‘雷霆怒斩’了,果真是女头领。”
收回目光,“十年前那一仗,全军覆没,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她自顾自的回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如今,部落里我持掌大权,你不必再隐匿了。”言语间,透着冰冷的霸气。
“漫珈,”突然低呼着她的名字,夜辰语气歉然淡漠,“无论接下来你想说什么,我决意不再回去了。”他解下腰间的血饮,触摸着锋刃,依恋不舍,但还是送至她面前,“原物奉上。”
愕然,漫珈一滞,将剑推了回去,“留着吧,你是它的主人。”此时,她的心在颤抖。
凝视着那张令她魂牵梦绕了十年的俊颜,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十年了,他已不再是青涩少年,高大健硕,刀塑般深刻的容貌,成熟俊朗。特别是那双不染风霜的明眸,澄净清澈,已然不见战士的暴恹凶残。
她心惊:这十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冰蛮人,生活在荒凉贫瘠的炼狱,这片大陆上唯一的雇佣军,崇尚豹的速度和血腥,以生命搏取生存。一头深蓝似海的发,他们是纯正的冰蛮人,父母族人大多战死沙场,杀戮却传承一脉,从未停止。从记事时起,所有的孩子就被集中在一起,接受勇士训练。
炼狱的海滨平原上,密密麻麻的搭建着毡布窝棚。每个窝棚里,都横七竖八的躺着10多名单薄龌龊的孩童,包括他和她。那年他5岁,和那个窝棚里所有孩子一样,无父无母;同龄的她躺在他身旁破草席上,目光倔强而冷傲。最终,冷漠无礼给她带来了麻烦,她被大些的坏孩子拽在地上当马骑。他躲在角落,怯懦的看着,她一声不吭。
“我会让他们当我的马驹。”临睡时,她小声喃呢,眯着眼笑。
她第一次袒露出单纯的野心。
七年后,她已然是这个窝棚的主人,所有的孩子对她毕恭毕敬。她不怕死,越血腥,越能激发她的斗志;每一季的搏击比赛,在她手上死伤的同伴,不计其数--她是最优秀的战士之一。另一名,是他--一个为活着而战斗的战士。她只对他好,对他温煦的笑;他依旧安安静静,默默关注着她。
越年,混居被分隔,除了训练,男女不允许见面。她每次以挑战的借口,拉他去丛林玩耍,难得的快乐。武师们也睁眼闭眼,毕竟他们是新生代最优秀的战士,说不定将来那十一位核心人物中,就有他们二人。
冰蛮族部落等级划分严格。头领是族人的王,至高掌权者;左右护法是负责保护头领的最高武士,位居第二;负责驯服丛林豹和预测占卜的八位驯兽师,是族中巫师。这十一人组成了部落核心,统领所有武师和战士。
十六岁,他们第一次真正交手。左护法战死,他的血饮剑成为了新一任护法的奖励。头领在所有武师和战士中海选,三天三夜,最后一对交锋的是他们。
“你不属于那上面,”他目光深邃,盯着头领那群人所处的高台,平静而温宛,“你该像女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有些颤栗,一股暖意沁心沁脾;望着他,她浅笑居傲,“我不只是女子,我是最好的战士。”
那句话深深的刺痛了他。他知道她向往权力,有着狂热而膨胀的野心;可他痛恨她的野心,野心使她变得嗜血残忍。
第一次,他心狠手辣,不留半点余地。在她倒地的那刻,她拼命咬着唇,满嘴是血,目光恶毒的盯着他;他明白,她恨他。
几天后,他持着血饮随着族人去了寒荒--有人请他们去肃清外患。那一仗冰蛮佣军全军覆没,所有的丛林豹埋尸冰川。对手的法术非常高强,擅长近身杀戮的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直至他力竭晕厥,都没见到对手的样貌。
他醒来的时候,窗外桃花纷飞,清香满庭......
讲到桃源的生活,夜辰淡然一笑,“十年来,我心如止水,没想过自己的族人,自己的身份,甚至你......那一仗,我活了下来,有了新的生活,于是,我选择刻意遗忘。”终于摆脱了!那是他第一眼看到桃源的想法。他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只能自怨自艾的憎恨自己是冰蛮人,憎恨自己必须继承的杀戮;而这一切都将埋葬在花泥里,他会开始一身清朗的生活。
仰面,他吁了口气,唇角挂着笑意,“在桃源,我第一次感到活着是那么美好。没有恐惧,没有血腥,不必勉强自己的言行,每日吹着小曲,晒着太阳,倾听泉水流淌,食味粗茶淡饭,幸福而暇意。那里的一切,曾是我不敢奢望的;而今却成了我真实的生活,夫复何求?”夜辰伸手抚摸着环,它也蹭着他的胳膊,亲热的摩擦。
漫珈些许动容,那是她永远不可能有的生活。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我,夜辰。”她叹了口气,噙满泪水,“十年了,物是人非啊。”她惨然的扯着嘴角,笑容淡得看不见,“三年前,我手持怒斩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海滨的丛林中,为你修建衣冠冢。”说到这里,她仰天长啸,“如今想来,竟是为自己建的,埋的是那颗遭遗弃的心。”几乎是咬着牙根,一字一字吐出的。
抚摸环的手抖得厉害,夜辰心头五味俱全。他们曾是少年时期的恋人,他喜欢看她骄傲可爱的样子,却憎恨她内心的凶残血腥。在弱肉强食的十一年炼狱生涯中,他的优秀出于自保,若不是为了阻止她对权力的欲望,害怕她制造更多的杀戮,他是不会抢那把血饮的。爱如此痛苦,守着她和她的野心,他疲惫不堪。
他始终没告诉她,在他以最年轻的左护法身份出兵寒荒时,头领曾要求他留下,他却执意亲为--那时他已决意不活了,以至于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拼命讨死,最终力竭。
他在十年前已经厌倦了,已经放弃了对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