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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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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大地,石河子兵团还是冰天雪地。女儿到了上学的年纪,军人伤病缠身,虽然不原谅妻子的背叛也知道要让女儿学文化,长知识,跳出这个闭塞的地方。于是他不得不妥协,背着女儿坐上了火车。几天几夜的火车,女儿一路都很兴奋,也不觉得累。
黑白颠倒了几个昼夜,女儿醒了,火车的轰隆声听不见了,她还在爸爸的背上。
“爸爸,我们到哪儿啦?”
军人停了下来,看着霓虹闪烁的世界。
“桐桐要上学了。”
“上学是什么?”女儿歪着头,不小心就蹭到父亲斑白的胡须,叫了声疼。
军人放下女儿,扶着女儿小小的肩:“上学就是学文化,学知识,为建设现代化而奋斗!”
女儿看着爸爸刚毅的脸庞似懂非懂,“。。。爸爸,我们现在去上学吗?”
军人裂开嘴:“上学得有书包,爸爸给桐桐买个书包去。”
有着黝黑皮肤斑白头发的中年汉子牵着雀跃的女儿走进了人来人往的大商场,拿出褶皱的纸币给女儿买了个漂亮的书包。
背着小小的书包,女儿眨着黑亮的眼睛,问:“妈妈什么时候来?”
军人弯下腰来,“不着急,妈妈会来接桐桐的。”
女儿看着爸爸望着那条路,也跟着望。
那条路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因为妈妈一直没有出现。
鸢时拉开电灯,看着烟云缭绕中的周雪桐。
“怎么了?没见过你抽烟。”她惊奇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她,头发凌乱而潮湿,大汗淋漓。
“抱歉了。”雪桐掐了烟。
鸢时走近,看她脸上凄苦不禁吸了口气。“又做梦了么。”
雪桐无奈一笑,“真对不起。”
鸢时坐在她的床前,略低了头看她,“梦见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叹了声,雪桐低声道:“我梦见父亲,一路背着我去找妈妈。。。然后他就躺在长桌上,无论我怎么哭他也不醒。。。。。。吵你了。”她扬了下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鸢时看见她眼眶里的潮湿还没退去,心里一疼。抬起指尖又放下,拿了床头的纸巾递给她。
“可以告诉我么,你的故事。”
撕开结痂的伤口很疼很痛,但若不撕开就看不见里面已化脓。
风雨之中,记忆的天空徐徐打开。那些往事就像那些雨,呼啸而来又奔腾而去。
荷叶几重雨几重。
“那个男人的笑容是那么儒雅,他看着他的妻子,轻轻地,一推,把我推了下去。。。落地的那一刻,身体很疼啊,可我看见了。。。看见了父亲。”周雪桐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睛。
鸢时怔了半晌,才意识到没有声音了。回忆这么惊心动魄的往事,怎么还能睡着了?
她靠近她,想要探究在这幅好看的伪装下,装着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灵魂。
像个说出秘密的孩子,此时的周雪桐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鸢时俯下身,大胆地将视线停驻在她的脸上,细细观察着这个历经沧桑的女人。叹了口气,“原来以为我的命运多舛,原来你的人生如此凄凉。”她伸出指尖抚平她蹙着的眉尖。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这样安静地陪着你。
下了一夜的雨,一切都被打湿了。门口多了一个个小水洼,虽然穿着凉鞋,还是绕着走。边走边想,她出来时不要跌倒。
鸢时撑着一把花伞缓缓走在雨中,看见几个阿婆在庙里拜观音。
周雪桐,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她管得了一夜雨疏风骤,雨打残荷,藕断丝还连,却管不了太多尘世的俗事,管不了那行人肩上的重担与无法诉说的艰难。
解铃还须系铃人。
鸢时对着菩萨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周雪桐,希望你能释然面对你的人生。也希望我能陪着你。
走到上音的大剧场门口,就看见门口的海报,年轻的小提琴家首场演出,知名的交响乐团为其伴奏。小衣看得出教授是为儿子而自豪的,却掩不住脸色的苍白。
“教授,您近来是不是很累,休息不好吗?”
白钦碰了碰自己的脸,“怎么啦,我化的妆不好看?”
“当然好啊,就是晚上要化浓妆,让大家惊艳才对。不然太对不起您的颜值了。”小衣没想教授有心说笑,忙接过来说。
白钦笑道:“就知道你蹭着墙就上。”
亲眼观看儿子的演出,白钦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欣喜,拿出手机给儿子拍了照片。持续了三个小时的演出很精彩,特别是交响乐团合奏一些时间后,全部静止下来,原本背向观众的白添钰转向观众,优雅鞠出一个屈膝礼,然后独奏小提琴八分钟。
那八分钟内,全场观众竖耳聆听,陶醉在如丝般悠扬温柔的乐声中。白钦甚至听得掉下眼泪。小衣也不否认白添钰的才华与魅力,笑着说:“教授,您一定很幸福吧!”
白钦感慨:“在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要班上小朋友谈梦想,那时,才三岁的钰儿就要做个小提琴家。也不知他那么小怎么就喜欢小提琴了。”
小衣想了想,“哦,他爸爸是搞音乐的,自然是遗传啦。”
白钦侧头一笑,我感慨罢了,无需答案。不过,这孩子的眼里除了对钰儿的欣赏竟看不出任何波澜,让她有些失望。
其实小衣在想,周雪桐像极了白教授,她也应该遗传了艺术细胞啊?可是她以前还是时事记者,那么刚性理智的工作,好像跟细腻柔软的艺术不大沾边。不过,她倒是非常喜爱戏曲,要不然也不会青睐我。可是,可是她到底是爱我还是爱戏曲啊?
白钦好奇地看着她。这孩子总爱神游。
小衣看着门口,忙说:“要不要等您儿子?”
白钦笑道:“不了,很多媒体都等着采访这位小提琴家,哪有机会离开呢。”
“我们去吃夜宵。”小衣听她这么说非常高兴,看来教授并没有被激动的心情影响,还记得她们的约定。
说是夜宵其实很简单,两杯果汁,两块蛋糕。
小衣猜想过雪桐和教授的冷漠关系是因为白钦改嫁。却想不到后来的惨剧。
“啊,为,为什么,那个高钰为什么要挟持雪桐?”
白钦看着面前的玻璃杯。晃动的果汁如往事的涟漪,波澜不惊,却撩动心扉。
小衣咬了咬嘴唇:“您不适的话,就别勉强了。”她很想知道真相,却不忍心看着导师经历精神的摧残。
白钦摇了摇头,“没什么。过去这么多年,我也希望放开一些事情。”
“那个时代让人变得疯狂,为了活着,有的人是装疯,而有的人是真的疯了。”白钦脸色不好,态度却很平静,“高钰在劳教所关了几年被放回来之后,就变得不太正常。他无法摆脱那个时代的噩梦,他抵触社会,抵触一切接近我们的人,常常地闹腾。为了生活,为了钰儿有好的环境,我不得不躲避他。所以,当周鲁带着桐桐来找我,被我拒绝了。。。有哪个母亲不想念自己的女儿?可我当时的境况。。。真的不能接受她。”
小衣睁大了双眼,屏住呼吸。
“后,后来呢?”
“后来周鲁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女儿。”白钦看了看她。
“您,怎么说?”小衣已经猜到答案,还是忍不住问。
白钦苦笑:“我让他找个对桐桐好的女人过日子,不要再来找我了。”
小衣猛地站了起来,惊动邻座。
“太伤人了,您怎么能这样啊?”
白钦沉浸往事,并不在意周围的目光。
小衣赶紧坐了下来,压低声音:“对不起,我太投入了。”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周鲁已经得了绝症。。。我被自己糟糕的生活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直到一年后接到周鲁因公牺牲的通知,这才去石河子接回桐桐。”看到女儿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女儿恨她。回上海的一路上,女儿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在睡梦里喊着爸爸。
小衣担心教授的精神压力,便说:“母女没有隔夜仇,慢慢就冰释前嫌了。”可是她说这句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周雪桐一直到现在都没原谅白教授。
她也觉得自己假,便问:“对了,她来到上海就一直住院,究竟有没有手术?”
果然,她还是最关心记者大人的身体。
白钦有点疲惫,收回游离的视线看着小衣。
“你很关心桐桐,我很感动。”
“您别这么说。。。”小衣有些不详的预感。
“桐桐从小身体就很差,回到上海我才知道她得了肾病。医生说,等她长大了才可以做手术,现在只能做透析。那时候条件真不好,为了筹钱,我不得不登台演出。”想来当时女儿的病非常严重,过了三十年,白钦提起还是焦虑不安。
小衣听到这里明白了白添钰说这个姐姐从来没住他们家,一直住在医院里是怎么回事了。
“那,后来的后来,手术做了吗?”她觉得这个手术有蹊跷,白教授一直避而不谈。
白钦看了她一会儿,低沉地说了句:“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小衣像是摸到开启秘密的钥匙,连忙点头:“您说。”
白钦悠然一笑:“不要紧张,其实每个母亲都会那么做的。”
“做,什么?”小衣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白钦微微一笑,小衣觉得这个笑容是白教授最美丽的微笑。
“你也查过资料了,治疗肾病的办法就是。。。换肾。”
小衣没有太多震惊,心却无比阵痛,泪水不知怎么就,一滴,又一滴地掉了下来。
“您,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这样误会您?这么多年,要是她知道,就。。。就不会这样对您了。”
白钦摇了摇头,含笑道:“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的生活呢?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背负一生的负疚生活呢?桐桐的性格固执而倔强,对他父亲的爱戴,对我的怨恨,就是她努力生活下去的动力吧。”
小衣久久不能平静,想安慰又觉得任何美丽的辞藻在伟大的母爱面前都是苍白没劲的。
“记住你的承诺,要保守秘密哟。”白钦微笑着喝了口果汁,脸上的皱纹都是那么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