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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下午我提前离开电视台来到公司,一进办公室,全体起立欢呼。
      这一段时间我被电视台的事务压得分身乏术,有日子没来了,公司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小秦处理,所幸一切也都还顺利,路标工程广告已竣工并由市政验收合格。
      公司一派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家哄闹一番之后,我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处理积压的事务。
      待我处理完最后一份文档,关上电脑的时候,窗外已是暗夜寂寂。效率出奇的低啊,这种随手可理的文字工作竟然严重滞后。
      我站起身来,把打出来的文档归类,便于小秦查阅。
      走到大厅,墙上的指针已滑过八点,制作室里透出隐隐的灯光。
      我走过去,光线柔和的电脑屏幕上,一张张广告画面在闪,蒋峰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旁边随手放着咖啡,他的腿伸得老长,挂在另一张椅子上,这画面透出一股子潇洒不羁的派头,很有些大制作人的味道啊。
      我不自觉地微笑,帮他把文件保存在桌面上,然后关上了电脑。
      低下头去看蒋峰,发现他睡觉时皱着眉头,抿着嘴,像是在梦里与什么人对抗一样,我莞尔,伸出手去轻轻拍他,“蒋峰,起来,回去睡了。”
      我的手刚拍到他身上,他霍地坐了起来,脚“砰”的一声从椅子上落下来,他站得笔直。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
      “老板,”他抓抓头发,“我怎么会睡着了呢?”
      语气懊恼,漆黑的头发被他抓得凌乱,清俊的面容在头发的渲染下有一份格外的可爱,好像一只刚睡醒的小豹。
      我看在眼里,不禁笑了出来,“这儿睡太冷了,就是要睡也要记得搭床毯子,不然会感冒。”
      “呃,好。”
      蒋峰跟着我一起出门。走到门外电梯口,蒋峰微微地缩了缩脖子,活脱脱一只怕冷的小猫。
      “老板,你饿了吧,去我家吧,你可有口福了。”他眼睛里流露出明快的亮光,带着孩子气的夸张。
      “哦?有什么口福?”
      “我昨天刚好学会了熬木耳酱肉,准备煮手擀面,香得……”他鼻子紧皱,表情就像那面是举世无双。
      “老板……”蒋峰在我的沉默中,小心地开口,“你不喜欢吃面条吗,我其实煮得挺好的。”他的声音里隐约有着一丝孩子气的令人心怜的委屈。
      “不,”我很快摇摇头,“我只是讶异你居然会煮面了。”
      蒋峰的面容舒展开来,上弯的眼睛里注满了灵气和自信,“那是,只要我想学什么学不会。”
      这只小青蛙!
      我随他来到楼下,房间的设置都如他当初所想,简洁宽敞,阳台上疏疏落落地爬着藤类植物,推出去的台子上摆着一摞摞的书,我翻了翻,全是有关广告的专业书籍和各类广告案例,房间规整得蛮像样的,这孩子还挺有独立生活的潜力。
      我到客厅里巡视完毕,信步走到厨房,蒋峰系着围裙,专注地盯着烹饪书,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让我当即笑场。
      蒋峰把手中的书放入兜里,把面捞起来,一根根的一点都不粘连,他很有架式地勾入面汤,然后浇入木耳酱肉、香菜、辣椒,边倒边搅拌,浓浓的香味和热气传入鼻端。
      他潇洒地摘下围裙,很有权威感地抬抬下巴,“去餐桌边坐好。”
      太专业了,应该是让人心生敬仰的,可是我却老有笑场的感觉,我到餐桌边很捧场地坐好,时不时低头。
      “吃面了。”
      蒋峰英姿勃勃地端着两碗面上来,他的表情……我再次低头。
      挑起一口面吃下,抬头,蒋峰专注地看着我,黑水晶般的眼睛有着紧张的希冀。
      “相当的不错,”我紧接着又强调了一句,“非常好吃。”
      蒋峰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笑容,单纯得像一个孩童。
      我的神色柔和,心微微地舒展开来,蒋峰的单纯和挚诚,让我暂时把负面的情绪抛到了一旁。
      “蒋峰,这次的国际广告技术展览会你也去参加怎么样?”
      蒋峰的眼睛顿时闪亮,“好啊!”他答得迅速而兴奋。然后他为他的兴奋做了注释,“这次据说邀请了国际级别的创意总监,还有营销策划机构的总裁,安排了为期5天的创意论坛高峰会,还会展示近年来最有创意的广告作品。”
      “对,各类传媒大师都会云集,这是广告界的盛会。”
      然而他还有一点不知道,我也暂时没有告诉他,今年的技术展览会,还增设了一个新一代广告人的新人创意奖。
      我已经以公司的名义替他报名,从他所制作的片子中选了一个去参加,无论能不能获奖,这对他而言都将是一种历练。
      吃完后我收碗收筷,对他说:“白吃白喝在当今社会是行不通的了,以劳动换取食物,这才是平衡贸易法,才具有持久性。”
      蒋峰听到这话也不争了,他在我洗碗时拿了本书到厨房晃悠,大有监工的意味,我将他驱逐出境,这厨房重地,焉能容二虎。
      我洗完碗出来,客厅里一片漆黑,突然一道橙色的灯光闪起,我的视线追光而去。
      蒋峰穿着白衬衫,黑礼服,打着领结,他坐在黑色的小型钢琴前,微微低着头,手指搭在琴键上。
      我近乎屏息地坐到沙发上。
      一串完美的音符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这是一曲圆舞曲,幸福的音乐在转圈跳动,旋律快乐活泼得令人雀跃。
      他的神情专注,十指在琴键上舞动,音乐突然达到了高峰,连续而有力的音节旋律音阶配合踏板倾泻而出,撞击着,似在庄重地诉说着什么,灯光在他的边缘上勾勒出一圈圈的金,每一个角度都折射出光芒。
      我的灵魂在音乐中飞扬,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全部的心神都被占据,面前,坐在钢琴前的这个男孩还有多少与众不同的震撼,他还要带给我多少的感慨和期待!
      音乐以一种磅礴的气势席卷着,火山喷涌的激情在排山倒海中达到了巅峰,世界像突然被关掉了声音,他扬起头来,有如天空冲开云层散射出的第一抹初辉。

      从蒋峰那里出来,我下楼驱车直奔昨天的宅子。
      乐曲震撼,但是更震撼的是蒋峰抬起头来的那个瞬间,那种气势像瀑布一样冲击我的记忆,其后的时间里,我几乎用尽心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翻滚的情绪,让脸色和眼神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无波。
      那个男人,他的出现跟蒋峰有莫大的关联。
      一路上车灯从眼前飞速流过,我的脸在晕过的车灯下泛着凝重的光泽。
      车停在宅外,我静默了片刻,还是下定了决心,正扬起手准备敲门,门突然打开了,我的手悬在了半空。
      “樊小姐。”一名男子站在门前,眼熟得很。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我来只是想预约一下,明天蒋先生可否抽时间见我一面?”
      “请进,樊小姐,蒋先生在等你。”男子颔首,往前领路。
      真的是姓蒋……

      “樊小姐请入内稍候。”男子十分礼貌地说完,便转身沿着来时曲曲折折的石径离去。
      我推门而入,宽敞的房间里,陈设很简单,家具占去了三分之一,其中大书桌非常霸道地放在中央,很有傲视同群的架势,可以想像坐在旁边的人,必定有一番威严的气度。
      我走到木椅边准备坐下,眼角一扫,茶几上散落着一叠相片,上面的那一张俨然是蒋峰,他把自己贴在玻璃上做鬼脸,我忍俊不住,宠溺一点点地从嘴角眉间眼眸流泻出来。
      这张照片是专业人士拍的,静止的照片,却拍得生动盎然。
      我看得一呆,拨开这张,下面一张还是蒋峰,我一张接一张地看,动作越来越快,眼睛越来越黑,我的嘴唇发干,像咬着了一口沙子。
      张张照片主角皆是蒋峰,一幕一幕像是回溯,从招聘市场到简陋的办公室,从醉酒到制作,从华创集团到购物市场,从新办公室到游乐园,巨细无遗。
      我越看越惊心,越看越发寒,试想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锁定的标签,就像是生活在玻璃箱的小白鼠,那是多么的可怖。
      面上一层铁色。
      嗒,一声轻响,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的脸在灯光下清晰,两道浓眉,霸气的长眉在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鼻子挺直,嘴唇不厚不薄,他的轮廓很深,精锐中带着只有某种生涯才能磨砺出来的凌厉风范,真正的不怒而威,杀伐果断。
      跟他硬碰硬,没有半点胜算的可能,愤怒慢慢地沉了下去,从骨头埋入血肉。
      忍,百忍成钢,
      刚才领我来的男子奉上茶水,就退出去了。
      他端起茶,以杯盖拨动着浮游于热水上的茶叶,“我是蒋峰的父亲。”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平静的威严。
      我有心理准备,但是仍在震惊中茫然了几秒。
      “小儿得到你的帮助甚多,蒋家欠你一个人情。”
      我果断地接口:“那么,蒋先生能不能告诉我,蒋峰为什么会离家出走,来作为我人情的回报呢?”
      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种不可名状的威慑精确地传达到我的脑神经。
      我强忍着不适,端坐着不动,我知道自己是在刀剑门里论道,但是我知道他的下一句话将是什么,我不能让他说出来,一旦说出就再也没有斡旋的余地了,我没有退路,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那短短的几秒,耳膜几乎听不到心跳声。
      “蒋峰是我最小的孩子,内子生下他后,就去了。”
      我悄悄地吸了口气,微微地挪动一下僵直的身子。
      “他从小就不太合群,性格比较懦弱,读高中的时候,和几个同学发生了争执,打了一架,之后就怎么都不敢去学校了,家里只好给他办了转学,转学后成绩时好时坏,高考时,他连最差的大学都没有考上。”
      他的嗓音不平不缓,如同作报告一般,我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那寒冷从心里漫延至全身。
      “大学落榜后,部队正好征兵,当兵最能磨砺人的意志,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坚持、忠诚、刚毅、勇气。家里给他报了名,送他参了军,当兵不到一个月,他被部队开除,遣返回家!”他后面的一句话,已有金石掷地之音。
      我的手在发抖,我一直在倒吸着冷气,我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冲,几乎难以听清他的声音。
      “后来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开始是染头发,穿些不伦不类的衣服,最后堕落到穿耳洞,戴耳环,彻夜不归。”
      他手中的茶盖阖在茶杯上,咯的一声脆响。
      “我派人把他带回来,让他在家好好反省,他的精神问题却越来越严重,最后出现自毁的倾向,医生建议送医院治疗。”
      “精神病院?”这四个字从我的齿间咬碎而出,如一只夜啼杜鹃。
      “对。”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从我心里炸裂开来,毫无预兆地碎成了粉末。
      “在送他去医院的途中,他跑了,后来我们发现他在你的公司病情似乎有好转,医生也建议多观察观察,直到两天前医生确定,他基本上是痊愈了,不过最好还是能定期去医院复诊。”
      我几乎不能呼吸,肺像是要爆炸一样,一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愤怒几乎将我整个吞没,这种怒火强烈到不撕碎他脸上的冷硬就无法熄灭的地步!无法遏止的愤怒驱赶得我全身发抖!
      激流在空间里迸发,他静止如山岳。
      愤怒在临界的边缘被某种森寒死死堵住,生生把我的心神从冲动的边缘拉了回来。一刹那的发泄和快意,将会招致蒋峰重回原点,断送掉的是他好不容易再建的生命火花。热血和愚蠢不能混在一块。我牙关紧咬,竭尽全力,将体内的血性用理智强压下去,从肌肉到骨骼乃至内脏,直忍得我满嘴都是腥气的铁锈味。
      怒吼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且根本不会得到他的尊重。
      信心是要自己争取得来的,他这等神经和钢筋划等号的人,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只会令他觉得不理性,没有理性的任何言谈,都将被他忽略。
      要想被他正视,必须要具备坚韧的意志和耐力,强力的自控,坚忍的理智。
      “蒋先生,也许每个人对于懦弱和坚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我认识蒋峰是在人才市场,虽然他穿着怪异,但他发紫的指甲显示出了他是露宿街头。在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他用仅有的钱买了一条新裤子,以期在应聘的时候给人留下好印象。这表明了什么?它表明了蒋峰坚持用劳动,用正当的途径来获取金钱,即使在他连两块钱的招聘表都买不起的时候,即使在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的时候,他依然坚持选择一种堂堂正正的生活!
      “什么叫做坚强,我以为在任何时候,都坚持以一个最基本的人的准则来要求自己,不因贫穷而改变,不因困苦而迷失,不因饥饿而放弃,这就是坚强。蒋峰来人才市场应聘,他没有学历证,没有家庭背景,没有担保,他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依旧自信他可以同任何强者在同一规则下公平竞争,这是勇气!在他被我聘用后,他对我说:‘在我还没达到你的要求前,你可以先不发工资,管我吃住就行,我学得很快的,最多一个月。’在面临着最窘迫的生活现状时,他却拒绝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同情,他骄傲地生存着,坚持以自己的能力接受同等的报酬,这种极至的尊严,来自于骨子里的一脉硬气!
      “蒋先生,蒋峰是您的儿子,我相信血脉相承!”每一个字从我口中出来,个个都像有棱角,钻入耳膜,奔涌着一种难以说清的剧烈苦涩。
      他的嘴角隐含着森严的洞察,放下已经空了的茶杯,铁灰色的眼睛如鹰,隐隐透出令人生寒的锐利。
      “我将公司交予蒋峰,在15天里我没有出现过一次,可是当我回到公司的时候,他用我给的薪水,换了我陈旧的电脑配件,他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学会了必须两个星期才可能学会的软件使用,15天,他做了10个令任何广告人看了都要惊叹的片头,但是他却一直守着一所破旧的房子,一直等到我回来,这是不是忠诚?身在困窘境地,却还尽其所能来帮助别人,用他微薄的薪水帮我更换电脑配件,能人所不能,这算不算强大!”
      我灌下一口茶水压平心中的波澜,水分在眼眶中凝结,我不能流泪,我面对的是一个太长于构筑心灵防守工事的铁人,眼泪只会令他不屑,认为是弱者获取同情的手段。
      我仰起头,深深地迎视着他,眼里有细细的棱光在闪,我的愤怒找不到出口,我的难过无法宣泄,心火燃烧,心烧成血。
      “有一个男孩,他会六种语言,随便问他一句话,他就可以说出话的出处、书名,他看得懂天文学中最生僻的书籍,他能随口背诵比特、乔治等多个作家的文章,他会弹琴,他可以和留美硕士倾谈,最后令之心折。他接触广告不过三月,却制作出《关注24小时》、《俯瞰云城》、美华日化COT产品系列等广告,他的制作水平和创意让多少资深人士惊叹!他思想敏锐,创新力极高,仅仅一份策划,就把广告公司从卖理念转变为了销售实体,拓展出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样的人,在我们传统的意义上,称之为天才!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宝!可是他却问我——”
      我想起那时蒋峰淡白的唇开合着,夹杂着惶恐和希望的神情。
      “他却问我——‘同样的一个人会有两种认知吗,一种是天才,一种是废物?’他像是溺水的人,用尽每一分力气,伸出他的手。”我的胸口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呼吸间都是一种心酸的感觉,一个人一生的跌宕起伏也许至多不过是别人口中的清谈,写入纸上最多也不过三页,不是切肤,不知所痛……我强忍了片刻,才能勉强出声,“我当时的回答是——一把尺子,它可以量出物体的长度,可以划出直线,可以发挥很多的作用,但是我把它当成了一把锄头,用它去挖土,那么它会是什么?同样的一个人没有两种认知,只有站错了角度。
      “蒋先生,小孩子的心灵是脆弱而又刚强的,二者并不抵触,脆弱令他们容易受伤,刚强使他们受伤后牢牢谨记受伤的经过。当蒋峰给您失望的时候,他自己承受的是对自己最大的失望,他无法企及您的希望,不能获得您的认可,他用惨烈的方式来放弃自己。”
      眼中一片光闪过,在那些岁月里,那个倨傲的孩子过早地被推上了舞台,灯光打下,形象定格,从此他微缩的肩膀沉落着寂寞,孤独地落在了父亲的眼睛后面。
      “我一直不能理解蒋峰的性格,18岁,多么意气风发的年龄,理应张扬得棱角毕露,而他却毫无理由地要强,不依靠任何人,不停地证明自己,害怕被抛弃,害怕不再被人需要,毫不松懈。他近乎坚忍地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倨傲,他身上盈满了寂寞和冷清。蒋先生,也许在您的身边有太多的将门虎子,子承父业!但是广厦千万,容身不过七尺,纵然是天邈地广,也应当有一人之安身立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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