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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彻夜未归并不稀奇,但没托人带信就少见了。第二天秋雁去工厂找杨满,结果那里的人说昨日下午就不见人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随后秋雁又跑到仙月林,吴丽环给的答复是,差不多有一礼拜没看到杨经理了。
      这下秋雁急起来了,但吴丽环马上安慰她,“你等等,容我先打个电话给乔先生,问问他看……”
      秋雁觉得有道理,候在电话机旁边看着她打。吴丽环说了两句话就挂了,转过来对秋雁说,“乔先生也不知道,不过他马上赶过来,我们等他一下。”
      在等待乔正僧的时间里,吴丽环提出的建议是先报警察局,然后她再去找项宝通帮忙。秋雁已经彻底没主意了,她慌张的手也颤起来,整个身子软的没力气,靠在墙壁上就往下溜。
      吴丽环忙把她扶到座位上,又去倒了杯水给她。
      或许是因为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显憔悴,吴丽环觉得秋雁瞬间老去了。以前几次见她,尚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姿色,但现在颜色全然褪去,好像真的只剩一副脆弱不堪的皮骨了。
      莫非,男人真的是女人的一味药。
      吴丽环想象不出,如果没有杨满,秋雁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了,这个女人如菟丝子一般,攀附在自己的干儿子身上,由内而外的占据他。如今宿主不见了,那么这颗寄生的植物,是不是也要一并枯萎了?
      她挨着她坐下去,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脂粉味。对秋雁,吴丽环有一种物伤其类的触动。但她又不齿她的作为,即便是在这个落难的时刻。
      吴丽环忍不住这样的想法,如果杨满就此远走,那么他可以活的更好。但她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正赶赴而来的人,他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吴丽环心中存疑,到现在还说不清楚。
      看得出来乔正僧赶得很急,快入冬了连大衣都没披。鞋子上沾着泥,估计是来不及看脚下,踩到路边的水坑了。他一到就问情况,但秋雁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无非是早上出门跟平常一样,家里什么都没有丢。
      乔正僧又问,有没有收到什么信件或字条。如果是绑匪,勒索信差不多也该送来了。
      秋雁回答没有,但想了想又说,前一天杨满拿了封信回家,锁在抽屉里了。
      乔正僧马上要拉秋雁回家取信。吴丽环在旁边问,要不要先报警察局,她还可以找项宝通帮忙。乔正僧考虑了片刻没有答应,他要大家先按兵不动,等他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再做决定。
      杨满的家一如既往的乱,秋雁翻箱倒柜的找东西,终于摸到要找的那封信,转身交给乔正僧。
      信是从上海寄来,落款写的江南船厂。乔正僧打开来看,里面竟然是一封聘书。上面写的言辞恳切,请求杨满来船厂担任工程师兼独立董事。
      秋雁识不得几个字,吴丽环却是看的懂的,扫了一眼聘书后,她竟有点不敢去窥乔正僧的脸色。
      说来也奇怪,吴丽环向来都是个胆大的角儿。她没傍上项宝通时就不怕他,也不怕盘爷。刀口上舔血的帮派头子不怕,仗势欺人的洋人她也不怕。但意外的,她承认自己有几分畏惧乔正僧。
      这种感觉说不清,乔正僧不苟言笑但彬彬有礼,没在她面前说过重话,但吴丽环总是不自觉的对他察言观色。或许是因为出道就在他底下的舞厅做事,免不了低人一头的意思。
      乔正僧盯着聘书半响不说话,吴丽环对秋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嘴。两个人屏息凝神,静候一旁,等着老板出声。
      杨满绝对不是不辞而别,但就算他的失踪与此无关,这份聘书也够吃一壶了。
      乔正僧将聘书折起来塞回信封,并没有还给秋雁,而是放进了自己的西服内兜。他让秋雁在家等消息,然后带着吴丽环出来。
      “跟我去工厂看看。”说完这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乔正僧再没开口。
      吴丽环没料到,对方这个样子比发火更瘆人。就算不去看他,都能感受到他的愁容。重的压死人的焦躁,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在狭窄的车内蔓延,压得人透不气来。
      这种拆皮去骨了的颓唐,倒与秋雁的状态有几分相似了。
      这一刻,吴丽环相信了他的酒后真言。
      郊外的路不平,车子又开的急,一路颠簸下来,吴丽环晕的想吐。
      乔正僧从来不会怜香惜玉,此刻连绅士都不当了。他自己下车后,忘了给后座的女士开门,而是点上一根雪茄烟,一个人站在路边抽了起来。
      吴丽环自己扶着车门出来,干呕了几下。也不管不顾了,踢掉高跟鞋,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乔正僧看她这个样子,便说,“你别过来了,就在这里等我。”
      吴丽环倒是想跟过去问问线索,但她确实难受的不行,刚才呕的眼泪花子都出来了,手脚还在发软。
      冶炼厂的地方不小,但因为没有正式启动,里面的工人很少。乔正僧去了半个钟头就回来了,问吴丽环歇好了没。吴丽环强打精神上了车,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乔先生,能不能开慢点?”

      回去的时候乔正僧开的慢了,那种凝重的气息还在,但他整个人好像冷静了一些。
      初冬的黄昏,很应景的提前到来。浓云不知道何时密集,狂风吹起的落叶,蛾子似得围着车子转,时不时的拍打在车窗玻璃上。
      吴丽环扒到窗边抬头看,不自觉的嘀咕了一句,“要变天了。”
      她说的没错,车子开到仙月林的时候,风小了,但空中飘起了细雪。雪下的不急,只是在舞厅霓虹的照耀下,格外纷扬的样子。
      车子停下来前,乔正僧有一句话交待给吴丽环,“不要找天字会,先报警吧。”吴丽环下车后,乔正僧既不去办公室,也没有回家,而是一路开到了海边。
      天色更加昏暗,下雪的冬夜,月亮是不会出来的。正是晚饭时分,码头的人散去了,远处道上的路灯照不到这边。潮水在暗处涌动,如一头蛰伏的兽,你可以听到它呼吸的声音。
      这是那个人喜欢的地方,乔正僧知道他常来。以前,无非是以为他想看船,那些水面上来来往往行驶的船只。但今天他觉得,似乎又不是这样。
      天津,何尝不是一座逼仄的城,但就因为临靠了这片水域,显得大不一样起来。
      南京和天津,在乔正僧心中没甚区别,但对于杨满,这是片触手可及的海市唇楼。但他终于没有给他,而是把他关了起来,另一种程度上的。
      口袋里的这张聘书,究竟是不是困兽撕开囚网的利刃?乔正僧心中猜疑。他从来不懂那个人的心思,他的软弱和勇敢,妥协与坚持……总是拿捏不好。或许,这就是目前局面这么失控的原因之一。
      乔正僧如此想。
      大海无声的吞噬落雪,那些在屋檐,树梢和地面上轻易累积的雪花,掉入水中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乔正僧回到车里,用雨刷刮掉车上的薄薄的一层积雪。等他开到家的时候,前窗玻璃留下几道浅浅的水痕,已经在寒风中冻结成冰。
      夜空中没了飘雪,徒留下湿冷的空气。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今年的初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然如此短暂。

      在盛世里,钱的力量往往无穷,但乱世就不一样了。乱世的人胃口更大,因为规则经常被打破,因为朝不保夕。
      乔正僧花了大钱,警察局也够卖力,天津城内外掘地三尺的搜了一遍。当然,结果是一无所获。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案子没有进展,局长爱莫能助的来交差。秋雁得了消息,简直要哭倒在地上,而吴丽环则冷眼看这位办砸了事也不退钱的主。
      天津警察局局长,同时也是保安警察队的大队长魏炳材,对眼前这位仙月林的红玫瑰慕名已久,只可惜下手晚了,被一个流氓头子捷足先登。他来之前是没想到美人在场,此刻收获意外之喜,整个人已经酥倒半边。
      乔正僧故作轻松的打发了局长大人,不禁没有半点责备,反倒加送一笔银钱,犒劳队上辛苦办事的兄弟。
      魏炳材深感乔正僧的仁义,心满意足的走了。
      等人走后,乔正僧随口吩咐旁边,“帮我约日本领事吃个饭,刚才那家伙也一起叫上。”
      吴丽环听了微微吃惊,不由得踌躇了一下,因为放在平时这些不该她做,而是刘罗新的工作。但既然乔正僧慌不择路的吩咐了,她也没什么好推脱的。
      乔正僧的身份加上吴丽环的手腕,约日本领事吃个饭并不难。难的是他在饭桌上求人办的事。乔正僧要在日租界找人,而天津的警察是不能进入租界搜查的。
      因为满洲国的成立和廖枯人的被暗杀,日本在中国的处境颇尴尬,各地反日抗日的呼声很大,其他友邦也略有微词。但听说当局要派人进来查案,领事先生立即摆出备受侵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样子,全然忘记自己身处的是他国领土。
      于是乔正僧解释,这并非当局的意思,而是他的一位朋友莫名失踪,所以委托警察队帮忙寻找,完全以私人名义。
      因为时局敏感,这个解释又如此苍白,不说日本领事小林宗一郎,就连同坐的自己人——魏炳材都将信将疑。
      领事先生发出很尖锐的质问,“乔先生要搜查日租界,莫非怀疑这起失踪案与我大日本帝国有关,不知道你这位朋友是个什么人物,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知道?”
      乔正僧坦然回答,“是我的一名属下,也是乔某的心上人。”
      除了吴丽环,另外两位的脸色都变了变。这个答案让人心情复杂,有道是“只论风月,勿谈国事”,本来这案子背后似乎层层深意,笼着严肃又紧张的政治意味,被他这么一解释,瞬间变成了一桩香艳的风月情事。
      乔正僧这手玩的绝妙了。
      但日本人直觉上判断对方在耍诈,即便乔正僧态度诚恳,神情中挡不住的忧愁,俨然一位丢失了真爱的伤心人。于是他继续问,语气中不无嘲弄,“乔先生的情人是住在日租界?”
      “不不不。”乔正僧摇头,“他并不住租界。”
      “难道她是日本人?”
      “不是。”
      “那为何要在日租界里找人?”
      话谈到这里,就连吴丽环这样不谙政事的,也能看出这场交涉推进的十分艰难。她心里难免着急,席间时常忘了斟酒,任由客人的杯子空空。小林先生还好,魏炳材却是个嗜酒的,频频举杯频频尴尬,乔正僧看在眼里竟也无动于衷。
      而下面的发展就更让人措手不及了,吴丽环从来不知道乔正僧会日语。当看到他与小林宗一郎简单交流了几句之后,后者便起身告辞,深感困惑的绝对不止吴丽环一人。
      魏炳材已经半醉了,但人还没有糊涂,“怎么回事啊乔兄,这个日本佬走了……什么意思?”
      这回乔正僧亲自倒了杯酒递给他,“领事先生回去报告请示,没什么问题的话过几天就能开工了,到时候还要多多麻烦大队长,乔某这里先干为敬。”
      美酒嘛自然是多多益善,就跟钞票一样。魏炳材是标准的官场中人,他不关心这件事的本源,也不关心当事人的初衷,他来吃饭无非就是卖乔正僧一个面子。但眼下此事出乎意料的,竟然快要成了,这杯酒他反倒有点喝不下了。
      油水肯定少不了,但究竟要不要当别人的刀,闯到日本的地盘里去,此刻他还不能立断,可能需要回去从长计议一下。
      乔正僧当然明白对方所想,说完了这句便岔开话题,两个人随便聊点闲话,这顿饭也就到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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