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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其一 ...

  •   其一三生有幸

      要“说一辈子相声”这件事,最开始肯定是苗阜提的。年代久远,他已经记不准最早的原话是什么样倒意外地把搭档当时点头挥手眉眼认真的神情记了十成十。

      他们自幼相识,似乎有记忆的时候身边就已经有个闹腾的孩子王,提着竹竿挽着袖儿,特别聒噪地指挥人把开水往蚂蚁窝里弄(neng)。一个院子里一起长大,苗阜各种玩笑话混账话扯淡名堂三俗段子真真假假有浅有深他听得多了,所以知道搭档这话里头的斤两。奔着这坠手的分量,王声说好,我跟你一起。

      也真的说了一辈子。

      有段时间王声在家没什么事干,拿起书来不大看得下,想好好听段书也憋闷得慌,总坐不住。若搭档在肯定会捂着额头吼王声,你是便秘还是怎么着没痔疮就坐实沉,晃得眼花!接下来总免不了唇枪舌战说不准还能走几个回合,他们有不少段子就是这么诞生,苗班主称其为来源于生活,而王副班主以冷笑碾压,日常嘴炮赔率胜负,大家心里都有数。也就那段时间,他整理书架子。八百年没想过归整的东西满墙满壁地堆着,王声跟忽然想通了似的搬上搬下忙活了好些天常常就席地而坐资料堆里翻翻捡捡一头薄汗,也意外翻出不少被遗忘了的老旧物件。其实大部分相关的集子他都留在青曲社,包括他们相声评书的录像、以前得过的奖项,参加过的各类活动专场,还有很多合影,很有些从来没公开过的东西。那段时间各路媒体也来要过很多回,统统没有给。

      而更早呢?

      在得到很多人关注之前,在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之前,在青曲社之前在重逢之前,甚至在打算说一辈子相声之前,青曲社大班主还跟他手头里的照片一样是个闹腾的孩子王,提着竹竿挽着袖儿,一张脸笑得特别没心没肺问台子底下你们要不要听故事,我给你们讲哈在话说那(nuo)一天——

      小学操场上有一块些许凸起的土坝台,他们小时候在上头跟全校表演过说故事。没人想过小时候的王声原来嘴笨,跟苗阜竹马竹马长大前些年也猴皮,同院的一群混小子舞弄泥巴树桩就是耍的刀枪棍棒。吃罢晚饭却都喜欢坐下来把苗阜围个圈儿,然后那小子就可来了劲儿了,找块儿趁手的石子儿往案板上一拍,张嘴就来。王声特怕这个,因为苗阜每次现编词儿的时候眼神只要往这儿一瞄,起嘴肯定就是话说在那一天,王声睡觉没有洗脚。可给他急得,最开始时候还会反驳谁没洗脚你说谁没洗脚。然而他那会儿长得瘦小,闹起来多半别人都听不见,苗阜嘴巴实在又快,等他梗着脖子努力澄清完,那小子早讲到没洗脚的王声在梦中千奇百怪大战葫芦娃孙悟空,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当了无数回的哑巴主角。到后来王声练就出精准地拆台功夫,跟打蛇七寸似的只要苗阜敢张口就一噎一个准,院子里的晚间故事会从评书发展成对口相声,小娃娃们更欢喜听得热闹,大人们也觉得乐呵,学校有什么活动更乐意让他们上,一个虎头虎脑一个白白净净跟接龙一样一人一句给大伙儿说故事,逗得人眼泪都能流出来。

      就是后来两人纯属意外地再次遇到到真正搭档起来,翻旧照片王声还老损苗阜,我可真没想过您后来就长成这德行了。苗班主总从善如流,您那会儿不也没那么大痦子嘛,客气啥。

      青曲社建起后不久后他们去武汉录过一个比赛节目,差不多就是当做新人上台的性质,也没有什么人关注。两人背俩包就去了,差点赶掉火车。回头西安还有些演出,能多上场就多上场,所以录完当天他们也没打算在这儿多呆,结果晚上九点的车苗阜一摸兜愣是没找到票,跑前跑后认证补办,等搞完火车也开走了。王声提着包看苗阜直接就在火车站里找根柱子就大喇喇地往行李上一坐简直要气笑,你说你是傻呢还是傻呢或者是傻呢?苗阜一瘪嘴地包天就越发明显,这么从下往上把搭档死盯着。那时候到底年轻皮薄,王声居然还能升起那么一丝丝没死绝的负罪感,酝酿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说啥苗阜一拍大腿毫不愧疚地跳起来,嘿,这个点正好我们去整点夜啤酒。

      烧烤摊离火车站三站距离,位置很有些偏,店里黑灯瞎火王声在摊口探头探脑了一会儿不太敢进,苗阜把包一甩抬脚就迈,老板在嘛?猪腰子四串多放辣。老板坐最里头凑电视跟前听戏,抬头时候颇有几分不乐意,扫了下袖子说你们外面坐嘛。

      苗阜就不,杵在人跟前等着烤腰子。王声自己拿了两听啤酒坐出去听清里头在唱《断桥》,西湖山水还依旧,敲碎难耐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依旧游。然而等第一罐酒喝到一半时候就已经发展成他坐那儿看搭档拿捏出好身段合那段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下头老板还有不知啥时候聚拢过来的几个人拍手叫好,还有跟着摇头晃脑接,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老板尤为红光满面,抬手就免了这顿的单。苗老师就倍儿嘚瑟地坐回来,下“台”前还不忘对观众鞠了个躬。他把手头两罐没开的酒往王声面前一顿,笑得那颗不怎么齐整的牙特闪亮,说怎样,哥哥给你挣了一顿。

      王声横了一眼,看把你能得。

      王老师虽然酒力向来不行但三两听啤酒还是撑得住,只还是上了头,唇红齿白的。那一眼转过来莫名就有些娇嗔的味道,这夜晚的灯火阑珊几分淫浸其中又浑然世外的意思,居然有些好看。苗阜傻坐在那儿,忽然蹦上来的一句是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绣,弃黄冠携青妹佩剑云游。

      “我要一直说相声。”

      对面的人把筷子放下,“你给我等会儿,这才几罐就高了?”

      “要振兴西北相声!”

      王声看了他一会儿,说,“是是。”

      从迈入这个行当多少年,以此为理想多少年,说了多少年今后还有多少年,这才凑得上加得齐一辈子。刚下肚的啤酒像是这会儿才终于起了作用,他在离家八百公里的烧烤摊,忙碌整天颠倒奔波又搞丢车票错过火车的狼狈晚上,同时矛盾地心生畏惧又豪气万丈。

      “要说到我们都七八十,说一辈子!”

      肩头有重担千斤,迎面有滚滚红尘万浪,还记不记得最初梦想的模样。

      “好,我跟你一起。”

      要情操高尚,不要儿女情长。

      从两人捧着赶着一次演出挣三百到青曲社一票难求,从默默无闻到家喻户晓,苗班主挂在后台的字是“居安思危”,诫训是“不忘初心”。无论走得多快不能浮躁,升得多高步子不能飘,沉下来静下来,学习和思考才能出好作品,才算对得起这个行当,没给老先生脸上抹黑。后来这几十年两人都记得这些,也时不时互相提点。苗阜之前老喜欢在人前夸他,正经的不正经的,什么分啥不分搭档,什么王声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捧哏了,怪没脸没皮的。王声自觉不是什么面子薄的人,没文人的“迂酸”通病,艹性起来那可是非常镇得住场面的角色,台上台下也没少宝贝儿乖乖地称呼,唯独在认真回答起有关搭档的问题上十分开不了口。

      而后来那些采访里这个问题总会被反复提出,那个时候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玩笑带过,毒舌吐槽也相当不合适。尽管大秦他们给他挡过很多次,也终有在家门口被逮着的时候,问,你跟苗老师搭档几十年,差不多就是一辈子的分量了私底下的关系也相当好,那王老师作为朋友作为合作演员对苗老师这个人这一生怎么评价呢,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盯着话筒却不合时宜地走神。

      不记得是哪年的封箱,他们在自家小剧场说那年的最后一场,还是穿了几年的长褂打了几年的醒木纸扇,台下宾客坐了满堂,后台师兄弟徒孙儿等着谢礼上场。使的是段传统老活儿,也延续他们一贯风格地老段新编有唱有演,现挂抬手就有。身边搭档说到关键的兴起处,习惯性地折腾着袖口冲话筒上前一步右手一挥一抬,“话说在那(nuo)年那(nuo)月那(nuo)一天 ——”

      话说在那年那月那一天,同院拉着他的袖说故事的竹马有点地包天;那些年跑过的草坝掏过的蚂蚁窝全在斗嘴中被印成了旧照片。

      那年那月那一天,他还处在迷茫不知所终的时期就被临时拉去广播台跟人配配说段相声,直到说完了那人盯了他老半天问你怎么瞅着眼熟;那些年他走过的路他读过的书他奔波艰苦他人生平淡无甚起伏在这之后天翻地覆。

      那年那月那一天,两个人喝了一场通宵的酒半醉半醒讲了很多必定转头会忘的胡话也很是出了堆洋相;那些年的背的回目唱的曲练的把式逗的乐正式挂上了名堂,青云直上,曲故情长。

      那年那月那一天,他这辈子似乎就这么被人预定了,走一条不太容易的路,所幸并不孤独。那些年摆过的场子斗出的段子成就初心不忘,要说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人间正道是沧桑。

      流水高山尚可听,三生有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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