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行玄武门》青*

5、第 5 章

　　武德六年夏，突厥主力南下劫掠，马邑守将高满政告急。李渊下诏，委派秦王李世民率军前往山西，抗击突厥主力，以解边城危机。

　　任城王到访西府时，李世民正在后殿的鸟苑中消暑休闲。他一向喜好名马珍禽，战事之余命下属四处搜罗，家中所藏不下千数。一旦得空，便会来此寻乐。
　　李道宗走进苑中，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平素沉稳端庄的秦王此时懒懒地坐在石台上，身上只穿了内衫，腰带也是随意束着。大概是方才洗浴过，长发并未梳起，湿淋淋地随意披在肩上，水珠顺着锁骨弄湿了一片领襟。他也不去擦拭，只自顾自晃荡着两条腿儿，一边仰头咬着葡萄串，一边逗弄身前木架上那只鹞鹰。
　　“秦王好兴致，”李道宗笑着上前见礼，“恣意潇洒，颇有魏晋名士风流。只是传了出去，不免又有人闲话了。”
　　“那些话理它作甚，”李世民含糊回答，拍了拍身边的石台，示意他坐下：“战场上的人，哪来这许多繁文缛节，别说你以前没在泥地里滚过。”边说边推过去一盘子蜜汁葡萄：“冰里湃过的，尝尝看。”
　　李道宗伸手拈了两颗，含在嘴里凉凉的，倒是去了几分暑意。只是那葡萄本就甜口，又用蜂蜜浸过，吃起来整个喉咙都发齁。他忍不住皱眉：“这么甜腻，亏你能吃得下去。”
　　“你不吃了？”李世民眉眼弯弯，把盘子拽回来继续往嘴里塞：“这么好的葡萄，真是可惜啊。”
　　李道宗啼笑皆非：“谁跟你抢这个。” 他将目光转向木架，见那鹞鹰通体雪白，只有尾端和眼周作深黑，嘴尖爪利，长羽光洁，看上去确非凡品。
　　“好漂亮的鸟儿。”他称赞着走近欣赏，那鹞鹰感到生人气息，扑扇翅膀似有攻击之意，只是脚上绑了铁链，无法自由活动。
　　李道宗不由得后退半步，一旁的侍从连忙道：“王爷不用担心，这鸟是训过的，没有主人命令，不会伤人。”他这才放下心细细观看，但也不敢伸手摸之。
　　“你今日前来，不是为了观鸟吧，”李世民偏头问道，随即做个手势止住李道宗开口：“且慢，让我先猜一猜……难道是为红颜所拒，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头苦闷无处倾诉，才来找我一遣愁思？”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李道宗无奈：“怎么可能，再说了，我哪里来的什么红颜？”
　　“没有吗？上月节灯市西角，海棠树下，贵公子黯然泪别，美娇娘怒掷步摇，”李世民笑吟吟道来，表情唱作俱佳：“听说这脸上都见了红呢。”
　　“你胡说！她只砸歪了我的帽子而已……啊！”李道宗话一出口就暗叫不妙，急忙打住，眼看那人促狭挑眉，接下来更不知有什么不堪的形容出来，索性自暴自弃地分辨：“我和婉娘情投意合，她那日生气，只是不满我隐瞒身份而已。”
　　“原来是这样，”李世民小声说，“我还当她是不满你的房中手段呢……”
　　“二哥！”
　　“好了好了，不与你说笑了，”看到堂弟满脸通红马上要拂袖而去的模样，李世民及时恢复正色：“谈正事吧，你今天找我，是为了出兵突厥一事吧？”
　　李道宗点头：“不错，皇上早先下旨，马邑情势危急，令大军迅速整顿前往救援。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为何还不出发？”
　　“心急了？这长安就这么让你待不住？”李世民毫不在意他的催促：“大唐精锐上个月才尽数从江淮撤出，重新收编自是要花点时间。何况敬德已率领先行军昨日出发，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李道宗叹了口气：“我担不担忧有什么打紧，我是怕上头怪罪下来。毕竟兵贵神速，东宫那边已领兵前往陕甘一带，态度可是积极得很。”
　　李世民嘴角泛起一丝讥讽：“偏师流寇，取之易尔。这么一个赚取军功的便宜机会，他们当然欢喜。”
　　说着推开果盘起身，从侍从手中接过食碗，走到木架前将里面生肉条一点点喂那鹞鹰。
　　李道宗注视着他慢悠悠的动作，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
　　“二哥，难道你其实……并不想打这场仗？”他迟疑开口。
　　李世民的手停住，侧头轻轻一笑：“如果我说因惧敌而不欲前往，你信不信？”
　　这下不只李道宗，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怎么可能的表情。
　　“那我换个说法，你认为现在真的出兵的好时机吗？”见堂弟颇有疑惑之色，他将食碗扔到一旁，背着手细细解释：“突厥是我们的心腹大患，迟早必会决一死战，但绝不是今日眼下。如今突厥内部矛盾尖锐，且生存气候恶劣，更是增强了他们外侵和劫掠的欲念，正是士气极盛之时。而我方接连在河北与山东平乱，将士们早就疲惫不堪。以疲惫之师对盛势精锐，岂非以卵击石？”
　　一番话有理有据，李道宗听得不住点头：“既是如此，二哥为何不对皇上言明？”
　　“你当我没有提过吗？自上年收复马邑失败后，我就对父皇建议暂缓北方用兵，可他哪里听得进去？”李世民说到此处，声音中竟有几分苦涩，“他老人家知道太子不善用兵，想趁自己还在硬朗之时彻底平息边患，好留给大哥一个太平江山。”
　　李道宗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父皇走得太急也太快了，可他不在乎这些，因为他有一个能征善战的二儿子。整个朝廷都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敌人，只要派秦王出征，就一定会为大唐带来胜利。可是胜利之后呢，他们又会说，秦王拥兵过重，日久必生异心，应该分化其兵权，另遣贤能领军。就这样永无休止的重复……”
　　他仰头自言自语，声音中有对朝堂的不屑。神色虽然有些凄楚，但更多的是自傲。
　　“每一站不论胜败，流的都是我天策将士的血，耗的是秦王府的元气。表面上我是大唐的砥柱，其实不过是皇权下一只被消耗的棋子……”李世民逐渐激动起来，眼中竟带了泪光：“父皇为了太子，当真用心良苦。可他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他的儿子，这样一次次被利用，我也会疲惫，会心寒！”
　　“二哥……”李道宗扶住他的肩膀，同样是心潮澎湃，眼圈不禁也红了。
　　“道宗，你看长安城如此美丽富饶，可对我而言，这就像一只华丽的笼子，在这里早晚有一天会被困死。”他轻轻推开对方，目光转向木架：“就如同这只鹞鹰，无论从前多么矫健犀利，被人束缚在此，也不过就是一只玩物。”李世民眯起眼睛，声音变得低沉：“可鹰终究是鹰，永远不会真的变成雀鸟，一旦挣脱桎梏……”
　　他说到这里，忽然从旁边卫士身上拔出长刀，朝架子上铁链砍去。那畜生得了自由，随着一声呼哨，展翅直冲向天，随即倒头朝下，苑内其余鸟兽登时四散飞逃，毛羽遍地。那鹞鹰不多时即返回，仍是凛然直立于架上，眼神冷然，尖嘴利爪处血肉犹在。李世民慢慢套上护手，让那只鹞鹰站在自己手背上，若无其事的继续逗弄，嘴角含笑，心情似是好了很多。
　　李道宗在旁看着，浑身竟蓦然生出一种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