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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皎夜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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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来,卓偐穿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青绢。
他不是很富裕,这个时候一般人家都穿素,绢比较贵,不会用来做常服。二十匹青绢,几乎抵他一个月的俸禄。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不断地从千重绸庄购进布料。月牙锦、刻丝杭绸、提花缎……一匹一匹,堆在家中。能用掉的便裁了做衣裳,不能用掉的,甚至单独辟出一间屋子堆放。
他将那间屋子锁好,钥匙小心保管起来。一如他保管那段明堂案背后,尘封的秘密。
“大人。”管家从前堂穿过来,低声禀报他,“有位夫人求见您,说是千重绸庄的东家。”
前院里,卓府的丫鬟引着谢长庭,向花厅走来——千重近一段时间的境况不好,这样的回头客,就显得弥足珍贵。谢长庭对卓偐,起先只是感激。可之后雪赐告诉她的事情,又彷如巨石压在她心上。雪赐向来是不说谎的,那么他与沈佩之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
穿过前院,她默不作声打量着四周。
这府邸不大,不难看出他的财力实在也很有限,不知是怎样负担得起那些昂贵的布料。她心头不免又添了一丝疑虑。正当这时,通传的管家已迎了出来,含笑道:“谢夫人,请。”
谢长庭如此其实多少有些冲动——此时她才方脱离沈佩之的羽翼保护,尚谈不上有什么手段心机。她与卓偐不过短短几面之缘,这场突如其来的见面,未必不尴尬。只是她方迈进门槛,卓偐已不太自然地站起身来。似乎无措更甚于她。
谢长庭心中疑惑。面上却还是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没见卓大人到店里去,大伙儿还担心您家里出了事情。妾身这才自作主张过府拜访,唐突之处您别见怪。如今见您没事儿,我们也就放心了。”
说着,又将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这两件成衣是新的,我估摸着您能穿,就想给您送来。算是谢您对我们的照拂吧!”
她情真意切,神色感激。卓偐却只有默然,半晌,才摇了摇头:“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领。账还是要算。待会儿您在前头等下,我叫管家拿钱给您。”
她黛眉微蹙:“您这样,可就是看不起妾身了。”
他平日素来少言寡语,更极少与年轻女子打交道,几句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但他也有他的办法——直接唤了管家过来:“将钱备好了,待会儿给谢夫人带上。”
谢长庭直有点儿哭笑不得,“一点心意而已,您这又是何必。”
他沉默不言,手掌却在袖中紧握成拳。谢长庭目光微微闪烁,直觉到大约果然是有事——心中波涛不止。面上却不知为何,竟隐约浮出一个诡谲的微笑来。
临别时,她面带失落,在门前回眸看他:“那您……以后还会到店里去吗?”
她语声微带幽怨,他闻之一震,觉得不是很对劲。但是不愿意多想,当下只点了点头。
她这才嫣然一笑,竟仿若少女般娇俏。缓步转身离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这样的事在不断重复发生。谢长庭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尽管卓偐一再说不必,但她还是会定期挑几件衣裳送到他府上。他坚持要结账,可是没有作用,后来渐渐也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而来。有时候只是到他府上坐一会儿,说几句话。
这事情的走向出乎意料,简直令人心慌。他终于无法再任由其发展下去,直截了当对她说:“往后要买的衣裳,在下会派人去千重取,夫人不必再来。”
谢长庭噎了一下:“也就是说您不会去了是吗。”
他不回答,摆出送客的姿态。她慢慢垂下了眼帘,轻声道,“妾身对您的心意,您不懂得吗?”
他沉默了一阵,似乎有些颤抖,最终还是平静道:“夫人不必再来。”
这一句绝情话很有效,谢长庭似乎被狠狠打击了,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卓偐也不再亲自去千重,而是托了几个同僚家的女眷们代替。
那些荒谬,仿佛也只是一段短暂的插曲。
永启六年的秋天,京城阴雨绵绵,连日不晴。寒意来的格外早。那天他从太常寺回府,隔着雨帘,远远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前。他陡然一怔,只见她面颊苍白,虽然站在檐下,肩头还是被打湿了一片,瑟瑟发抖。
他犹豫了许久,才走了过去。面色却还是冷的:“谢夫人又来做什么?”
他语气不耐烦至极。她听了果然垂下头:“今天妾身瞧见这件鹤氅,真想留给您。就送过来了,想起您不让妾身来,就在这里直接给您吧……”又小心抬眼觑着他脸色,“您生气了吗?”
她脸色苍白,他硬生生转开目光,不敢去看。只冰冷道:“在下不需要,夫人请回吧。”
说完他转身进了门,头也不回。雨一直从午后下到了傍晚,渐渐起了风,雨点打在窗纸上沙沙的。管家从外面进来回禀,说她还在。他听了心里一沉,久久不能言语。
谢长庭起初还觉得比较难熬,但是冻得麻木之后,反倒好了一些。只是感官有些迟钝了。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还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卓偐拧着眉跨出来,瞧了她一眼:“我收下了,夫人走吧。”
她将怀里的包裹递给他,被她的体温捂了很久,没有沾上雨水。他接过来的时候,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从他手背上滑过去,冷得可怕。
她也发觉了,忙收回了手,勉强牵唇一笑,露出个抱歉的神色。
“今年冷得早,鹤氅您早些穿起来吧,别冻病了。妾身……这就回去了。”
她上唇压了压,要说什么却又放弃了,似乎生怕被他嫌弃。打着颤福了福身,便转身往台阶下去。却因为太僵了,脚步落在积水的地上,突而一滑,向下栽倒过去——
卓偐心头猛地一跳,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托住了她臂弯。她讶然,回过头看他,神色期待还带了点茫然。终于击溃了他最后一道防线。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包在掌心里。
“进来暖和下身子,待会儿我叫人……我送你回去。”
他将她带到东厢房安置,叫人煮了些热汤来。又拿了个手炉给她捂着,过了一阵子,她才缓了过来,唤了他一声。他这才转回来看她,神色却比原先更加沉寂,眼里是难以言说的犹豫。
谢长庭裹着毯子倚在榻上。离他那么近,他甚至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映出的自己。可是他看不清自己……那一刻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滋味。越是逃避就越是泥足深陷,什么时候开始竟已是放不下了,他不知道。
那就封死所有的退路吧。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几乎是有一些颤抖地拥抱她。谢长庭似乎方才真是太冷,尚未缓过来,神态懒洋洋的。那目光说是迷离,倒不如说是空洞,仿佛没了生气。忽而轻轻闭上眼,“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他微微一怔,见她确实神色疲惫,便扶她躺下来,为她掖好毯子。他这个人其实很温柔,只是言语不多,“那你睡吧,我出去了。”
她嗯了一声,抬头对他一笑。卓偐有片刻的怔忪,她那个笑容很模糊,深处竟似乎藏着几分刻毒。可是稍纵即逝,再去看的时候,她已经歪在榻上,沉沉睡去。
他起身走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的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睛。
厢房里一片寂静,门窗紧闭,十分温暖。她站起身来,目光在房内逡巡——他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桌边整齐码着一些书卷公文。她动作放轻,一本一本抽出来看,可什么也没有。她不甘心,在四周察看,忽而在桌板下面一摸,发觉竟还有一层,从里面取出一本《周髀算经》来。
太常寺掌宗庙事,平日里主要管理的还是些历法、星典、祭祀的事务。《周髀算经》是星象一学的历典,卓偐看它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要单独放起来。
她翻了几页,里面轻飘飘落下一张纸来。她眼神不由一凝,这竟然是一张星图。画得不是很精细,但是右下角标注一行小字,却如芒针刺痛她的眼睛——永启五年一月十八。
就在明堂案发的前夕。
时隔一年,明堂案许细节已被封锁,朝廷也严令不准议论此事。但其多人都清楚,天子之所以震怒至此,多半是因为这件事牵扯了一件皇室丑闻,甚至导致了圣上胞妹、琼音公主的死。而这场风波的起因,实际是一张明堂丞所绘、寓意难辨的星图。
因为这张图,明堂丞与沈佩之赔上了性命。却没想还不够数,这件事里,卓偐也有份。
谢长庭的手指有些颤抖……如果不是他,沈佩之不会卷入这件事情里。所以在沈佩之去世以后,卓偐才会如此愧疚,以至到了必须做点儿什么以弥补他的地步。她猛地闭上眼,将那张薄薄的纸攥在手里。
片刻才又重新睁开,目光终于归于沉寂,缓缓将它展平,重新夹入书页。
之后的一段日子很平静。谢长庭偶尔到卓府去,起初有点犹豫,担心卓偐会做出什么她不能接受的事来。她与沈佩之成亲毕竟十分短暂,对于男女之间相处之道,始终似懂非懂。假戏真做的话大抵会有些困难。只是没有。卓偐一直对她以礼相待,甚至有时候,会刻意保持一点距离。
京城的秋天短暂,转眼入了冬。谢长庭用这些时日摸清了卓府的底细,也渐渐还原出当年事情的一个轮廓——那张明堂案图,并非出自明堂丞之手,而是出自卓偐。他的《周髀算经》书页上,有过对照星象推算的标注“敛兵待战,国运亨昌”。明堂丞想必是急于向朝廷邀功,将这张图上呈天子,没想到,却成了别人的替罪羔羊。
虽然这只是当年事的冰山一角,却也足够置卓偐于死地。
“吴大人今天好兴致啊!”千重门前,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过。车里的人身着官服,一副肥硕身材,一双小眼溜溜打转。听到有人恭维,他嘿然笑着探出头去。却没见到人,四下看看,才发觉,一个身量不高的孩子从车旁跑过去,一转眼就不见了。却有一样东西轻飘飘地,落进了车窗里。
“小兔崽子!”吴寺监只道谁家孩子作弄自己,骂了一声。又将抛进来的东西拿来一看,却发现那是一封信,随手打开看了看,面色却越来越惊异,最后转为狂喜。吩咐车夫,“快回廷尉寺!有大案子,老爷我要升发了!”
雪猊跑进路边的小巷子里,贴着墙藏起来。待马车掉个头驶远,他才得意洋洋地跑回千重,“夫人,办完啦!你猜的真准,你怎么知道那个胖子一定会掉头折回去?”
谢长庭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摸了摸雪猊的头:“我要去一趟卓府。你好好在家,听你姐姐的话。”
她有一段时日没过卓府,卓偐见到她,略有点意外。两人相对坐着,半晌也无话。好在是晌午十分,在一起吃个饭,也算有点事做。
谢长庭将神态控制得很自然,但毕竟心里压着事,胃口不太好。桌上有一道粉丝蒸蟹汤,卓偐替她细细舀了一碗:“不饿也多少吃一些。这汤不错,你尝一尝。”
她心不在焉应了声,喝了口感觉有点烫,微一皱眉。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廷尉寺查案!闲人退散!”
大门被猛地撞开,数十名官差闯进来。查出明堂案余党,甚至惊动了廷尉寺卿,满面肃然,跨进门来。寺卿后面跟着的一人,脑满肠肥,正是吴寺监。他脸上得意非凡——线索是他“发现”的。只要在卓府找出了证据,少不了要记一大功。不由亟不可待起来,高声吩咐:“都还愣着做什么?快将人犯卓偐押起来!找出证据,带回廷尉寺审理!”
卓府的下人从未见过这样阵仗,一个个吓得躲在后院里。官差闯进屋里,一间间搜查。很快,那本《周髀算经》被翻了出来。
廷尉寺卿面色凝重,叫人押了卓偐入内指认。到了这个时候,卓偐反倒是异常平静,擦净了手,站起身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谢长庭。
那神色似乎是认命,也有一些解脱。最后还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
那分量太重,她几乎无法承受。她忽而觉得茫然,只想着难道他心里竟然都明白吗。那他为什么还能放任她的一切作为呢?可她终究是没有去迎他的目光的。只留下一个侧脸,宛如白玉,冰冷无情。
卓偐随着廷尉寺卿去了。只余谢长庭一个人,对着一桌残羹冷炙。只听有人哈哈一笑,她身边坐下,是吴寺监:“你是卓偐的夫人?他犯了什么案子,你知道吗?”
他一下凑得非常近,贴着她的耳根子说话。谢长庭皱了下眉,将脸转开。汤已经冷了,碗面浮着一层油花,她勉强喝了一口,又腥又涩。吴寺监还在喋喋不休说着,“……瞧府里寒酸成这样!夫人您这样的人,跟着他算是糟践了,好在他命也短,沾上明堂案,这算到头了!您出了这府,后头好日子还长着呢……”
卓偐必死无疑这是共识。吴寺监到了这时候,不免飘飘然。心道这卓偐自己虽是个短命鬼,倒娶了个难得的美人儿……等卓偐被下了监,美人儿无依无靠,还不是任由他拿捏!当下咽了咽口水,伸着手,就往谢长庭腿上摸。
她被推到桌沿上,手中的碗“啪”地摔碎在地。油腻的汤水溅起来,沾满她的裙裾。
不知为什么,她胸中忽然升起一阵可怕的窒息。吴寺监放肆地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攀上她的脸。她猛地推开了他,弓下腰在桌边干呕起来。吴寺监面色难看,甩手给了她一巴掌:“贱人!老子看上你是给你脸了!”
胃里翻涌,但是吐不出什么。她伏在桌边闭上了眼,忽觉面颊冰冷,一摸才发觉竟是两行泪流下来。究竟是为沈佩之,为卓偐,还是为她自己,她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