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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燕双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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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锦城宁太守家的掌上明珠出嫁,城内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接到了请帖。各家夫人接到请帖后,心情较一致,凑在一起便为京城来的新郎暗暗可惜。人生地不熟的人家,初来乍到便被宁家骗了婚。那样的宅院和财力,莫说锦城了,便是在京城也该是不错的家世,却摊上了锦城人人避之不及的姑娘。
若说这宁家新妇人厉害也就算了,可宁家那一对老夫妻护短又不讲理。这些年,但凡那沈宁晖若遇上了不平事儿,总会将穿得最体面的人先收拾一顿,再问缘由。若谁家吃了亏,跑去太守府说理,大多都是太守夫人热情的招待一通,却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这还是抹不开面子的官宦人家的,若是商家的子弟,更自不必说,反正太守夫人也没估着和商人结亲,但凡来找不是的,一律乱棍打出府去。
这一日,各家夫人见到了新郎,家有云英未嫁女儿咬碎了银牙,没有适龄女儿的也暗暗可惜。新郎不但样貌好,身板好,家世放在大梁朝都是一等一的好。不但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身负爵位,居然还是朝廷派到锦城的新任都指挥使。小小年纪,已是正二品的实权,锦城里能一手遮天的宁太守,放在人家面前也是不够看。
新郎耀武扬威的抱着新娘上了马,绕城而去。身后跟在一大队英姿勃勃的锦衣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杏黄色的飞鱼服,腰间挂着的绣春刀。在明晃晃的日头下,耀得人眼晕,端是权势富贵逼人,便是心态较为平和的众家夫人,也是羡慕的红了眼。
宁珏自诩寒窗苦读十五年,整日里以满腹的诗词歌赋与锦绣文章自负。可今日却被一个!一个!舞刀弄权的武夫,对到哑口无言。宁珏突然觉得自己不但输了胞姐,就连人生的前途都是一片黯淡的。若不是宁珏亲自参加了一场场的考试,才得了一甲探花,他还真以为这探花之位是祖父瞒着自己买来的。
周律望着远去的马队,搂住了坐在台阶上的宁珏:“他们绕够三圈也就回来了,咱们先去东院等着,你祖父和外祖外祖母和那些老爷们可都已经都过去了。”
宁珏苦着脸,一身绛红色锦衣依然遮不住眉宇间的落魄:“你说姐夫当年为什么要入锦衣卫啊?怎么不去考状元?”
周律搂着宁珏边走边说道:“你以为我们是你啊?当初在宫中时,策论做的最好是皇上和你姐,就我这样的要去国子监读书,家里不知送了多少重礼,陪了多少笑脸,爷好歹也是皇子的伴读啊!你姐夫自小就是个骑射站桩的莽夫,写出的字都让人不敢直视,还是个恶名在外的纨绔,人家国子监就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不一定要他。”
“他今日像是如有神助……噢——是你!”宁珏指着周律,“是你诓了我的试题!那天晚上!我说你怎么那么殷勤,突然对我那么好!你简直是……简直是……太无耻了!”
周律攥住了宁珏指着自己的手指:“好兄弟说那么难听干嘛?哥如今好歹也是锦衣卫的同知,带着一帮子兄弟,千里迢迢的给上司做脸,你却故意刁难老哥,这怎么说得过去?侯爷那样的坏脾气,说不得对不上你的对子,就敢恼羞成怒强抢了去!”
“胡说!今天我外祖和祖父都在,他敢强抢个试一试!”宁珏又气又怒,却又挽不回光阴,气得跺脚,“误交匪类!小人!卑鄙!太卑鄙了,怪不得我姐等了那么多年,还是上了你家侯爷的贼船!这得多深的心思!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周律搂着脸涨的通红的宁珏的脖子:“别说那么难听,你们这些顽固不化的君子,好好抄你们的书,弄权涉政这些阴私的事,交给我们这些小人多好,各得其所各得其所……你也别把你姐想得跟白兔一样,他俩落在彼此的手里,不知是谁要倒霉呢!侯爷也就是傻横,他那点心思谋略,但凡你姐用点心,他都不够看啊!要是你有你姐那点心思,一国首辅也做得。你祖父私底下,没少为了你木楞难受啊!不然也不会告老还乡,带你回漠北了!来来来,哥带你斗酒去,今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宁珏一路被周律拽着脖子带到了侯府里,有心再争辩几句,可却又觉得周律说得又几分道理,但输人不输阵:“什么木楞!我那是不恋权势!庶吉士就非得入内阁吗?你也不要看不起我,说不得将来我和我祖父一样,这大梁朝但凡能入了翰林进内阁的人,都是我的弟子!你这样小人,合该躲在暗地里哭!……天天哭!”
周律根本不和宁珏一般见识:“好好好,咱俩的账改日再算,再怎么着,也是咱们兄弟间的事!这锦城里的武将,见你姐夫年纪轻轻做了都指挥使,心里不服气着呢!私底下想着怎么灌醉咱们呢!你要是有本事,今天就把锦城里那些武将和公子都撂倒了……锦城北地,酒都烈着呢。咱们还得想对策才是,怎么着也不能让新郎横着被抬进洞房去。”
宁珏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灌酒也不一定非得比试酒量,锦城这帮子武夫弱鸡,小爷焉能放在眼里。走!咱们先去厨房看看酒,一准把他们全喝趴下!”
九月初九京都虽已入了秋,但依然有些热,含章宫太液池的荷花谢了一池。
平帝萧璟年脸色不是太好,离开西山不到四年的时间里,他以往总是舒展开的眉心已有了细细的皱纹,眼底也有些青黑。虽还是一如从前那般的俊美,身上却少了当年的精神和温润。
挨近太液池的华庭内,桌上堆满了奏折。萧璟年坐在檀木榻上,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抬眸望向下首站了许久的林奕远,不冷不热道:“今日爱卿不当值吗?求见所谓何事?”
林奕远站在这里,已有不短的时间,直至此时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要进宫求见,但得了消息后,只觉得心里憋闷的难受,但却不知该对谁说起。
当年若非皇上的意思,自己也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定好了亲事,国丧之后便匆忙成了亲。明明已和沈太傅说好了,只要……只要家中没有顾忌,迎娶宁晖的事,便会水到渠成了。可只因皇上心有奢望,自己便必须放弃心中最好的姻缘,虽已时隔多年,却依然不能释怀。如今,林奕远得知消息后辗转反侧,不得安眠。皇上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林奕远心中着实有些不平。有时人便是如此,自己难受时,总想着自己不喜的人比自己更难受一些才好。
林奕远上前一步,轻声道:“不知皇上可知勇毅侯,今日成亲的事?”
萧璟年微怔了怔,好看的凤眸闪了闪:“是吗?鹰弟的事历来有太后操持,朕倒还真是不知此事。在京城时要死要活的不肯成亲,非要给先皇守制三年,没成想去了漠北动作竟是如此的快,想来侯夫人请封的奏折还在路上吧。”
林奕远点头道:“太后先去为勇毅侯打点一切,人家也是太后亲自看中的。听说勇毅侯人没到时,两家已换了庚帖,定了成亲的日子。勇毅侯自小就是个有福气的人,太后前前后后的不知忙了多久,他却只等着做新郎,哪像咱们这样,当初还要那般的匆忙。”
“你总是还好,先皇驾崩,你最少还守了一年才成亲,朕那才叫匆忙。”萧璟年听到蒋鹰在漠北成亲,心里涌起了莫名的失落,“太后自来最重视鹰弟,否则也不会宫中都不呆了,非要陪着鹰弟去那苦寒之地。朕也是没有办法,能用的人,不过就那几个。”
“宁太守和杜总兵沆瀣一气,盘踞锦城三十多年了,管着政事却还握着兵权,屯田养兵是随意能做的事吗?那杜良翰对宁常龄言听计从……贸贸然的调回来,又怕……这才不得不让鹰弟去看着点,没成想鹰弟刚答应了,太后便无论如何都要先过去打点一切……”
林奕远点头:“锦衣卫消息哪里会有错,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
萧璟年轻叹一声:“朕也不想太后离开宫中,可太后的脾气,爱卿是知道了。朕也着实的拦不住,且太后常年住在宫中,出外散散心也是好事。朕也时时劝慰皇后,只当太后她老人家真的在皇家寺院礼佛便是。”
林奕远道:“皇上只管放心就是,便是为了勇毅侯,太后也会保重自己的。听闻此番都指挥使娶的正是沈家的嫡长女,当年太后不止一次夸赞过沈氏,若非皇上非要为先皇守制,说不得便要……臣当真没想到,她最后竟还是让太后许配给了都勇毅侯……”
这些年,这一路披荆斩棘的独自走过来,萧璟年以为自己的心,已足够麻木了,不管如何大的波澜,都已能经得起了,再也不会痛了。可乍一听这个消息,萧璟年便有种天昏地暗,不能喘息的感觉。
锦衣卫几次去锦城请宁晖入京,都被宁常龄那老匹夫挡了下来,甚至锦衣卫连宁晖的面都见不到。不然,萧璟年也不会对宁常龄厌到骨子里,却又不得不顾及其他。宁常龄在漠北执政近三十年之久,锦城屯兵最少有四十万,全都握在了他的手中,他动一动大梁朝便要晃一晃。这才让自己不得不投鼠忌器,内政尚未安稳,封疆大吏如何动得?
萧璟年突然觉得胸口闷的喘不过气了,一双眼有些热热的,无法言诉的难过将他包裹在其中,宛若有一把看不见的尖刀,狠狠剜着他的心尖。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闪过许多许久西山的画面,每一次每一次,两个人都是笑看着彼此,那种轻松、甜蜜、快乐,是如此的刻骨铭心记忆犹新,宛若昨日。
萧璟年觉得自己做错了,错得离谱。当初不该……不该对宁晖之外的任何人许婚,如今想起来那个雪夜,宁晖离去时的眼神,萧璟年便心如刀绞。浓重的绝望,无言的告别,不可置信的伤痛,明明一眼就能望穿。可已被鬼迷心窍的自己,却没能出来。萧璟年无数次暗恨着那次的所作所为,甚至为此都不愿多看郑妃一眼。
为何,为何要在她要为自己出生入死,引开追兵时,要许婚给别人?当尘埃落定时,亲眼看见鹰弟被抬了回来,是如何后怕。那样重的伤,若换成她,说不得那一去就是永别,可当时自己居然在为了自己的安危,为了一个人可有可无的人的忠心,许婚给另外的人。为何那时会忘记答应她的一切,却还要强求她能明白自己的苦衷。
那一次吧,那一次她便死心了。
林家、沈太傅、和已逐渐做大的郑家,以及手握兵权的安国公,这些前朝旧臣已成为自己最大的心病,可便是不管如何忌惮沈太傅的威望,当时都不该准了他告老还乡的折子。萧璟年如何能想到,沈太傅这样的恋权,一直不肯放手,竟会舍得这京城繁华,头也不回的去了漠北。萧璟年慢慢的靠在椅背上,掩埋在心底的悔恨将他整个人淹没。
许久许久,萧璟年将呼吸放得又轻又浅,慢慢的睁开眼,望向站在下首的人。林奕远平静的脸,看起来是如此的可恨可恶,只恨不得让人将他拉下去凌迟处死。
萧璟年的手紧紧的握住椅子上扶手,关节已有些发白,沉了口气:“沈宁珏呢?召他觐见。”
林奕远有些惊讶道:“皇上不知道吗?沈宁珏选庶吉士已有三年,考核差强人意,赋了锦城七品初授承事郎的闲职,同沈太傅一起去了漠北……也怪不得皇上不知道,这七品的调度,不用经皇上的案头。”
这瞬间,萧璟年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以前是如此,现在又是如此。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人和她的一切就会消失个干净。这一步步的,是太傅早已算计好了吧。直至此时,萧璟年都不知道沈太傅为何不喜欢自己,他不愿将宁晖许配给自己,宁愿连夜将她送去荒凉的漠北。若非是他有意的拆散,自己和宁晖不至于走到这样的末路。只要她人在京城,只要自己还能见到她,宁晖便会心软,便会像以往那般原谅自己做下的那些错事。她若心里真的没有自己,为何在漠北等了近四年都不肯成亲?
如今,和沈宁晖有关系的这些人都去了漠北,都去了漠北,宁晖又怎么会回京?何况太后和宁家做主的婚事,她如何反抗的了。
萧璟年也明白,因没有娶到宁晖,这几年一直忍不住打压着沈太傅,几乎没允过他的诤谏,甚至每次在朝堂上看到他的老脸,便忍不住想起宁晖,想的难受。可萧璟年却真心无意让他离开京城,这才点了沈宁珏的庶吉士。可如何能想到沈太傅一生在宦海沉浮,竟舍得毁了沈宁珏的前途,将他都一并带走了。
若非是忌惮林家的势力,为何平衡郑妃与皇后在后宫的争斗,自己又怎会同意太后和鹰弟一起去漠北。若不是忌惮宁常龄手中的兵权,又何必不敢将宁晖抢回来。这一瞬间,萧璟年突然觉得要后悔的事,太多太多,目不暇接,不知到底该怪谁多一些了……
萧璟年这一瞬间宛若老了许久,极为疲惫的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奕远笑了笑:“皇上的脸色不太好,折子早一时看,晚一时看,又有什么关系?这天下本就是皇上,又跑不了。”
萧璟年听着这般看似关心的话,只觉满满的俱是讽刺,堵心的很。他骤然站起身来,瞪向林奕远:“退下!”
林奕远丝毫不惧的又笑了笑:“臣告退。”
直至林奕远出了大门,萧璟年望着他的背影的目光越发凶狠了,身上的那股温润与世无争哪里还剩半分。他一把打落桌上的奏折,咬着牙道:“林家!郑家!蒋焕然!这些个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小诚子忙躬身小声道:“皇上稍安勿躁,说不得他便是专门跑来气皇上的,你若真的生气,只怕才是他最想看见的。皇上龙体欠安,万莫因这几句话动了真火。”
萧璟年不知听没听得进去小诚子的规劝,喘着粗气坐在龙椅上,眯眼望着大门的方向。小诚子叹息了一声,弯腰拣着奏折,却听见了极细弱的哽咽声。小诚子抬眸望去,只见萧璟年闭目俯身趴在桌上,整个人止不住的发着抖,那声音便是被极压抑的哭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年慢慢坐起了身形,除了红肿的双眼,白玉般的脸上再无半点泪痕:“还记得在西山时,朕从不曾怕过什么,从不用操心琐事。那时身边虽就你们几个,却个个能信任。朕从不怕你们有异心,不用惶恐有人会在饭食中下毒,汤中下药……朕的一切俱有宁晖操持……”
“在朝廷上,朕能信任的人,不过就那几个……如今个个的呵呵,个个狼子野心啊!狼心狗肺的!鹰弟当真是朕的好兄弟啊!枉朕是如此信任他……以为他会帮朕看顾宁晖,会将宁晖送来京城……”
小诚子站在萧璟年身边,轻声道:“皇上万莫如此想,蒋侯爷十五日之前才从蜀地去了锦城,快马加鞭也要十二三日才能到锦城。蒋侯爷便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就迎娶了小姐……想来还是太后的意思居多。蒋侯爷不肯成亲又不是一日两日,太后所作所为定是瞒着侯爷行事。莫说那宁府本就是封疆大吏,便是一般的百姓,也不会将婚事办的如此仓促?前脚入城,后脚洞房的,也太儿戏了些……”
“呵呵呵……”萧璟年捂着眼笑了起来,眼泪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太后明明知道……她这是故意的!她便是走了,也怕皇后位置不稳,为了宫中的那林氏女,当真机关算尽了,也不想想林家和郑家现在是何种势头,朕便是想如何,有心也是无力……”
“太后什么都知道,她明明知道宁晖对我多重要,多重要……我为何还要坐在此处和人周旋?为何连去见她一眼都不敢?我瞻前顾后了那么久,是笃定她不会成亲,总会回来的。当年当年不管我做什么,她不都原谅我了吗……那些便不算了吗?锦衣卫做了那么多,甚至不惜坏了她的名声,便是以防她嫁给他人……到底是太后的心思,我早该想到了早该想到了……”
“她们都在算计朕!所有的人都算计朕!不知这件事后宫又有多少只手伸了出去!若不是那林奕远前来,只怕他们以为能瞒着朕一辈子!一辈子……呵……”
小诚子望着时哭时笑自言自语的萧璟年,不知该怎么开口劝,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劝的。这些年,累的又何止是萧璟年一个,自出了西山,小诚子也没有闲暇的余地,想完这个,想那个,斟酌来去。
各宫中的娘娘,面上叫自己一声大总管,可这一声大总管之下,背后存了多少不同的心思。当年只跟着人身后傻乐呵就成,可当年省下的心思,如今都拿来与人周旋了,当真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回头想来,西山的日子多逍遥,不愁吃穿,俸禄和打赏也不少,跟着的人又那么好说话。
可所有的回忆,也只是回忆罢了,这般的日子本是当初选择的结果,是好是坏都已换不了,总要一点点的过下去不是……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