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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成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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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落下去了,太阳升了起来。明媚的阳光照得眼人眼睛都在闪着光。这是一个好天气.舒梦打开房门,拖着行李袋走了出去。
路过堂屋大门的时候,正蹲着身子浆洗衣服的房东老板娘,迎着太阳光冲着她灿烂的一笑,随即便看见她手中的旅行袋,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怔了好一会儿才把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搓了一搓,腼腆地又有些卑怯地说,“您这是要离开了吗?”
舒梦点点头,躬下身子,略施一礼,诚恳地表示谢意,“是的,阿嫂,我要离开了,感谢您长期以来对我的关注与厚爱。”
老板娘腆着脸,讷讷地轻声地回应了一句什么,舒梦没听清楚,但是妇人纯朴的宛若乡下母亲的面容很让她觉得亲切,便笑了起来,摆摆手说,“我走了,阿嫂,再见。”
老板娘轻轻地摇了摇手,轻声的说,“终于还是要走了,三年了,我一直都在想,您什么时候会要离开。但是想不到您竟会坚持了三年,吃了三年的苦,真是……委屈您了。”
村里的人都热情而纯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一方面,独特地彰显着自己的丰韵和珍贵。但是,另一方面,也因为落后的商品经济,使得村民的生活还停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劳景况。
舒梦行单影只地跑到这个地方,一住三年,当年也免不了入乡随俗地要下地干活。这种身体上的劳作在一定程度地上缓解了精神上的痛苦,她竟然也能甘之若饴。所以,她回头向着老板娘灿烂地一笑,“不,不委屈,我来的时候一身落魄,现在却能一身阳光的走出去,我很高兴,也很感激您和村里的人们。”
清水村常往人口不足三万,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往来行人并不多。舒梦本拟清早悄悄离去,但无奈唯一的一辆通往村外的公交车要到上午十点才能发车,所以她瞅眼见着一处面摊,便提着行李挤了进去。
吃了一大碗白玉带面,再出来的时候,便感觉出了异样。她一向是在人前羞涩,这时看着或近或远的围着面摊的乡人也禁不住老脸一红,而她低着的头和为了脸红而挥动的右手终于令得众人缓缓地围了上来,热络地拉着她的手道别。
这个荒僻的村落,曾经毫无保留地收留了落魄无依的她,并且默默地治愈了她千创百孔的身心。眼前的这些人,都是这三年来或多或少有过交往的乡亲。虽然只是短短相处了三年,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而且在三年前甚至三年后,他们也许都不会再有没有任何的关系。
想到这里,舒梦心头忽然一滞,猛地再次挥了挥手,真挚地说,“乡亲们,谢谢你们。……大家……回去吧。”
“要回来看我们啊。”几个乡人浅浅地叮嘱,神情极是不舍。
一个人轻轻地低叹,“大学生啊,城里人,咱们这小地方留不住。”他身旁的人则毫不客气地反驳了,“什么叫留不住?她是大学生,是城里人,在咱们这穷窝窝里受的苦已经受多了,难为她想通了,要回去,咱们应该祝贺她。想想吧,阿梦这次回去一定会生活得很开心很幸福的。”
舒梦眼睛一红,眼泪终于很没骨气地滑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想过奢望过自己还可以幸福。她掩饰性地急走了几步,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猛地停住了脚步,向着众人大声地说道,“不错,我是城里人,也上了大学。但是叔叔阿姨大哥大嫂们,舒梦在清水的这些日子里,跟着大家一起下地,一起散种、收割,我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本领,相反还笨手条脚地什么也做不了。我刚来的时候甚至连锄头都拿不好,地也挖不平,上不了山,也打不了柴,是大家热情地接纳了我,并且一点一点细心地教授了我。乡亲们才是我的恩师,舒梦只是一个笨拙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学生罢了。今天,学生学会先生的手艺,却要忘了师父拍拍屁股走人,确实显得无情。”舒梦含着眼泪调笑式的腔调,果然得到了许多友善的笑声。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大家请回吧。”她使力地挥了挥手,提着行李往车站走去,通往镇外的唯一的一辆长途客车正静静停在隔着半人高围墙的院落里,牵牛花的藤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围墙,白日嚣张盛开的淡紫色的牵牛花这时正被露水裹着垂头丧气地勾着脑袋。
乡亲人陆续散开之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便显露了出来。他该是早就来了,只是个子太小,夹在一群成年人里像是细沙湮没于群沙中不可见罢了。
舒梦向他招了招手,“来,阿离,你过来。”
这个叫阿离的小男孩又黑又瘦,典型的农村小皮猴模样。他见到舒梦的笑,立时眼睛一亮,兴冲冲地跑了过去,拉着舒梦的衣角,问,“阿姨,你是不是像我父亲那样,只是偶尔出去玩玩,过几天就会回来?”
舒梦略略一怔,抬手在男孩头顶温柔地抚摸,迟疑地又有些羞愧地选择措辞:“不,阿姨短时间内不打算再回来了。”
“那我们的学习怎么办呢?”阿离苦恼地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舒梦,“你教我们的英语和数学,你一走,我们又该向谁请教呢?”
舒梦的愧疚更沉了,在清水生活的三年,她一方面受惠于乡亲们;另一方面也在思谋着投桃报李式的礼尚往来。好在她优良的教育水平在平时的劳作中显得黯然失色,却在孩子们崇拜敬服的目光中得到了肯定。从昨天她准备离去的开始,她也就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了——这群孩子,她的心里还真是放不下。
但是,她要因为放不下心而留下来,从此放弃自己心爱的擅长的事业而在这个小村落里落魄而笨拙的生活吗?
不,不是这样的,她不属于这里。她回头望了一下,朝阳下桃红柳绿的村落依然宛若三年前一般的美丽迷人。三年前既然误入,那么现在就应该果断地离开。
舒梦定下心来,抚着男孩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阿离是个聪明又有抱负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其它小伙伴们也很聪明,你们都是会有大作为的孩子,即便没有阿姨的指点,也可以做得很好,是吗?”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诺基亚的手机,塞在男孩的手中,“这里面有我的电话,等阿姨出去之后安顿下来,再给你打电话,以后你有不明白的可以打电话问我。”
男孩怔怔地接过手机,迟疑地点了点头,但是对于未能将喜欢的舒梦老师劝说回家依旧表现出了相应的沮丧。
舒梦见汽车还没有那么早开,又实在是被阿离那种像被舍弃的小狗的可怜的眼神给煞到了,便提出给孩子辅导功课。阿离本来学习得不错,见舒梦阿姨这样温柔可亲地要自己背诵课文,也便乖乖地照办,舒梦耐心地指出了他背诵的几处错误,又让男孩听写生字。正好写完,便听到了咯吱吱的开门声。又过了一会,客车便开了出来,停在了舒梦面前,舒梦提着行李见阿离绑着小脸,像是要哭,便刮着男孩的脸颊嘻嘻笑地逗他,“小小男子汉,哭鼻子,羞羞脸。”
“阿离才不哭。”阿离果然倔强的忍住了泪水,黑乌乌的眼珠带着雾蒙蒙的水汽一瞬不眨地看着舒梦上了车。
不知道什么原因,舒梦坐进了车,透过车窗再看见孩子红通通的小脸时,忽然便些眼涩鼻酸地有了些泪意。
车子渐走渐远,阿离在公车最初开动的时候,急匆匆地跑了几步,然后便募然顿住,怔怔地抬眼看着也正透过车窗玻璃看向自己的舒梦。
两人视线交汇,舒梦微笑着点了点头,阿离却是眼睛一红,别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再看了过去,却再也不肯与舒梦的视线相对。
这是一个别扭的孩子。
当别扭孩子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成了一个小点的时候,舒梦终于疲惫地倒在了座椅里。忽然就是一阵头昏眼花,还没待她清醒过来,眼前像是撞翻了染色盘一般,红的,绿的,黄的,各色各样的,扭曲着,挣扎着地从眼前挤了出来。身子也似乎被搓面的老师傅正举着擀面杖在使劲地揉搓,心肝肺胃肠甚至连脊椎骨也似乎被碾成了粉,辗成了条。
然后才感觉到了痛,温热着的,粘稠的……像是血。舒梦这时才惊觉出了生的宝贵和死的恐慌。眼前是一团浓稠的黑,她想要冲破这黑,但无论她如何地扭动挣扎,状况竟是没有一丝毫的改变,这种无能为力的挣扎和随之而来的痛楚显然更大地增加了死亡的威胁。
尖锐的哭喊声和慌乱的脚步杂踏,几乎吵得她不得安宁。感觉中似乎是被人抱了起来。
疼痛,似乎已经钉入了骨髓。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迷糊中似乎看见了阿离。——阿离,他看到事故的发生,也终于赶了过来了吗?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口里总有血不断地涌了出来。孩子的哭声吵得她全身都是胀的,脑袋似乎也昏得更加的厉害了。
“发生车祸了吗?我这是要死了?”舒梦想着,忽然吁了口气,睁大的眼睛看向了遥远的天空,有种解脱般的轻松,却也似乎有着不甘不愿的怅然。终于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人生自古谁无死呢,人活一生,百年而老,却也免不了终要尘归尘,土归土,她不过是意外地将所有的生命和激情透支得精光,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