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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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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授姓黄。
大巴车的一路下来,开心的开心,受罪的受罪,吐到肝肠寸断的有,比如蔚寥,闭目养神调节生物钟的有,比如仲冉,没停下吃吃喝喝侃侃而谈、数次要求停车如厕的有,比如傅琛,嫌弃待遇太差始终远目远山闷不吭气的有,比如开普勒,只黄教授是最神清气爽、口沫横飞的一个。
就此扯出来一段经历:黄教授年轻的时候,竟然是个浪迹过江湖的彪悍分子。
“本科我学的是地质,毕业前就跟一帮子哥们全国各地跑哇,要说成是旅游,太他妈扯淡,就是憋着劲穷搞名堂到处玩,爱玩儿嘛,虽然没钱,照跑不误,一路上可确实受了很多苦,像是没地方住没饭吃都够习以为常的了,走运的话路上能挣到点盘缠,不走运就露宿街头,也跟人打过群架,参与过街头械斗啥的。又赶上那么个时期,你们想也知道了...我那导师当时也是名声山响的人物,可偏偏有天早上上了讲台,就没能再下来。
“好处在于,当年奔这处来的路上,认识了不少援青援藏的同志,也有些颇有来头的知识分子,还有级别挺高的军人。头一次进这个山是坐的军用皮卡,远远的有个老态龙钟的朱洛巴立在大雪里,也不说话,把我们拦在那儿对望。要我说吧这世上有一些事屈实是玄的很,那位老神仙脸皮黑戳戳的皱了一团,眼神又凶,我们当时紧张的话都说不出来,你想想当时,对方的宗教、政治信仰你一概不知,话都说不懂,民族分歧大,贸然做出任何举动都是有风险的。”黄教授得意又惆怅地叹了一声,“谁想到那颠沛流离的一路上,第一顿好饭居然是这位给的呢。
“咱们国家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才知道这么两个部落的存在,国家派遣过不少科考队、军队、学者来做交涉,只是内容和结果从没有公开发布,所以你们也知道,玄乎其玄的传闻到处都是,说是什么外星移民的后代,模样不同于人类的,啧....等你见到了,就知道他们的外表与普通藏族同胞没什么大区别,史上吐蕃与党项的融合算是源远流长了,朱洛巴属于党项人后代的说法还是比较可信的。”
傅琛呆了呆:“那我们怎么不是去巴颜喀拉山找他们?”
黄教授笑笑,由着小杨抢先吐槽:“二十一世纪,你真的以为会有整整一个民族藏在大雪封盖的深山里?”
傅琛两手托着下巴:“说是这么说,可是想要融入山外的世界,未必是件很容易的事吧?”
“这倒没错,朱洛巴族人从上世纪初开始一点一点迁出山区,从巴颜喀拉山口进到四川,在康巴地区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两个部族本是同源异支,按理时间久了是能融洽相处的,”黄教授叹口长气,“但是各种原因,还是行不通。朱洛巴族人少得可怜,族群观念却很强。之后又用了不短时间,跨越川藏边境,向西南方向迁移,这一次族人开始散落,现在生活在林芝地区的居多,一些留在了昌都附近,还有一些更靠近喜马拉雅山,山原的环境让他们亲切。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要有心理准备的是,现在朱洛巴的生活仍然没什么改善,客观上看是挺让人心酸的。”
傅琛纳闷:“这么一个大熊猫似的部族,国家可能放任不管?”
小杨摇摇头:“政府可以提供身份、住所、钱,但是提供不了新的社会模式和正常生活....你见到了就会明白。”
此时后座颤颤悠悠地飘起来无比幽怨的一声:“那么这么急着赶路的必要在哪里?”
傅琛连忙探头过去看:“师姐你还好不好,要不要话梅,要不要矿泉水?”
“水,”蔚寥强忍住恶心,从后座挣扎着坐起来:“我只要多锻炼锻炼就好了,只是拉萨有点可惜。”
傅琛冲着仲苒扬扬下巴:“你问仲博士这么着急的必要在哪里。”
仲苒假寐着,悠悠地说:“有人害怕我们一组学生路上只顾游山玩水,提前警告过。重要的是,已经有一拨人先到了那边,我们不好拖太长时间扰乱人家的正常生活。”
蔚寥恍然,点头不语,拨拉两下被冷汗沾湿的刘海儿,蔫巴巴躺回去,小杨转过头献殷勤:“师妹别担心,拉萨我熟啊,免费导游,回来以后专门抽两天陪你们逛逛。”
傅琛偷笑:“你这鬼主意打得。”
蔚寥也笑,摇摇欲坠地扒住椅子背,探出头来:“一言为定……”
小杨抓住她的手郑重地握了握,紧跟着被黄教授一巴掌扇飞到窗户上:“又趁机吃人家小姑娘豆腐!”
小杨捂额含泪:“哪有!我就朴实无华地捏了一下手!”
蔚寥为了表明并不介意被吃一点小豆腐,晕晕乎乎地帮嘴说:“没事没事,这位小哥的手……皮肤还挺光滑的。”
“……”
藏南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傅琛心目中,古老的部落过着贫瘠而知足的生活,神秘感与宗教气氛崇高又轻盈,经不起推敲和破解,世界各地,总是如此。
时空倒错的地方。有时候我们无法定夺一个地区内时代的交界,就像很多时候难以真正给历史下定论,虽然瞬息之间存在万象,很多人也只懂得用一句话、一个词来形容一个时代。
她幻想过一百年、一千年,以及更加遥远的未来,在未来的眼中现在算是什么呢,与昨天与明天作对比,“现在”该是历史书上怎样的一句话?
中途吃过饭换了车之后,她坐在仲苒旁边,微微转头就看到那白净的侧脸,在正午晃眼的日光下有着水磨象牙似的色泽,让人看久了便忍不住困倦:“你爸在兰州,是妈妈在新疆,所以在那上高一么?”
“不是,我妈当时在国外,现在跟我爸在兰州。”
“那是因为?”
仲苒不答,反看向她:“你父母都在北京,为什么跑那么远上高中,在北京优势比较多才对吧。”
傅琛枕着胳膊侧转向她:“我爷爷奶奶在那边儿呗,当年支边北上就没回来,爸爸从小在兵团长大,读完书又回去,老妈去到新疆科考,两个人就那么在蓝天碧草的伊犁邂逅了,”懒洋洋地轻笑,“很浪漫吧?在北京结了婚,又专门跑去爷爷家生下我,从小我户籍就跟爸妈是分开的。”
仲苒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那么你拼命上学,跟爸妈没关系?”
“会没关系吗?”傅琛狡猾地盯住她,“你爸那么有名的天文物理教授,肯定没少拿什么宇宙星空的诱惑过你,可你偏偏没有学物理,搞叛逆哦?”
仲苒似笑非笑:“干爱干的事,我还以为这是你们范老师门下弟子的座右铭呢,到我这里就成了叛逆?你公正点。”
傅琛缓缓翕动着眼睫:“其实老头可后悔啦,年纪大了,忍不住要回头看,看得自己伤心起来,莫名其妙的想,这就是一辈子啊、竟然不过如此...”
“结果你们不还是各个前赴后继。”
“你肯定没有好好学科学史,”傅琛含糊而认真地说,一点点阖上眼,“无名小卒和傻蛋们的血泪史。除了满足好奇心,什么也不为,这样你很容易快乐...就是说,我们这年纪啊...”
“行了,困得都口齿不清了,”仲苒拿过自己的遮阳帽轻扣在她头上,嗓音淡淡,“睡吧。”
傅琛是被冻醒过来的,白天无法阻挡的毒日头迫使她脱了外套,醒过来时已经暮色四合,身上盖着两件大衣,仍然冷得瑟瑟发抖。
左边坐着正忧郁地远目窗外的文艺女青年蔚寥,右边趴着惯于养尊处优而满肚子牢骚的开普勒。
稍稍有些低血糖和缺氧,傅琛满头发懵地直起身,抽着鼻子眨巴眼:“师姐,咱到了?”
“嗯,”蔚寥露出个百无聊赖的神情,推推她,“你可算醒了,快把大衣还人家仲苒去,个鬼气候。”
傅琛一愣,跳起来就往车外钻,不到一秒钟又哆嗦着钻回来,把自己捂严实,在开普勒头上呼噜了两把:“嗳,你家BOSS在哪儿呢”
“呜呜、汪~”开普勒同志正在懊悔硬是挤进队伍来的所作所为,不耐烦地偏偏头。
傅琛伤心地抬头:“他们在哪呢?”
“去跟先头部队会合了吧....唉、算了我跟你一起去,”蔚寥拎起大衣来穿,犹犹豫豫的,“哎对了,那个,你记不记得有个叫黄诚的家伙?”
傅琛瞅着她那一脸纠结,很是莫名:“谁?”
“跟我同一届、医学院预防专业的男生,咱们去麻风病康复者村的时候那个带队的,不记得?”
“哦,你直接说黄橙橙就是了,当然记得啦,自诩是医学史上的奇迹,珍贵的孤独症康复者一枚那个。”
“啊呸,谁信他。”
“口气不善啊师姐....我记得他也是够可以的,跟你打到那种地步,难分难舍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勇士也。”
蔚寥一提就怒:“那个无赖一点也没有男性应有的风度……啊呸,谁跟他打架了!”
“打嘴仗也是打嘛。”
“关键是,不管得不得理就是不饶人的不是我啊!那个混蛋,无赖得要死,装得要死,什么时候都能给你随口往嘴角一挂:咳咳,同学们,今天我的讲题呢是信仰的朴实与傲慢……真是想都不能想,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十八般武艺伺候之。”
傅琛轻咳着掩笑:“我还是很怀念的,听你跟黄橙橙师哥打嘴仗什么的,师姐你如此才思敏捷伶牙俐齿,难得吃瘪哦。”
蔚寥阴着脸:“你没必要怀念了。”
“嗯?……不会吧??”
下得车来,眼前是个小丘,从段硬邦邦的山道绕过去,差不多两百米远斜斜停了辆军用皮卡,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大男生,穿着覆了一层霜色的军大衣和污戳戳的阔腿厚仔裤,抽着冻红的鼻子蹲坐在皮卡的后斗里,在脚边一只草筐子里乱七八糟地翻着。
蔚寥抱着手臂一站,以几近欣慰的口吻说:“你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了,恭喜啊。”
“蔚寥!”
“干嘛!”
那人好整以暇地扶扶眼镜:“不知道是你来,我惊讶一下不行啊?”
“彼此彼此,知道又要跟你共事了我也很、惊、讶。”
“好说嘛,”对方高高挑起眉毛打量她:“带病上阵你挺在行?怎么老这样。”
“呵呵,颠簸了两天,我们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半死不活的,你倒能看出来我病了,不赖啊黄医生。”
黄诚古怪地拧着眉毛:“你少阴阳怪气的啊蔚寥,我还没说两句话又招惹到你了。”
“有些人长着一张欠揍的脸有什么办法。”
“我靠这都几年了?!太他妈冤枉了,凭什么啊?”
蔚寥对这个开场也有些郁闷,生硬地质问:“咱们队聚会,你个带队的为什么从来不去?”
“聚什么会,志愿服务坚持下来的有几个,吃喝玩乐倒是全勤,我去干嘛,当角落里的外视角摄像头?当然不去!”
“嗬,不好意思,忘了你是反#社会人格!”
“你不要以为此地离□□十万八千里就可以口无遮拦……哇靠!”
“干嘛?你怕狗?”
“……”
“怕狗?”
“……”
“哇哈哈哈!原来黄医生怕狗啊,早说嘛!”
“……”
开普勒趴在蔚寥脚边,仰头看着原地跌了一跤的愚蠢人类,饶有兴味。
眼见硝烟一时难以散去,傅琛悄然退场,紧了紧臂弯里的大衣,四处张望,皮卡所在的斜坡向上似是有块平地,淡薄夕色下房屋的轮廓隐约可见,她靠近那孤零零的寒酸的屋子,一条厚重的毛毯代替了门,里面话语嘈杂,她面朝毛毯憋足口气:“请问有人吗?!”
黄老师中气十足地传唤:“进来!”
室内有炉子,比外面暖和多了,傅琛望着坐在炉火边的一圈人,咕哝:不叫醒我们完全没必要嘛。
仲苒托着下颏坐在最边上,旁边一个眼睛溜圆的小孩,学着她的模样、一动不动托脸坐着。
一大一小相对无言。
傅琛看得好笑,踮起脚溜到某人身后,拎起大衣当头蒙到她身上,随即装模作样斯文有礼地去跟黄教授报到。教授旁边坐着一个清瘦的藏族打扮的女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面孔颇为秀气,却像是汉族人,冲她友好地笑笑,一开口居然是标准的京片子:“从我们那些年开始,男生是越来越比不上女生胆儿大了。”
傅琛边同她握手边乐:“连我们学院都向着阴盛阳衰发展,老师们很是为此痛心疾首啊。”
“还好总算有那么一个,不是所有男生都急着出校门去赚钱。”女人爽利笑着点点头,“我叫唐瑜,跟你们几个是校友,算是比较早的一支科考队成员了,听黄老师介绍,你们这组很值得期待嘛。”
傅琛不好意思了:“哪儿呀,说实话我们啥成就都没有。”
就是一不小心踩进了老师挖在地上的传送门而已。
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吐吐舌头蹭到仲苒旁边去。
那黑黝黝的小孩见了,忍不住放弃学样,摇摇晃晃走到近处打量她。
傅琛两眼弯弯朝她笑,眼角冒出天生的漂亮笑纹:“嗨。”
小孩才三四岁的样子,挺直地站着,浑身紧绷绷、瘦巴巴,可肚皮微鼓,两腿之间有条缝,合不拢。就这么站着深沉地仰着头把她望了一会儿,最后为表认可,朝她伸出了两只细溜溜的小胳膊。
傅琛便一弯腰把她抱起来,果真轻得不得了。
一年前跟着爸爸去肯尼亚和乌干达,小孩子们就是这样,腿合不拢,瘦得只剩排骨,然而肚子圆滚滚。问当地卫生部门(竟然存在),说只不过营养不良,营养不良就是这个样子,低蛋白血症导致严重腹水。
傅琛抱着小孩有些心酸,就多抱了一会,等把她放回地上,却发现自己前襟上蹭了一团黑乎乎的印子,再去看那小孩嘴角,果然捕获到没蹭干净的黑乎乎的残余物。
连比带划地问:“谁给的巧克力?”
小孩儿圆溜溜的眼望她片刻,似懂非懂地想了会儿,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旁边端坐的仲苒同学。
傅琛看看自己的前襟,看看四平八稳的罪魁祸首,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后者却好整以暇地又剥了一块巧克力,适时地塞进她嘴里:“是不是谁家小孩伸伸手,你都要抱一抱?”
见那小孩目不转睛瞪着自己嘴里的巧克力,傅琛禁不住有点难为情:“还有的话就给小朋友吃嘛,干嘛给我?”
“我还以为小孩子都喜欢吃巧克力呢,难道你怕长胖?”
“你才小孩子呢!交出来交出来,私藏零食是可耻的!”
仲苒耸耸肩:“吃完了。”
“你……!”
“你们各位,”傅琛正打算亲自下手搜刮,幸好被唐瑜及时打断,“要不要一鼓作气,明儿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