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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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清晨的主旋律是电车叮当、洋汽车鸣笛、黄包车碾过路面，伴着人群的喧闹与报童的叫卖——混合而成的一种声响，退却了夜晚的繁华与旖旎，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生机。
挑着扁担的中年男人穿街走巷，绕进一个偏僻胡同，开始还有黄包车和自行车经过，再走进去却连行人也渐渐看不见了。
胡同最里头是一排破旧的矮瓦房，围墙圈着，在这样的清晨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与外头的热闹相比，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男人精瘦黑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看这里破破烂烂，与大上海的灯红酒绿脱了十万八千里的节。可里面住着的的可都是大富豪夜总会里的小姐们。
大富豪夜总会是什么地方？上海滩数得上号的销金窟，那里头出来的小姐哪个不是尤物？当然，真正的红牌自然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可对他这种小老百姓来说，大富豪里的倒茶丫头那也是国色天香。
“卖豆腐脑嘞，新鲜好喝的豆腐脑！”他瞅着那围墙，扯起嗓子就开始吆喝。喊了没两声，围墙里头就有个怒气冲冲的女声喊出来：“大清早嚎你娘的丧！”
男人嘿嘿一笑，想着女人高开叉旗袍下白晃晃的大腿，只觉得那骂娘的声音都带着三分子媚，酥到人骨头里去。
“小姐，豆腐脑要不要？”他继续问着。
这次回答他只有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他再喊，却再没有了声息。于是，意犹未尽地、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并在心里暗暗盘算，明儿还得再来一遭。
外头男人喊第一声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见了——本来也就刚躺下没多久。等到茉莉姐对着外头叫骂并乱砸东西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无一丝睡意。
于是摸索着爬起来，坐到梳妆镜前，细细端详里面的女人，脸色苍白，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色，只要稍微扑点粉，就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清秀佳人。
当然，我才十七岁。
我想起了茉莉姐，今年也不过二十三而已，在大富豪夜总会做了五年的舞女，五年时间，依旧没能搬出这条巷子，现在的她总喜欢扑最白的粉，粉下面的脸，因为常年的熬夜酗酒，早已蜡黄憔悴得不堪入眼——她知道，她大概这辈子都走不出这条巷子了。
而她的今天，说不好就是我的明天，大富豪夜总会的小姐，走不出这条巷子，就会是这条命。
提着装包子的纸袋，我走进茉莉姐的屋子：“刚从街上买的，热乎着呢。”我笑道。
她甩了甩乱蓬蓬的头发：“挨千刀的豆腐脑，天天早上来叫魂，老娘迟早踩死他！”又看一眼我手上的纸袋，撇撇嘴：“得了，没这福气，多少年没吃早饭，早吃不得了，一吃就得吐出来，你自个吃吧！”
于是坐在一边默默地吃包子，看着她从床边的旧木箱子里翻衣裳，都是鲜亮的颜色，翻来覆去地看，不知怎么地突然来了脾气，一下将箱子摔了，各色旗袍就落了一地。
“就这些破烂！”她恨恨地道，又转头看我，“去捡起来。”
于是帮她将衣服捡起，递过去，她又宝贝似的揣进怀里，一件件细细地看：“也就这些破烂了，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于是慢慢站起来往外走。
“江婵，你过来。”茉莉突然叫住我，在枕头边找了找，拿出个亮银色面的圆盒子来，“这是舶来的香粉，一个客人送的。据说涂上能让皮肤像珍珠一样光滑，你拿去吧。”
我愣住：“这，不……”
“我用不上，”她不耐烦地打断我，“这粉得薄薄地匀在脸上……我用过了，遮不住那些斑，”她细细地端详我的脸，半晌叹气道，“你要是不想跟我一样，就拿去！想清楚了，我们这样的人，没有第二种选择，只有走出这条巷子，你才有活路！”
晚上七点钟去大富豪上班，今天选了件藏蓝色的旗袍，用暗红的丝线细细地绣了花纹，腰身收得极细，我自己看着都觉得那腰要折了一样。又用了茉莉姐送的粉，披上大衣，就出了门。
经理对我今日的装扮显然是满意的，他点着头道：“总算开窍了，客人来这里就是找乐子的，你不把胳膊大腿露出来，谁会点你？江婵啊，我看人一向准，你好好地做，迟早是要有大出息的。客人们亲亲摸摸的，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心里不乐意，也得笑，再怎么的，也不能砸了大富豪的牌子！”
我乖巧地点头，于是经理更加满意。
果然很快有了客人点我，审计处一个科长，肥头大耳的，滑到舞池里跳舞，两个人中间隔了个硕大的肚子，倒叫我自在不少。当然，这不会妨碍他的两只手。
“啧啧，这腰身，又细又软，要是剥了衣服摸上去……嘿嘿！”
我呵呵娇笑着，仿佛他真的说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一面和男人调笑，一面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然后就看见一群人从门口进来——经理都亲自迎了上去。
等到一曲终了，笑吟吟地和胖科长道了别，又约好下回，我才从舞池里出来，慢慢往后面的休息室走。一拐角，却差点与个俏丽身影撞个满怀。
我稍稍偏了偏身：“芳华姐。”
女子显然是走得急了，俏脸上微见了汗，也有些气喘，她淡淡地看我一眼，略点点头，便又疾步走了
回头，正好看见经理正点头哈腰地引着一行人上楼。
休息室里。
“我刚瞧见芳华姐了。”芳华是大富豪夜总会的台柱，客人多数是冲着她的名头才来的这里。但是芳华轻易不会登台，我天天来上班，也极少见她的人——经理像供佛一样供着她，她自然是不用日日应卯的。
“哼，”茉莉哼一声，“不用说，定是那位又来了。”
“哪位？”
她瞟我一眼：“你也跟我装糊涂？大名鼎鼎的付清风付少你敢说你不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瞧着应该是个大人物……多少权贵捧着芳华姐，也没见她将谁瞧在眼里。”
“大人物？来我们这里消遣的哪个不是大人物？个顶个的大爷！不过这付少也的确不简单，有个当财务部长的叔叔不说，老爹做着上海滩的跑船生意，他自己个也是警察局的处长，上海滩的黑白两道，这付家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更何况，付少年少风流，英俊潇洒，跟着他是卖，跟着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也是卖，谁不想找个翩翩少年郎？”
“这么看着，倒真是个良人了……”我沉吟。
“怎么，你也心动了，想去试试？”她嗤笑一声，“还良人呢，也许人家是良人不假，可绝不会是我们的良人。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被扶正了不成？不过是趁着年轻有几分姿色，多捞点钱罢了——我看着你倒还真不是不可能，谁都知道付少风流多情，从不拒绝美人的投怀送抱，你要上赶着，他也许能收了你。”
茉莉的一番话说得我脸上一阵火辣，半晌不知怎么接话，于是讷讷地含糊：“原来在上海滩，这样的就是大人物……”
没想到一句无心之言，却让茉莉收了嗤笑，竟严肃起来。她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道：“付清风算什么，二世祖罢了，不过是为人风流好上手。对女人也大方，才有这么多妮子往上扑。要说真正的大人物……”说到关键处，声音已细不可闻。
“谁？”于是我悄悄地问。
“东南五省的督军！这年头世道乱，内阁成天闹哄哄，今天刚上台的，搞不好明天就得倒，上面一换人，下面的还不得跟着一起换？什么财务部长、警察局长，全是朝不保夕的主——这上海滩的富贵人不成千，也上百，不知道换了多少批，哪个不对那位毕恭毕敬？人虽不住在上海滩，可上海就邻着东南五省。人家放个屁，这儿都得地震呢——这年头，枪杆子才是最硬的家伙什儿！”
我非常吃惊：“茉莉姐，没想到你懂这样多。”
她有些得意：“都是客人喝醉酒讲的，人得学会跟势，我就记在了心里，你也记着点儿！对了，江婵，你是哪里人？”
“青城啊，怎么了？”
“我记者，那个督军，好像也是青城人呢……”
“是吗……”我有些恍惚，“茉莉姐，你知道他，就是那个督军，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啊，似乎是叫……陆允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尘
，还差 